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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长青指着我:“敌太太,这位卫斯理先生,是我要好的朋友。”
  敌太太礼貌地向我点着头,抬眼看,放下了手中的花剪:“请进去坐,长青老说起你。”
  我也客套了几句,和他们一起进了屋子。一进屋子,就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可是那么大的一个厅堂之中,完全没有家俱陈设,只有在正中,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许多工具,看来是雕琢之用。
  在桌子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六十出头,身形相当高大,一头白发的老人,和一个身形和他相仿的年轻人——别笑我,我一眼看去,真以为是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而老者还流露出一片慈爱的神色,正在年轻人的脸颊上,轻轻抚摸。
  但是,我再看多一眼,我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知道站在那里的,只是那个老者,那“年轻人”,只是一座和真人一样的玉雕像,但是在雕像上,却又穿着真的衣服,所以才会在最初的一眼,给我这样的错觉。
  那玉雕像生动之极,神态活现,充满了生气,我从来也未曾在一座雕像之中,看到过这样的生态,即使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艺术大师的作品,也不会给人以如此生动之感。
  或许,由于雕像是白玉雏成的,所以流动着一种自然而晶莹的光采,这种光采,就给人以活生生的感觉。
  我不由自主赞叹了起来:“真伟大。”
  那位老先生,自然就是敌文同,他转过脸来,茫然的神情,和略带润湿的双眼,眼中布满了红丝,更显出他精神的忧郁,他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陈长青忙替我们介绍,我在寒暄了几句之后,指着那雕像,由衷地说:“真是不虚此行,这雕像太不平凡了。”
  敌文同叹了一声:“一万座不平凡的雕像,也及不上一个平凡的活生生的人。家健要是还在世的话,今年是三十九岁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他的生日——“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向他的妻子看去,她立时道:“还有二十七日。”
  敌文同又道:“三十九岁的人,当然早就成家立室,只怕——“
  他的妻子立时接了上去:“孩子也有好几个了,大屋子里有孩子,多热闹,家健小时侯,屋子里——“
  他们两夫妻自顾自地说着,我和陈长青互望了一眼,陈长青可能习惯了这种情景,但是我却无法掩饰我心头的骇然。
  同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一定重复过不知多少次了~
  看起来,还会不断重复下去,这两个人,完全生活在梦幻中,生活在充满哀痛的梦幻中,一切只为思念他们逝去了的儿子而活着,这实在是相当骇人的一种不正常,可是却又实在不能指责他们甚么。
  我见过不少失去孩子的家庭,可是像这样的情形,我却还是第一次经历。
  他们两人不断地在讲着,讲来讲去,几乎每一句话中,都提及“家健”这个名字,我和陈长青在旁,不知如何插口,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听他们讲他们的孩子,十七年前已经去世了的孩子。
  足足过了十分钟之久,陈长青才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大声道:“敌先生,卫先生不相信那广告,是有人为敌家健刊登的。”
  敌文同夫妇,像是如梦初醒一样,停止了谈话,向我们望来,敌太太甚至抱歉地笑了笑:“真是,一谈起我们的孩子来就没有完,连贵客都忘了招呼,真不好意思,卫先生莫见笑。”我怎会“见笑”?我骇然还来不及,眼前的一切,虽然没有甚么恐怖诡异的成分,可是给人心头的震撼,却无与伦比。
  敌文同道:“来,来,请到我的书房来,我有事要请教卫先生。”我们一起离开了大厅,进入了一间书房之中,出乎意料之外,书房中的书籍极多,古色古香,一点也不像是一个雕刻家的书房。
  陈长青道:“敌先生是古玉专家,对各种各样的玉器,有着极丰富的知识,世界上好几个大博物馆,都聘请他当顾问。”
  我看到在书桌上,有不少古玉件放着,还有不少有关玉器的书籍,我道:“古玉鉴定是一门极深的学问,敌先生一生与玉为伍,真不简单。”
  敌文同客气了几句:“玉的学问真是大,人类,尤其是中国人,早就和玉建有十分奇怪的感情,我坚持用玉来雕刻家健的像,就是想把自己对家健的感情,和人对玉的感情结合起来。”
  我没有敢搭口,因为不论甚么话题,他都可以带出家健的名字来,若是再一搭腔,只怕他滔滔不绝起来,不知如何收科。
  敌文同请我们坐下,敌太太端着茶和点心,带着抱歉的笑容:“没有甚么好东西招待卫先生,只有家健喜欢吃的一些点心。”
  我有点坐立不安,已经死了十七年的敌家健,看来还真像是生活在这屋子中。
  敌文同叹了一声,总算话题转到了正题上,可是一样,还是离不了家健,他道:”卫先生,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们在甚么样情形之下生活。”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劝他几句,但是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敌文同和他的妻子,长时期以来,在痛苦哀伤之中生活,又岂是我三言两语,能把他们的痛苦减轻的?如果我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伤心了。”他一定会反问:为甚么要死,为甚么那么多人活着,偏偏家健死了,他死得那么年轻,为甚么……
  所以我根本不说甚么,只等他说下去。敌文同缓缓地道:“家健虽然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七年,可是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他,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忽然看到报上出现了一个广告,有人在找家健,加以注意,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敌先生,家健是一个极普通的男孩子名字。”
《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