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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礼半新不旧,叩头一律取消,代之以鞠躬,但是一个下午下来,只是鞠躬,也够新郎和新娘受的了。
  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吹打之声,不绝于耳,我几乎头都要涨裂了,终于抽了个空,一直来到后花园,大仙祠附近的一株古树之旁,倚着树坐了下来。
  全宅都是人,只有大仙祠旁边,十分冷清,我也可以松一口气。
  那地方不但十分静,而且还很黑暗,所谓大仙洞,就是祭狐仙的,那也只不过是小小的一间,可以容两叁个人进去叩头而已,祠门锁着,看来十分神秘。
  我坐了下来不久,正想趁机打一个瞌睡,因为我知道天色一黑,当那些客人酒足饭饱之后,就会向新娘、新郎“进攻”,而我是早已讲好,要尽力“保驾”的。
  我闭上了眼,在朦朦胧胧,正要睡去之际,忽然听得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立时睁大了眼睛,只见黑暗中,有一个女子,慢慢向前走来。
  我吃了一惊,可笑的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竟认为那是狐仙显圣来了,因为狐仙多是幻成女子显圣的。
  但是,等到那女子来到了我面前之际,我自己也觉得好笑,那是叶家敏,而她显然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来。
  我心想,如果这时,我一出声,那定然会将叶家敏吓上一大跳的,是以我没有出声。
  我贴着树干而坐,而且,树下枝叶掩遮,连星月微光也遮去,更是黑暗,叶家敏就在我的身前经过,也没有看到我。
  我一见她时不出声,是怕她吃惊,但是等到她在我的身前走了过去之后,我却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
  我心想:她家正逢着那么大的喜事,她不去凑热闹,却偷偷地走来这里做什么?
  我又想到,我第一天才到的时候,叶家敏曾约我到西园去和她见面,结果她被四阿姨追了回去,我并没有见着她。而事后,我好几次向她询问,她约我到西园去是为了什么,但是她却支吾其词,并没有回答我。
  少女的心思,本就是最善变的,是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但这时,我却觉得她的态度十分可疑。
  我随着她的去向,看她究竟来做什么。
  只见她来到了大仙祠的外面,便停了下来,也不推门进去,却扑在门上,哭了起来。
  这更令我吃惊了,今天是她哥哥的结婚日子,她何以到那么冷僻的角落,哭了起来?
  她一直哭着,足足哭了十分钟,我的睡意,已全给她哭走了,才听得她渐渐止住了哭声,却抽噎着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我实在忍不住了,站了起来:“家敏,你在做什么啊?”
  我突然站起,和突然出声,显然使叶家敏蒙受极大的惊吓,她的身子陡地向后一撞,撞开了大仙祠的门,跌了进去。
  我连忙赶了过去,大仙祠是点着长明灯的,在幽暗的灯火照耀之下,我看到叶家敏满面泪痕,神色苍白地跌倒在地上。
  我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抱歉地道:“家敏,我吓着你了,是不?”
  叶家敏看到是我,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忙道:“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
  叶家敏始起头来,道:“卫家阿哥,大哥……大哥他……就要死了,所以我心中难过。”
  我连忙道:“别胡说,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你这话给四阿姨听到了,她要不准你见人了!”
  叶家敏抹着眼泪,她十分认真地道:“是真的,卫家阿哥,那是真的,大哥的事,我早已知道了,在你刚到的那一天,我就想告诉你了,你们以为他已经好了,但是我却知道他是逃不过去的。”
  我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你怎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叶家敏正色道:“我知道,因为我见到了芭珠。”
  一听到了芭珠这两个宇,我不觉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那证明她真的是什么都知道了,不然,她何以讲得出“芭珠”的名字来?
  而也知道了一切,当然也是芭珠告诉她的。
  我立即又想到,芭珠只是一个苗女,没有什么法律观念,她会不会在叶家祺的婚礼之夜,前来生事,甚至谋杀叶家祺呢?
  我一想及此,更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忙道:“家敏,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告诉我,快告诉我!”
  叶家敏道:“早一个月,我上学时遇到一个十分美丽的女郎,那女郎就是芭珠,她将一切全告诉了我,她在结识了大哥之后才学汉语,现在讲得十分好,她说,大哥若和别的女子结婚,一定会在第二天早上,死于非命的。”
  我沉声道:“你相信么?”
  叶家敏毫不犹豫道:“我相信。”
  我又道:“为什么你相信?”
  叶家敏呆了一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来,或许是芭珠讲话的那种神情,我相信她说的每一句全是真话,她要我劝大哥,但是我向大哥一开口,就被大哥挡了回去。她又说,她的父亲和哥哥也来了,可是自然也劝不动大哥,卫家阿哥,你为什么也不劝劝他?”
  我摇头道:“家敏,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世上不会有法术可以使人在预言下死去,除非她准备杀害那被她预言要死的人。”
  叶家敏吃惊地望着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道:“那还用说么?如果你大哥会死,那么她一定就是凶手,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叶家敏呆了半晌:“她住在阊门外,我们家的马房中,是我带她去的,马房的旁边,有一列早已没有人住的房子——”
  我不等她讲完,便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切不可露出惊惶之色,我去找她!”
  叶家敏望着我:“你去找她,那有什么用?”
  我立时道:“至少,我可以不让她胡来,不让她生事!”
  叶家敏低下头去:“可是她说,她不必生事,早在大哥离开她的时候,她已经下了蛊,大哥一定逃不过她的掌握。”
  我笑了起来,可是我却发现我的笑声,十分勉强。然而我还是道:“你别阻止我,也别将我去找她讲给人家听,我相信只要我去找她,那一定可以使你大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叶家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和她一起向外走去,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分了手,我又叮嘱了她几句,然后,我来到厨房中。这时,最忙碌的人就是厨子了。
  厨房中人川流往来,我挤了进去,也没有人注意,我穿过了厨房,从后面的小门走了出去,出了门之后不久,我就到了街上,拦了一辆马车,直向阊门外的叶家马房而去,那辆马车的马夫,听说我要到叶家马房去,面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来。
  我知道他所以惊恐的理由,是因为那一带,实在太荒凉了。
  所以我道:“你什么时候不敢向前去,只管停车,不要紧的。”
  车夫大豆,赶着车,一直向阊门而去,出了城门不久,他就停了下来,我只得步行前去,越向前去,越是荒凉,当我终于来到了那一列邻近叶家的屋子之际,天色似乎格外来得黑。
《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