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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连消带打,可以说相当厉害,又指责了他们突施袭击,又告诉他们,不必再这样转弯抹角。那两个汉子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就在这时,大门无声向两旁滑了开去。
我因为刚才险些著了道儿,所以一看到大门打开,心中就十分警觉,双手作了一个防御的姿势,身形凝立不动。
大门一开,和刚才的情形相仿,两列人自门中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身形高矮肥瘦,男女老幼都有,自然是由于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望向我的缘故,所以我也几乎和他们每一个人的视线接触。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之中,虽然对方那么多人中,没有一个人出手,也没有任何声响发出来,可是我却紧张得不由自主地手心冒汗。
那些人的眼睛。
在一分钟左右的时间中,我大约接触到了超过五十对眼睛,而每一对眼睛之中,都迸射著湛然的光采,其中有几对眼睛,所迸发出来的光采,简直令人有点不寒而栗,这种精光湛然的眼神,自然都是武学修为深湛的反应。
因此可知,这里的五、六十个人,个个都武功精湛,非同小可。
中国武术,有它极其绵远的传统,但是自从火器发明以来,却一下子就没落了,如同最灿烂辉煌的华厦,一下子遭到了大火的焚烧一样,几乎在一夕之间——当然,有几十年的过程——就成了废墟。
尽管其间有人在不断地提倡,但是用“苟延残喘”四个字来形容,可算恰当。中国武术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辉,中国武学界之中,也没有了可以叱吒风云的大侠,和神出鬼没的奇才异能之士,就算还有一两个末世英雄人物,也都不能被飞快地步向实用科学的社会所接受。
中国武术曾在中国大地上,开过多么美丽的花朵,结过多么动人的果实,多少身怀异能的人,在中国大地上上演过多少慷慨激昂的故事,他们甚至形成了另外一种人,一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品德衡量方法,有他们自己的行事法则,有他们自己的传奇式生活。
但是,这一切全都过去了,成了华厦的废墟。
废墟,并不是甚么全都消失了,而只是废墟。废墟不是甚么都没有,而是有著破败不堪的残存,我本身也可以说是有一小半,甚至有一半,是属于这个残存的,是属于这个中国武术的废墟的。
再也没有人炫耀中国武术了,中国武术成为舞台上的表演项目,沦为银幕上的特技动作。在一柄小小的,谁都可以用手指扳动它,射出子弹来的手枪之前,数十年苦练之功,算得了甚么呢?
好了,就算你敏捷得可以避开手枪子弹,那么,机关枪的扫射又如何呢?在一颗炮弹爆炸时,一代大宗师的命运,也就和一个普通人全然一样。
而等闲的武功造诣,也需要以“十年”来做时间单位,才能有点成就,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现代还会有多少人肯付出半生、大半生、甚至一生的时间,来换取几乎没有实用价值的武术?
武术的浪漫精神在实用科学面前彻底失败,曾经一度如此繁华过,如今,几乎不剩下甚么。
我在那时虽然手心冒著汗,但是心情实在是十分激动的。
因为我一下子见到了那么多身怀绝技的高手。
这种情形,只怕在地球上任何角落,都再也见不到的了。
刹那之间,我几乎忘了我和他们之间,还处在一种敌对地位上,我真想冲过去,大叫著,热血沸腾地去握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不论男女老幼,紧紧地去握他们的手,为他们坚持过著古老的、早已不存在了的生活而致敬,他们不知要忍受多大的牺牲,才能一年复一年地这样子坚持下来。
而我这时的心情,也恰像是在一大片废砖败瓦、满目疮痍之中,忽然看到了一幢完整无缺的小屋子一样,虽然屋子小得可以,但总是废墟之中唯一完整的建筑物。
在那至多一分钟的时间内,我思潮起伏,激动非凡。所以,当两列人站定,又有一个人从门中走出向我走来之际,我看出这个人,必然是这群人中居首领地位的人,我毫不犹豫,以毫无戒备,反而人人一看就看出的十分热切盼望的脚步,迎了上去。
那人显然想不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反倒停了下来,那使我也感到,对方未必能了解我的心意,我们之间还未能完全没有隔膜,还是别太造次的好。
但是在这时,我的心中至少是没有了恶意的,所以我一开口,说话的语气也充满了自然的平和。
我先拱了拱手,才道:“来得冒昧,我叫卫斯理,想来胡博士一定曾齿及贱名?”
我一面说,一面打量在我对面的那个人,我假设他是首领人物。
由于离得他相当近,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真实年龄很难估计,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高大,可是面目之间却透著一股异样的阴鸷——有这种脸谱的人,绝不是甚么性格开朗的人,而我生平就最怕和性格不开朗的人打交道。这种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法从话的表面所代表的意思去了解,而要花上许多工夫去揣摩他那句话的真正意思。
他的一双眼睛也深沉无比,那种湛然的光芒之中,像是隐藏了无数的神秘,衬上他额上的纹路,又像是有无限的忧郁。
他一直凝视著我,在我说完了那几句门面话之后,他仍然凝视著我不开口,过了足足有十来秒——十来秒时间虽短,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又长得出奇——他才道:”想不到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会功夫。”
我小心地回答著他的话:“天下之大,能人异士,总是有的。”
他发出了几下乾笑声,笑声大是苍凉,令人听了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同时他又低声重复了一句:“能人异士。”然后,突然一昂首,一摆手:“卫先生,请进。”
我想不到忽然之间,他就请我进建筑物去。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我又绝不能退缩,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硬著头皮去闯一闯。
我先迅速地向两面一看,肯定了李规范并不在这些人之间,我一面若无其事向前走,一面道:“把我接上来的那位小朋友,不知怎么了?”
那中年人闷哼了一声:“请进去再说。”
我心中有点嘀咕,但自然不能露怯,所以昂然直入。我注意到,在我进去时,两列挺立著的人中,很有点不安的暗涌。
这种情形,多半是代表著那些人的心境不是十分平静。这又令我感到了疑惑。这多人究竟是甚么来历,我还一无所知。
我只是根据他们的言语行为来推测,可以知道他们是若干年前,来自中国黄河流域一带的一个武林世家,或是甚么帮会——是由许多不同家庭组织的帮会的可能性更高,因为他们来到这里可能已有很多年,如果只是一个家族的话,近血缘配亲的结果,可能令整群人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们既然在这里隐名埋姓,一代又一代居住了下来,就应该早就心如止水才是,不至于有这种心境不安的情形出现,难道单单是为了我这个外来人的突然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