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蜡嘴鸟头一伸,背一弓,脚一蹬,又直线般朝着秦先生冲飞过来。秦先生还是弯腰低头,但他多加了个动作,弯腰的同时他还朝左侧跨步。
蜡嘴鸟的飞行速度比刚才快多了,方向的改变也比刚才迅疾。幸亏是秦先生往左跨出了一步,这鸟才和他的脸成平行状,贴着他的右脸颊飞过去。他不但感觉到翅膀带过的风,也感觉到羽毛拂过的柔软。他知道,要是不侧躲的话,他的眼珠就可能已经少了一只。
秦先生没敢停步,他不再缓步前行,而是突然迈步纵向那剑形石头,带着些微喘,纵向剑形石头。
其实在那鸟儿脱手飞出的瞬间,一个青色的身影无声地朝花房那边隐去。秦先生看到了那个身影,他不会让这身影逃脱,他也不能让这身影逃脱。他要找到柳儿和五候必须抓住这个身影,他要保证他们此行无恙也必须抓住这个身影。
秦先生随着那青色的身影一起隐入了花房巷子中的淡淡雾气里。
一阵琵琶的弦动声从戏楼的二层传到下面的堂前间,琵琶的声音很清脆很悦耳也很急促,就如同盛夏的雨点,也如同五侯急促的心跳。
弦声渐渐慢了下来,雨点渐息了,五侯的心跳声也在减缓,突然间那心跳仿佛停止。
雨息了,风却来了。一阵突起卷起的银色狂飙,笼罩了整个厅堂……
郑五侯刚刚才意识到秦先生没有跟上来,他回身去拉那两扇虚掩的花格漏门,这时他才发现,这门不是虚掩,这门关死了。这门虚掩的样子其实就是关死,已经无法再拉开了。
五侯没有费力继续拉门,他想到的是柳儿。这门既然已经封口,那么进到堂前间的柳儿不是更危险吗?于是他连个眼都没来得及眨,两三个纵步也冲进了堂前间。
这堂前间和一般的正厅没什么两样。也是只有太师椅和茶几、长几之类的,有所不同的是这厅内比一般的正厅多了四根立柱,在厅堂的两侧。这大概是因为戏场放在二层,所以要特别加固,看戏的时候人多,木制的楼层要承受较大的重量。
厅堂内除了一般的摆设外,还有个人直直的站在那里,那人不是鲁天柳。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长袍很干净也很服贴,都有些像是裹在身上。站立的姿势很是僵硬,打眼看还以为是这厅里多出的第五根柱子。
郑五侯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怕,面前这样一个人他也没觉得可怕,这是年轻人的优点。可是他的心却在狂跳,那是因为不见了柳儿。他心里怕了,他心里也乱了。这是年轻人的缺点。
二层传来的琵琶声让他觉得自己必须上去,上去的楼梯有两道,是对称的燕尾式双楼梯。可两个楼梯口都在厅堂的后墙处,过去必须经过那黑衣人的身边。当然,这身边的概念是指可攻击的范围。
琵琶声的急促调起了五侯的肝火,他有些不管不顾地往前靠近。可是他马上就止住了步子,将朴刀摆了个“圈儿刀”左斜劈的起势。因为他发现琵琶声也调起了黑衣人的杀气。随着弦音,那人摆出了一个怪异的姿势,如同是在舞蹈,可五侯眼中更像一把剑,一把有些弯曲的剑。这人让他想到了师傅讲的那些剑侠刀客故事里说道过的“吴钩”。
琵琶声渐慢,那黑色的“吴钩”杀意却渐浓。弦音欲止,“吴钩”锋芒已现欲杀。
五侯的“圈儿刀”,也就是“旋风杀”刀法,是没有闪躲避让的招式的,所以他必须抢到先机,否则就算能一刀功成也是同归于尽的局面。
刀风骤然而起,是旋风,银色刀芒带起的旋风。五侯的身体在旋转,一圈接着一圈,随着这旋转,刀风越来越急,刀力越来越劲。五侯带着刀旋转成一个必杀的漩涡。
“吴钩”虽然也是利刃。但他只是一把能曲直的剑。轻巧的剑身肯定受不住朴刀卷起的狂飙。所以他只有退让,退让,再退让……。是的,他只能往后退让,而无法往旁边躲闪,因为那刀芒的旋风已经封住了整个厅堂的宽度。刀风中木椅、茶几的碎块在飞溅。
