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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也不像,因为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不应该是一项意外,胡明早就来了,胡明又写信请我来,这一切,他们都应该知道的。
  我心中思索著,已经走进了大门。一进去之后,建筑物之内更是漆黑一片,刹那之间,甚么也看不到,我自然而然地略停了一停——这是任何人陡然进入了一个漆黑的、陌生的环境之中的必然反应。
  但就在我略停了一下之际,我身后紧跟进来的那中年人却发出了一下冷笑声。冷笑声虽然不大,可是分明是在笑我刚才的一停。
  我不禁有点生气,这种仗著自己占有地形上的熟悉的优势而讥笑对方,老实说,不是公平竞争的原则。我没有任何表示,一面尽量使我的眼力能适应黑暗,一面大踏步向前跨了出去。
  自然,我不知道一步跨出之后,会遇到甚么,所以我也不是盲目逞勇的,我跨出之后,先以足尖点地,轻轻一碰之下,肯定了那是普通的平地,没有甚么异样了,才提气耸身,一步踏实了,再跨出第二步。
  就这样向前走著,前进得十分快,一下子就跨出了十来步。
  这时,仍然在黑暗中前进,也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我却有了一股异样的压迫感。这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就是感到了身子的两边忽然不知有甚么东西挤了过来一样。
  我小心地向身子两边张开了一下手臂,手臂才一扬起,手指就碰到了坚硬的石块——我是在一条极窄的走廊中向前走,在我的身旁,就是石壁。
  我估计通道的宽度不会超过八十公分,这使我立时想起建筑物中的蜂巢式的间隔,在间隔之间的通道,就是那么狭窄的。
  我就在这个奇异的建筑物之中。那建筑物,也就是陈长青的怪屋子中不见了的那一层,也是胡明寄来的那个“故事”中,那小女孩后来到达的地方。
  我一面想著,一面仍在一步一步向前跨出,但是忍不住道:“你们住在这屋子中?屋子为甚么要造得那么怪?”
  我的话居然立时有了反应,那中年人在我的身后闷声闷气地道:“祖上传下来的,凡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规矩,就有道理。”
  他说得十分理直气壮,可是他的话,其实是最不堪一驳的,我当然不会同意,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不会和他辩论甚么,只是发出了几下不屑的笑声。在我身后传来的,则是一下颇为愤怒的闷哼声。
  我知道,建筑物的面积虽然大,但是通道总有到尽头或是转弯的时候。
  但与其到时出丑,还不如明言的好,所以我在又跨出了一步之后,用相当轻松的语调道:“为甚么一点灯火都没有?也是祖上定下来的规矩的?”
  我身后那中年人“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我身子一侧,背贴墙而立:“对不起,我不是很习惯在黑暗中行进,至少,请你带路。”
  通道十分狭窄,我背贴墙而立,在我前面,馀下的空间不会很多,他当然可以在我身前挤过去,可是在过去的时候,想要不碰到我的身子已经很难,至于要防止我的突然偷袭,自然更难。
  所以他也不禁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过来,我也在他犹豫的那短暂的时间中,绝不客气地,和他刚才一样,发出了两下冷笑声。
  他沉声道:“好,再走三步,就是大厅了。”
  他说著,就在我的身前擦身而过,过得十分快,而就在他一闪而过之际,我心中又不禁暗自吃惊,因为在他过去的时候,我感到有一股相当强大的劲力直压了过来。而等我要运劲相抗时,那股劲力已经消失了。这表示那人不但行动快捷,而且内劲非凡。更重要的是,这表示了那人心思缜密,即使一闪就过,他也不放弃防备:他鼓足了劲力,我如果想偷袭他,就没有那么容易得手!
