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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花回来了。
当天晚上,马醉木已完全恢复了清醒,他虽然看来又瘦又憔悴,但是已经可以身子直挺挺地站着,而且讲话的声音,也仍然洪亮、威严。
整个马氏牧场,以及附近和马氏牧场有联络的人,全都闻讯赶来,马氏牧场的大旷地上,燃起了上百堆火舌窜得比人还高的篝火,一个下午被宰了的牛羊,超过两百头,这些牛羊,都被割成两半,在篝火上烤着,发出令人口水直流的香味,再加上一坛一坛的酒,封泥被敲开之后散发出来的酒香,把上千个人身上的汗味,全都压了下去,每一个可以赶来的人都赶来了,消息传得飞快:马金花回来了。
在马氏牧场的房舍建筑前,围聚着的,是自知身份比较高,和马氏牧场,或是马醉木比较接近的人,马醉木又大声道:“今天是我们父女重逢的日子,人人都该替我们高兴,谁吃少了、喝少了的,谁是狗熊!”
马醉木这两句话一说,立时起了一阵呼声。尽管人人心中都有着疑问,但是粗汉子性格爽直,都觉得马醉木对女儿回来,如此高兴如此满意,别的事,再问也是多余的了。
于是,人人抽出小刀,割着烧熟了的肉,酒从坛子中一大碗一大碗地斟出来,所有的人,都陷进了狂热的欢欣。
马醉木来到了躲在阴暗角落,并没有参与狂欢的卓长根身边。两个人都好一会不说话,才由马醉木先开口:“长根,这几年,难为你了。”
卓长根的心情一阵激动,可是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淡:“场主怎么对我说这种见外的话?”
马醉木叹了一声:“长根,你一定以为我和金花讲了很久,金花过去五年来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我了?”
卓长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头去,不望马醉木。马醉木又叹了一声:“长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叫我不要问,只是说她要上学堂去。”
卓长根转回头来,声音再也掩饰不了他心中的激动:“场主,你……肯不问?”
马醉木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肯,这谜团要是不解开,我死也不甘心,可是她既然这样说了,你说我是问还是不问?”
卓长根苦笑了一下:“当然……不能再问了。”
马醉木吁了一口气,把手按在卓长根的肩上:“这就是了。而且,她回来了,也长大了,看起来很好,这是我五年来的梦想,我还求什么?唉,直伯……没有什么再可求的了。她不肯说,一定有她的原因。”
卓长根喃喃地道:“就是想知道什么原因。”
马醉木摊了摊手:“去,高高兴兴地去喝酒,别让金花以为我们不开心。”
卓长根缓缓点了点头,向外走去。
当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他醒过来,头痛欲裂,有人告诉他,马金花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来看过他,要他好好照料小白龙。
马醉木和几个老兄弟,亲自送马金花上京,两个月之后才回来,马醉木显得高兴,逢人就说北京大地方的繁华。
马金花在这次离开了马氏牧场之后,好像就没有再回来过。
我忍不住大声问:“什么叫好像没有再回来过?”
卓长根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迷惘的神情:“我在几年之后,也离开了牧场,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后,她是不是回去过。”
我再问:“你也离开了马氏牧场?去干什么?”
卓长根神气地一挺腰:“去上学堂。”
我不自觉地眨着眼,卓长根作了一个手势:“金花说要去上学堂,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可是──”
马醉木回来之后,才使卓长根知道除了他长大的草原之外,外面还有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可能根本不懂怎样养马,但是懂得其它很多很多事,马金花现在就在那另一种世界生活,学她以前不懂的事。
卓长根开始,疑惑着,犹豫着,但每当马金花有信捎回来,马醉木得意地告诉他有关马金花的情形时,卓长根就开始有了打算。
卓长根决定,他也要上学堂,去学一些除了养马之外的东西。他一下了决心,行动简直疯狂,有识字的马贩子一到,就被他缠住了不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学着,很快把他带入了另一个新天地。
而在四年之后,他终于也离开了马氏牧场。
我知道卓长根后来曾“好好地念了一点书”,但是我却不知道他学的是什么,我想了一想,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卓长根的神情,有点忸怩:“开始上学堂,我再也想不到自己可以活得那么长命,所以急得不得了,见到了什么都想学,结果是贪多嚼不烂,到现在,一点专长也没有。”
白素微笑了一下:“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对我说过,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怪人,年纪比所有的学生都大,念起书来,比所有的学生都拚命,不到两个,就弄到了一个博士衔头,这位怪人,多半就是你?”
卓长根咧着嘴,爽朗地笑了起来:“博士不算什么,我活得从人长命,博士衔头,也就容易多些。”
我心中实在是惊讶不已,但继而一想,我的惊讶,真没有道理,算他二十五岁那年开始识字,他今年九十三岁,有将近七十年的时间,只要肯发奋向上,拿多几个博士衔头,当然有可能。
令我觉得惊讶的主要原因,可以是由于他粗豪的外型,爽直的谈吐,看起来绝不像是一般通常见到的博士!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MJ比我好,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的主意,只攻一门,很有成绩。她学的是历史,对先秦诸子的学术,以及春秋战国的历史,乃至秦史,都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她——”
卓长根才讲到这晨,我已经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等一等,你说是是谁?”
卓长根道:“金花。”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金花……马金花?”
卓长根有点不明白地望着我,我苦笑了一下:“她……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先秦文化的权威,世所公认的学者,我知道她姓马,曾在欧洲各个著名的大学中教汉学,现在世上著名的汉学权威,几乎全是她的学生,或者是她学生的学生,她……这位马教授的名字,好像是叫马源,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
卓长根嫌我太大惊小怪:“那就是金花,后来她嫌自己的名字太俗,改了一个单名,叫马源。名字有什么俗不俗的,像我,叫长根,就叫长根,不能因为做了博士,就看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卓长根在大发议论,我却早已傻掉,和白素互望着,白素的神情,也和我一样,感到那几乎是不能理解的一件事。
卓长根一直在叙述的马金花,就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马源教授。
各位也看过前面,卓长根对马金花的叙述,怎么能把这样一个牧场主的女儿,和先秦诸子,和中国古代史,和欧洲的大学,和那么负盛名的一位大学者联系起来呢?
可是,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这位学者中的学者,学问渊博得她的学生要形容她时,不知选择什么字眼才好,再著名的高等学府,能请她去讲一次话,都会当作是校史上的无上殊荣!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缓缓摇着头:“当然,几十年,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发生很大的变化。”我陡然想起,我在来的时候,在航机上看到的报纸上,有一段消息,这段消息,我在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加以多大注意,但现在却非要提出来不可。
那消息说,国际汉学家大会,就快在法国里昂举行,届时,公认的汉学权威马源教授,会以九十高龄,应邀在会上讲话。
而现在,我们正在法国南部,离里昂并不太远,卓长根到这里来,是不是为她?
我越是想,脸上的神情就越古怪,白老大在这时又走了进来。
白素道:“爹,原来老爷子讲的马金花,就是马源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