那退让的步法姿势合着琵琶的弦点,真像是舞蹈,怪异却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突然,黑色“吴钩”停住不动了。他难道不再需要退让开旋风的锋芒了?不是,是因为这狂飙般的刀芒再也碰不到他了。
旋转砍杀的五侯疏忽了一件事,在这里,技击功夫是其次,真正厉害的是布局,是坎面儿,是扣子。“吴钩”不再退是因为有扣子落了,而且他能保证五侯肯定落扣。
“天网罗雀”是一道坎面儿的名字,其中头扣是一张“韧藤马鬃网”,这不是死扣,是个定扣。为四足一头的布置,扣子就架在那两边的四根立柱上,那四根多出的柱子各牵一角为四“虎足”,动弦的扳扣为一“凤头”。
“吴钩”已经快退到了后墙,他挡不住那刀风,所以他必须退。他要拉弦,所以他也必须退。
他突然止住退后的步子不动了,是因为他的左腿已经踩到了“凤头”,那是一块翘翘板样的青砖。青砖被踩下,“凤头”抬起,“虎足”便扑。
机括非常灵敏,弦子动得很快,那“韧藤马鬃网”像片乌云直直地往五候头顶罩落下来。
五候的身形依旧在旋转,他没一丝其他反应就被罩裹在了网中。舞姿的收式让那黑色“吴钩”变成笔直刺向空中的“龙泉”,旋转的刀风离他只差了半寸。
半寸的距离可以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半寸的距离可以成为一个高手一辈子的骄傲。
瞬间变成“龙泉”的黑衣人自信的微笑并没来得及从嘴角翘起,就已经改换成一个怪异的表情,那表情很复杂,但能肯定这里面有难以置信的成分。
左额到右嘴角处画出一道笔直的红线。这红线意味着不管他是“吴钩”还是“龙泉”,他已经断裂了他的剑头。
刀风斜着在他脸上画出的红线只切入了半寸深,可刀力却贯穿了整个脑袋。
“四足挂鬃网,鸦雀逃无隙。”不管你是何等高手,入到其中便再难脱身,更别说继续攻杀。
郑五候也无法脱身,但他可以继续攻杀。他不是什么高手,他只是个工匠,一个最善于建房立柱的工匠。进到这厅里别的没看清,这厅堂里有几柱几架、位置距离、高度落差他已经了然于心,这“眼量”的技法是“立柱”一工的基本。网落下时,他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也清楚网的位置,所以这两个位置告诉了他牵网的索儿是怎样一个角度。
他的旋转没有被落下的网阻止。因为他的刀法是靠旋转来增加力道的,就如同奥运会项目链球、铁饼一样。他每多旋转一圈劈杀的力道便增加一份。此时他已经旋转了许多圈了,积聚起的力量已经足够他在全身裹满网之后,抗拒网绳的挂绊再多旋出一圈。这一圈的旋转他足尖轻点让身体稍稍跃起了一个小小的高度。
跃起的小小高度改变了网角上索儿与柱子间的夹角,也改变了五侯所在之处与柱子间的直线距离。
这直线距离多了一寸,仅仅多了一寸。所以从网子眼里伸出的刀尖也仅仅比刚才多前进了一寸。一寸的长度减去刚才与“吴钩”之间半寸的间隙,便多出了半寸必须从“吴钩”的脸面里走过。
“吴钩”半边的脑袋斜着滑落时,也许带着许多的没想到。身体是随后才倒下的,倒下时,半个血瓢般的脑袋狠狠地砸在后墙的墙板上。“咚”的一声大响犹如鼓音,这是给那琵琶曲调收尾的鼓点,也是给他生命收尾的鼓点。
他毕竟不是真的“吴钩”,也不是“龙泉”,断了剑头的剑还能杀人,断了头的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断了头的他做了一件事,一件要人命的事。摔倒了他的身体,也就松开了他脚下的青砖。“凤头”重又落下,“凤头”落下能为何?是为啄食,是为取命。“天网罗雀”,罗到的可能是活雀子吗?
