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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虽然僵立着,可是身子在剧烈发着抖。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金花,你别怪我——”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你对我讲的话,我还是不相信,不过我一定会自己去看。”
  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可是知夫莫若妻,我才一开口,还没出声,白素已重重碰了我一下,暗示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追问问题的好时刻。所以,我没有问出声来。本来,我想问的问题是:“她究竟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如果卓长根肯回答的话,我想三两句话,也可以摘要地告诉我了。
  我没有出声,卓长根仍然剧烈地发着抖,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望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她的手……越来越冷了!”
  我只好叹了一声;“人总是要去的,老爷子。”
  他没有再说什么,缓缓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泪水一直流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卓长根一直握着马金花的手,谁劝他都不肯放,一直到天亮,他才发出了伤心欲绝的一下悲叹声,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手,医院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移动马金花的尸体时,卓长根一直跟在旁边。我抽空问一个医生:“死因是——”
  医生道:“死者已经超过九十岁,而且又在中风之后,就算是极其妥善的休养,也不知道可以拖多少日子,何况是剧烈的争吵。”
  我怔了一怔:“争吵?谁和死者争吵?”
  医生闷哼了一声:“就是那个东方科学怪人。”
  我又呆了一下,才知道卓长根在他们的眼中,是“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他们争吵?吵些什么?”
  医生招手,令两个护士走过来:“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场,她们曾多次警告,请两人不要吵下去,可是两个人一个也不肯听。”
  我忙问护士:“他们吵什么?”
  一个护士道:“你和你太太走了,他们就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声音都很低,讲话的声调也很温柔,像是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
  我道:“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侣。”
  两个护士都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那自然是卓长根和马金花的年龄,离一般人所了解的“情侣”,距离太远了。
  其实,情侣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有情意,一百岁的男女可以是情侣,没有情意,十八廿二又怎样?
  这时,我当然懒得和那两个护士提及这些,我只是问:“后来呢?”
  护士道:“他们好好地说着话,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阻也阻不住,病人一下可能受不了刺激,就……再度中风了。”
  我沉声问:“他们为什么吵?”
  两个护士一起向我翻白眼:“我们怎么听得懂,你该去问那个东方科学怪人。”我苦笑了一下,是的,卓长根和马金花,用中国陕甘地区的方言交谈,法国女护士,当然听不懂,我真是笨,应该去问卓长根才是。
  马金花的丧礼,十分风光,她的几代学生,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丧礼,参加汉学会议的学者,人人都默立致哀。她的律师也老远赶了来,在丧礼上宣布:“马女士的遗嘱,早就在我这里,她吩咐过,她行踪不定,不论在何处,我都要赶来宣读她的遗嘱。不过,她又吩咐过,她遗嘱宣读时,一定要有一位先生在场,这位先生叫卓长根,在巴西定居,我启程的时候,已经通知这位先生,他只怕也快到了。”
  当律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卓长根站了起来:“我就是卓长根,早就在了。”
  卓长根神情激动,马金花预立的遗嘱,对他十分重视,心中又感激又难过。
  从那天晚上,马金花过世到这时,已过了三天,我和白素一直在卓长根身边,白老大也来了里昂。卓长根在那三天之中,一句话也没曾说过,只是一个人,不是双手抱住了头沉思,就是抬头望着天,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不论白老大如何劝他,和他打趣,他都一概不理。
  虽然我们都急于想知道,他和马金花为什么争吵,马金花跟他说了一些什么,何以他一直到马金花死了,还对着她的遗体说“不相信”,可是又要自己去“看一看”?
  许多疑问在我心中打转,可是看他的情形,明知问了也是白问。我曾经向白素咕噜道:“老爷子别为了伤心过度,以后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吧。”
  所以,这时,听到他回答了律师的话,大家都很高兴,希望他心中的哀伤,快点过去。
  律师望向卓长根:“那太好了。马女士的遗嘱,十分简单,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她的全部财产,由卓长根掌握运用,成立奖学金,世界上任何角落的大学生,都有权申请。”
  律师的宣布,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等着听律师宣布遗嘱中第二部分。律师看了看手中的文件,神情有点古怪:“对不起,第二部分,马女士的遗嘱中写得很明白,不能当众宣读,只有卓长根先生一个能听,卓先生,我们——”
  卓长根不等律师说下去,就一挥手:“我已经知道内容,不必再听了。”
  律师有点感到意外,卓长根又大声道:“请你立即把马女士的遗嘱毁去,并且遵守你的职业道德,绝对把遗嘱的内容,保持秘密。”卓长根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律师的神情有点恼怒,但是他还是取出打火机来,当众把手中的文件,点着了烧了个干净。
  白老大低声道:“卓老头子在搞什么鬼?”
  我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好道:“马金花死前,已告诉了他遗嘱的内容。”
  白老大点头:“当然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律师守秘密呢?”
  白素道:“可能在遗嘱中有私人感情方面的事,他不想别人知道。”
  我和白老大仍然心生疑惑,但暂时,除了白素的解释之外,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白老大哼地一声:“等他情绪定下来一点问他,不怕他不说。”
  我忍住了在这三天之中,不向卓长根发出问题,想法和白老大一样:等他情绪稳定了一点之后再来问他。
  丧礼举行完毕,马金花的灵柩,却仍然停在殡仪馆,卓长根在各人都离去,只有他、白老大、我和白素四个人在灵柩旁边的时候,他才一面用手搓揉着灵柩上的鲜花,一面道:“金花遗嘱的第二部分,就是要我把她的遗体运回家乡去安葬。”
  我们三人呆了一呆,还未曾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卓长根又道:“那天晚上在医院中,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她的遗嘱,告诉了我。”
《活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