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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合家上下神态可疑
  在未曾全部记述这件怪事之前,有几点必须说明一下。第一、这不是近代发生的事,它发生到如今,已超过二十年。正因为已超过二十年,所以使我有勇气将它记述出来,而不再使任何人因为我的旧事重提,而感到难过。
  第二、我想记述这件事,是在这件事的发生之后,以及这件事的几个意料不到的曲折,全都过去了之后决定的。也就是说,约在二十年前,我已决定记述这件事。所以,“蛊惑”这个名称,早已定下。我的意思,是因为整件事和“蛊”是有关的,“蛊惑”表示“蛊的迷惑”,或是“蛊的诱惑”之意。
  但是,在粤语的词汇里,“蛊惑”这两个字,却另有一种意义,那是调皮、多计、善于欺骗等意思,那当然不是我的原意,而且,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比“蛊惑”更恰当的名词,可以如此简单明了地阐明这件事,是以早已定下的名称,无意更改,但必须说明一下,这个篇名,和粤语词汇中的“蛊惑”,全然无关。
  事情开始在苏州,早春。
  天气还十分冷,我乘坐北方南来的火车越是向南驶,就越使人浓烈地感到春天的气息,等到火车一渡过了长江,春天的气息更浓了。
  我是在江南长大,因为求学而到北方去,已有两年未回江南,是以在火车过了江之后,感到一股莫名的喜悦,那种喜悦使得我坐不住,而在车厢之中,不住地走来走去,甚至好几次打开车门,让其实还很冷的春风,卷进车厢来。
  那时,我还很年轻很年轻,我的这种动作,只不过是为了要发泄我自己心中喜悦,我并没有考虑到会妨碍到别人。
  当我第叁次打开车厢的门时,我听得车厢中,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一个人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将门关上!”
  我转过身来,车厢中的人不多,我所乘搭的,是头等车厢,连我在内,车厢中只有六个人。
  那个正在咳嗽的,是一个老者,大约五十多岁,穿着一件皮袍,皮袍的袖子卷起,翻出上好的紫貂皮,他一面在咳嗽,一面身子在震动着,我还可以看到,他的手腕上,戴着好几个玉镯。其中有两个是翠玉的,虽然我只是远远看去,但是我也可以肯定那是一等一的好翠玉,是极其罕见的东西。
  从衣着、装饰来看,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富翁。
  但是,不知怎地,当时我一看到他,就觉得这人的神情,十分怪异,十分邪门。那实在是无法说得出来的,可以说只是一种直觉,但是却已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
  在那老者的身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正怒目望着我,刚才对我发出呼喝声的,当然就是这年轻人。
  我在向他们打量了一眼之后,因为其错在我,是以我向他们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
  那年轻人“哼”地一声,转过头去,对那老者,讲了几句话。
  本来,我对这一老一少道了歉,事情可以说完结了,我虽然感到这老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但我急于赶到苏州去,参加我好友的婚礼,是以我也不会去深究他们的身份。
  可是,一听到那年轻人对那老者所讲的几句话,我不禁呆了一呆。
  我在语言方面,有相当超人的天才,我那时已学会了好几种外国语言,而对中国的方言,我更是可以通晓十之六七,所谓“通晓”,是我可以说,而我听得懂的方言,自然更多!
  但是,那年轻人所讲的话,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但是我却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
  他讲的话,似乎不属于任何中国方言的范畴,但是也绝不是蒙古话或西藏话——这两种语言,我学得差不多了。
  那究竟是什么语言?这一老一少,是什么地方的人?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而我的好奇心在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着眼于语言,我想如果我认识了他们,那么,我就可以多学会一种语言了。
  我心中感到警诧,只不过是极短的时间,我既然已决定结识他们,是以我向他们走过去,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笑道;“真对不起!”
  那老者已停止了咳嗽,只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看不出他对我是欢迎还是不欢迎,但是那年轻人,却表示了强烈的反应。
  “先生”,他说:“请你别坐在我的对面。”
  年少气盛,是每一个人都免不了的,我年纪轻,笑脸迎了上去,忽然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当然觉得沉不住气,我的笑容变得十分勉强,我道:“我是来向你们道歉的,你不知道么?”
  “我说,先生,”那年轻人仍然坚持着:“别坐在我们的对面!”
  我真的发怒了,霍地站了起来,实在想打人,但当我向车厢中别的旅客看去时,却发现他们都以一种十分不以为然的眼光望着我。
  这使我知道,是我的不对,不应该再闹下去了,是以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不曾出手打人,就那样耸了耸肩,走了开去。
  我特地在他们斜对面拣了一个位置,那样,他们非但不能干涉我,我要观察他们的行动,倒很方便。我既然觉得那老者十分怪异,便决定利用还有几小时的旅程,来仔细观察。
  我坐下之后,头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装作假寐,但实际上,我的眼睛不是完全闭上,而是睁着一道缝,在监视着他们。
  那一老一少两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几乎不讲话,就算偶然交谈几句,我也没有法子听得他们在讲些什么话。
  我注意了近半小时之后,只感到一点可疑之处,那便是一只旧藤箱。
  那时候,当然没有玻璃纤维的旅行箱,但是大大小小的皮箱,还是有的。那老者的衣着装饰,既然表示他是一个富有的人,那么,这只藤箱便显得和他的身份,不怎么相配了。
  而且,这只藤箱,已经十分残旧,藤变得黄了,上面原来或者还有些红色或蓝色的花纹,但因为太过陈旧,也难以分辨得清楚。在藤箱的四角,都镶着白铜,擦得晶光□亮。
  这证明这藤箱虽然旧,但是主人对它,十分钟爱。其实,从那老人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藤箱上这一点上,也可以证明。
  我足足注意了他们达一小时,没有什么发现,而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都保持着半开半闭,变得十分疼痛起来。
  我索性闭上了眼睛,在火车有节奏的声音中,我沉沉睡着了。
《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