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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之间,客厅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又过了一会,小老头才又道:“直到那一天,我们才首次知道自己十二人,是十二天官。上一代的十二天官,对我们详细说了天官门的情形——用蛊术杀人,接受委任,不分被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有时,蛊术像是瘟疫一样,会自动蔓延,不但累及许多无辜的人,而且流毒的时间也很长,确然是害了不少人。”
  小老头在讲这番话的时候,神情十分肃穆,可是语调却相当平淡,叫人一听就感到他是在说别人的事,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我低叹了一声:“江湖传说把天官门渲染得十分可怕,叫人谈虎色变。”
  小老头续道:“那时,他们进峒,已经有二十年了。在那二十年之中,他们当然未曾再杀过人,只是尽心尽意教我们,还把外面世界的事情,告诉我们,全峒上下,对他们都十分尊敬。而且他们本身,也十分后悔以往的行为,一再告诫我们,不可仿效。所以我们得到的‘天官门’传授,和以前的天官门无关!”
  我相信小老头所说的是实话,可是我仍然对刚才他们的目光介怀,我道:“刚才,我一语道出了你们的来历时,你们没想到杀人?”
  十二人齐齐软了一声,长脸妇人道:“这是我们最大的秘密,上一代十二天官去世之前,嘱咐我们,至少再过二十年,才能离开蓝家峒,说到时,必然不会再有人知道天官门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刚才你一下子就说了出来,哪有不令人惊骇欲绝的?”
  他们十二人刚才的目光虽然可怕,可是他们毕竟没有出手。而且我相信,这十二个人若是一起出手,别说他们精通蛊术了,就是他们精湛的武术,我和白素,是不是应付得了,还大成疑问。
  他们没有出手,这至少证明他们并不含敌意,我又松了一口气:“请坐,我们继续讨论盘天梯的问题——能先透露一点内容吗?”
  小老头叹了一声:“卫先生,你也太多虑了,蓝丝喜欢这伙子,我们也一见就喜欢,怎么会特别为难他呢?只不过是给他一个机会。”
  我苦笑:“你们始终不明白一点,他是一个在城市中长大的人,和你们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对你们来说,让十只毒蛛蜘爬在舌头上,是儿童的游戏,可是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冒险。”
  小老头又叹了一声:“可是他始终是要和蓝丝在一起生活的,是不是?”
  我用力一挥手:“就算是,也是蓝丝到城市来,和他一起过文明生活,而不是他到苗峒去当苗人。”
  我自认我这样说法,再理直气壮也没有,可是那十二个人一听,却人人都现出讶异莫名的神情来。那小老头立时道:“卫先生,你弄错了吧!当年我们发现了蓝丝之后,一把她带到峒里,峒主就说:看这女娃子,腿上有著蝎子和蜈蚣的花纹,一定是蛊神下凡的,或者是蛊神派来的,将来一定是蓝家峒的峒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听出其中大有蹊跷,立时向温宝裕望去,温宝裕缩头缩脑,一副贼忒兮兮的样子,更令我怒火中烧。
  小老头在继续著:“峒主当然住在峒里,她现在虽然在学降头衔,可是不多久,她就会回蓝家峒接任峒主,这些,温先生全知道的。”
  我大喝一声:“小宝。”
  温宝裕忙叫道:“我有权决定自己在那里居住的。”
  这一句话,反倒不再令我生气了,我只是在刹那之间,心灰意冷——我这样为他争取,他却反倒以为我在妨碍他的自由。
  所以我不怒反笑:“好极,好极,没有人能干犯你伟大的自由,你请吧。”
  温宝裕涨红了脸:“都是你一向坚持的原则,为甚么一和你意见不同,你就改变了态度。”
  我冷笑:“我没有建议你父母做一只铁笼把你关起来,我叫你请便!听到了没有?
  请便的意思就是随你的便,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温宝裕的脸涨得更红,他自然可以在我的神态和言语之中,知道我大怒而特怒,所以他转向白素望去。白素摇著头,也大有责备的神情:“我们这里,没有人会反对你和蓝丝的事,相反地,我们还设想了许多方法,商量如何说服服令堂。可是你却竟然不把我们当朋友,连你答应了她,将来会到蓝家峒去生活,那么重要的事,都一点也没想到过对我们说?”
  温宝裕还在强辩:“人总有一点私人秘密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你给我滚!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你。”
  同时,我对那十二个人道:“随便你们怎么对他,都不关我的事,你们可以立刻带走他,去盘天梯。”
  那十二个人自然看到我十分生气,可是一听得我说不再干涉温宝裕盘天梯一事,他们又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来,一起走过去,围住了温宝裕。
  温宝裕看来,还想对我说甚么。可是我根本不睬他,迳自上了楼,在楼梯上,我还对白素叫:“别去刺探人家的私人秘密,也别去干犯人家的自由。”
  我进了书房,听到开门声、关门声,又听到白素上来的声音。然后,白素出现在书房的门口,柔声道:“好久没有见到你生那么大的气了。”
  我苦笑:“何只好久,简直我一辈子,就没有生过那么大的气,太岂有此理,太不识好歹了!”
  白素叹了一声:“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或许他真的愿意和蓝丝一起住在苗峒,他也有他的权利。”
  我冷笑:“他为甚么一直不对我们讲起?”
  白素想了一想:“我们也不是每件事都告诉他的,人总有一点私人秘密的。”
  连白素也这样讲——可是我瞪视了白素半晌,却又无法反驳她的话。
  我用力一挥手:“算了,这可以说得上是本世纪最大的奇缘了——不过我看他不知道用甚么方法通过他母亲的那一关。”
  白素道:“我看,温宝裕去做蓝家峒的上门女婿,至少要在他满二十一岁之后,还有几年,不必那么早替他著急。”
  我“哼”地一声:“苗女早熟,只怕蓝丝等不到温宝裕满二十一岁!”
  白素默然片刻才道:“他刚才走的时候说,他不会有事的,叫你别担心。”
  我咕哝了一句:“最好让他给昆虫啃吃了!”
  这时,我已经下了决心,我感到温宝裕的行为,太不够意思,所以我对他的热忱,也不免大幅度减低,他怎么样,是他的事,不必太关心。太关心了,他非但不领情,还会讨厌。
  这种决定,自然令人相当不愉快,所以我长叹一声,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白素来到我身边,轻轻靠著我,低声道:“当年你为了我,龙潭虎穴都敢闯进来,当时的形势,可比到苗疆去盘天梯凶险得多了!”
  我又笑了一声:“你不明白——我是那样的人,他不是!这其间大不相同。”
  白素道:“既然是他的决定,就让他去学著做苗人好了,他有权这样做,只要他自己认为那样做会带来快乐。”
《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