  他才一过去,我半转回身来,已听见前面发出一阵“轧轧”的声响——这种在黑暗之中,听沉重的石墙在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一直都以为只是电影公司的配音间中制造出来的,谁知道忽然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很使人有时光倒流之感。
  开门登之后,仍然是一片漆黑,但我在又跨出了几步之后,来自身边的那种压迫感却没有了,这证明我至少已进入了一个宽敞的空间之中。
  我进来之后就站定了身子,我感到至少又有七、八个人进来,然后,又是一阵关门声。
  我屏住了气息,老实说,我不知道在黑暗之中会发生甚么事。
  而且,当我屏住了气息之后,我发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屏住了气息的,我几乎感觉不到有人在身边!这实在是十分诡异和令人不快的一种处境。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正想出声,陡然之间,眼前居然有光亮一闪,随即,有一盏相当大的油灯,灯火已被燃著。油灯发出来的光芒,自然不会强烈,而且闪动不已,令那些站立著的人,悠悠忽忽,看来更和幽灵差不多。
  但是无论如何,总比完全在黑暗之中好多了。
  当亮光一闪之际,我就开始打量我处身的环境,那果然是一个大厅。
  一个六角形的空闲,每边大约有十公尺,那是相当大的一个空间了。
  整个大厅中,有著六座油灯灯台,灯盘都相当大,但是灯芯却十分小,而且这时只燃著了一个,其暗可知,只是仅堪辨认而已。我也无法看清跟进来的那些人的面目神情。
  在大厅中只有一张交椅,相当大,看起来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威严,其馀的,只是石制的圆筏,大约有二十来个。
  那中年人走向一个圆梯,转过身来,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指的却是圆凳。我笑了一下:“那张椅子,只是摆来装样子的?”
  那中年人的声音在这个密封的大厅中,听来像是一阵闷雷:“别问太多没有意义的事。”
  他说著,和其馀那几个人(一共是八个),一起转身向著那张交椅,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才各自坐了下来。我心知那张交椅,多半是为他们的首领或是祖先所设的,看来不宜再继续开这个玩笑。所以,我也在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
  在阴暗的光线下,每一个人的神情看来都十分阴森,那中年人乾咳了几声,目光炯炯,向我逼视著:“卫先生,如果你能把胡博士带走,从此把我们这群人忘记,我们会十分感激你。”
  我已经准备好应付各种各样的场面,但是绝想不到,对方一开口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我在一呆之后,只好先姑且说了一句:“这是你们全体的意见?”
  我这时只能这样说,因为我对他们实在一无所知,而我又实在不愿离去,因为我对他们来历的好奇心,已到了使我不顾一切要弄清楚的地步,所以我只好先说几句搪塞的话,拖延时间,打消对方叫我离去的意念。
  想不到的是,我随便说了一句,所有的人竟然都震动了一下。
  虽然在阴暗之中,他们的那种震动,是极难觉察得到的,但我还是立即感到了,那自然是由于我一直全神贯注在留意著四周围的情形之故。这种情形,说明我那句话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我又立时想起了李规范这个少年,到现在还未露面,我也想起曾作过他们之间发生了内争的推测,看来也是事实。
  刹那之间,心中大喜,我又提高了声音:“带我上来的那位少年呢?他叫李规范,一上山就中了暗算,希望他没有遭到甚么不幸。”
  我这样说的时候,直盯著那中年人——那是一种心理攻势,动作之中,含有指责那中年人是一个暗算者的意思在内。
  果然,黑暗之中有人失声叫了一下:“牛大哥——”
  那中年人立时一扬手,那叫了一声的人也立时静了下来。这一下叫唤,使我知道那个中年人姓牛。他回望著我:“少┅┅他┅┅他的行为,逾越了祖宗的规矩,所以暂时要被┅┅看管,这是我们的事。”
  我心念电转,不知道这姓牛的冲口而出的那个“少”字,是甚么意思。难道是称李规范为“少年”?我没有细想,就道:“别的事,我完全可以不管,但李规范是我的朋友。而且,在他遭到暗算之前的一霎间,他曾经请求我的帮助。”
  我一口咬定李规范遭了“暗算”,那是事实,自然不能说我捏造,李规范曾要求我的帮助,那也是事实。
  我的话一出口,发现除了那姓牛的之外,其馀各人都有点不安的神色,这又使我感到,李规范这个丑少年可能有点不寻常。
  那姓牛的声音更低沉:“卫先生,你是不是要和我们为敌?”
  我一昂首:“看你口中的‘我们’是甚么意思,至少,我不会与李规范为敌。如果他中了暗算是出你指挥的话,是你与他为敌。”
  那姓牛的陡然站了起来,看来神情愤怒至极,先发出了一下闷吼声,然后大声喝道:“几百年来,我们都遵守祖训,万万不能改变。”
  我不知道他们的祖训是甚么,自然接不上口,只听得一个角落处有人低声道:“百年之前也有此争,结果怎样?”
  那姓牛的声色俱厉:“凡违背祖训者,尽皆诛杀。”
《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