天花顶板齐动,五侯的头顶之上露出了这道坎面的二扣,那是已经被簧机绷得紧紧的九十九支“凤嘴飞矛”……
鲁天柳走入堂前间的时候没发现鲁联和自家老爹。她本想回头还回到偏厅与五侯再商量。可是一股味道吸引了她。
她的嗅觉可以发现污秽的东西。可是他闻到的绝对不是污秽之物的味道,那味道在她脑海中本该是呛人的、灼热的,可是在这里却是晦涩的、阴寒的。
味道从二层楼隐隐传来,并不强烈,是一般人无论如何都闻不出来的。这味道让正在收敛心神的鲁天柳心轮一抖,眉间微跳。这细微的感觉让她决定上到二层去,而且一个人上去,不能带着五侯。
她走到楼梯口,是右楼梯。本来应该左上右下,左天右地。可是鲁天柳意识里却觉得上面的二层更像是地,那种味道一般只有地下的些东西才会有。所以她走的是右楼梯。
踩上第一节楼梯的时候,那脚感松软的梯阶木板就让她觉得是在往下走。踩上第二节楼梯的同时,他隐约听到一声枯涩的弦音,音不高,只一声,就像是收紧琴弦时卡边的弦子落下档口。这一声却让她认为自己确实在往下走。
随后便是迈一步就有一声弦音。她的步法变得越来越疲趿,迈出的步子也一撂一撂的,落在梯阶的木板面上声音很重,那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在下楼梯。
上面有什么?或许应该问下面有什么?不知道,鲁天柳真的不知道,她现在的神情看上去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迈步,寻着那味道而去,寻着那弦音而去。不管此去是往地狱还是仙境。
第六节: 匣中刺
楼梯上到一半有个折,是全折,也就是要拐一百八十度的弯。从这里往上的楼梯不再上空到顶,楼梯上面有二层偏房的木板底。楼梯上抬手几乎都可以摸到那些宽木条铺成的层面。折处是在后墙角,这里的转折平台是架在后墙和山墙上的。
折过弯来,鲁天柳踩上了第一节梯阶,第二节梯阶,第三节梯阶,她的样子依旧像是在往下走,琵琶的弦音也在继续。所不同的是在第三节的时候,弦音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崩簧的弹出声。
第一节梯阶的阶面没有变化,第二节也没有……所有的阶面都没有变化。梯阶面板没问题,可是四、五、六、七、八这五级梯阶的撑板却瞬间全都打开。
五排,每排五杆梨花枪迎面刺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般人没法躲过。只有两种人,对这有防备的技击高手和没防备的轻功奇人,他们可以在瞬间往上跃起或者后纵退让躲开。
是的,这两种人理论上可以躲开。而实际上就算是绝顶高手都不大容易,因为这里往上和往后有顶有墙。顶和墙断绝了可躲避的空间。
虽然只要有一点间隙,就可以给踩坎的人一些生存可能,虽然踩这样坎面的一般不会是无能之辈,他们都具备利用一切机会逃生的能力。但实际的情况告诉我们,在这里,躲避的空间已经不是可谈论的话题,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空间。
撑板打开的同时,头顶的宽板条也打开了,五排同样的梨花枪刺下。背后的山墙上青砖也洞开,同样的五排梨花枪刺出。
这时只有往旁边跃出才能躲过被枪林刺穿的结局。而往旁边跃出是高手正常反应不会使出的招式。更何况旁边的一侧是后墙,没有出路。唯一的出路是跃向下面那半层楼梯。这样的出路有道楼梯栏杆阻挡,这就要求逃生的人既要横向跃出又要同时跨过扶手的高度。这身手速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
坎面儿是个精绝的老坎面,叫做“匣中刺”。就是利用特定的位置和环境,将人如同关在一个匣子中刺死。唐武周时,太平公主隐藏私密的“侍佛楼”就布置有这样的机关坎面。
《大周公主续记》记载:暗建侍佛楼,皆密,无可上,梯上具匣中刺。
在这老坎面中逃过性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在宋代,是个钻天飞贼,他不但轻功路子别辟奇径,而且还会瞬间缩骨,坎面动时,他是身体快速侧向扑出,从楼梯栏杆的缝隙中钻出,逃过三面刺。还有一个是在元代,是个横练功夫极好的矮子,踹碎楼梯的木面掉到楼下,他躲过三面刺的方法是打破匣子。
因此,从有这老坎面起到现在,这坎面的扣子只改动过两次。一次是将侧面楼梯的最上三层改作“翻板百刃坑”或者“虎齿陷夹”,因为考虑到有人能钻过栏杆,就有人可以越过或者撞断栏杆,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让侧向逃脱的落脚点也变成死扣。还有一次是将楼梯木面的转折处改为钢面或者将木板面格档做成“锋口豆腐格”,让有能力砸碎匣子往下逃的人绝了指望。
迈着怪步子的鲁天柳如何才能躲过这可怕的坎面呢?让琵琶琴音带动着有些失魂的她能否成为逃过这坎面的第三人?将名副其实的工匠手艺和半调子技击功夫汇集于一身的姑娘家,真的能在已经改良得无缝可钻的匣子和必死的刺杀中创造出个江湖神话吗?
不能,肯定不能。这样的匣子别说是她这么个姑娘家,就算是九天仙女也未必躲得过。
那么鲁天柳就必死无疑了?也不是,她不但没死,她连汗毛都没断一根。
因为她根本就没陷在坎面中,因为她从来就没到匣子中去。
简单的擦拭扫洗不是鲁家**之力的“辟尘”,那只是打扫。“辟尘”是**之力中唯一需要练习轻身功夫的,“辟尘”所谓的“尘”首先是指犄角旮旯,花格缝隙里的尘垢,还有就是躲藏在阴槽暗格、封孔背阳等地方的一些恶破和秽毒,这些东西有故意设下的咒蛊降头,也有无意间遗落的钉头木刺和一些污印划痕,再有就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脏东西。本来“辟尘”一工要壮年男性才可胜任的,可柳儿偏偏要学此工。而且鲁承宗拜访了几位半仙高人,他们一番推算后都说柳儿操此工犹胜阳刚男儿。
鲁天柳为什么必须聚气凝神,那三觉才可以发现到一些东西?不聚气凝神也可以发现,不但她能发现,好多人都可以发现。那发现的状态叫被迷,也叫失魂。因为发现后你就无法控制自己,而被那发现到的东西控制。柳儿的聚气凝神是为了能做到污不入心、秽不入神。能做到这点的人又怎么可能被一声单调的弦音所迷。
鲁天柳疲趿的步法是为了迷惑二层弹琵琶的主儿,但更重要的是自己需要这么走,这样的步法可以探到机关坎面,步子的沉重可以震动消息使弦扳脱扣动作。
她是在上楼,但她走的不是楼梯的阶面,她从做“辟尘”之工就很少正经地走阶面,因为她平常做事的方位是楼梯的外边角、底沿、底面。今天她走的是楼梯阶面的的搁边。她只用两根手指搭住栏杆的扶手的外边角,上楼的感觉和别人从阶面上走没什么两样。
她没踩到坎面,她只是踩在坎面的边沿上,但重重的落脚力道让边沿上受的到较大的力,也让坎面的机栝受到不大的力。机括是很灵敏的,不大的力已经让它崩紧的弦簧动作了。
坎面动了,匣子合了,“匣中刺”也刺了。可这都和柳儿没关系。那些“刺儿”都在她的身边竖立着抖动着,其他那些“翻板百刃坑”、“虎齿陷夹”也好,钢板阶面、“锋口豆腐格”也好,跟她就更不搭界。
她继续迈步上楼,但已经不是刚才那种怪步子,而是轻巧无声的弹跃。坎子面一直布到第八节梯阶,这是楼梯的最高一节。也就是说楼梯上没其他坎面了。
站在二层的楼梯口,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矮矮的戏台,戏台上有一桌两椅,这样的布置应该是唱苏州评弹的台口。
中间桌上放着一把小三弦,两边椅子上都坐着人。一边是个丰腴的女人,还有一边是位枯瘦的老者。
老者真的很枯瘦,枯瘦得像是一具骷髅。而且让人恶心的是他还搽了满脸的粉,很厚很厚。厚厚的白粉在脸上粘挂不住,掉落得满身都是,旧得变色的暗青色长褂被弄得白花花的。那老者的坐姿也很奇怪,整个身体直直地斜着,后脑搭在椅背上,**只搁一点在椅面上。样子像是在小睡,可口眼却朝天花顶大张着,一动也不动。
女人很丰腴,脸上也是厚厚的粉,但她是抹的油粉,白且亮且滑,除了油粉,她脸上还画了许多油彩。腮红、眼影、鼻影、眉线一应俱全,就连指甲也均匀地涂满颜色,涂满深黑的颜色。她坐得很端庄,怀里抱着一把琵琶。
鲁天柳听过几次评弹,是秦先生带她去的,虽然那些演员也化妆,却从没见过这样浓的妆。这样的浓妆应该用在其他场合,比方说刚入殓的尸体。
女子见到了鲁天柳,拇指一横按住了琵琶弦。她的眼睛也大睁着,表情是惊愕而茫然的。出现这样表情的原因应该来自“匣中刺”,这个厉害坎面竟然没陷住面前这个姑娘家家。
她的确应该感到意外,所有知道这坎面的人都应该意外。现在的“匣中刺”竟然还有人能逃过,这真的可以说是个神话。
二层的楼梯口那怪味道更加浓烈,鲁天柳在这怪味道的笼罩下对面前这两个人的感觉就是诡异和龌龊。可是这种感觉的来源是什么?她并不清楚。
鲁天柳眼光从那两人身上反复扫视过几趟,她在认真地观察,她没放过任何一个细微之处。面前这两个是什么玩意她大概猜到了。
扫视中,她注意到两样东西。枯瘦老者身的脸和丰腴女子的绣花鞋底。脸上的白粉不是化妆用的彩粉,鲁天柳闻出那是石灰粉,在楼下她就已经辨别出奇怪的味道中夹杂着石灰粉的气味。那么奇怪味道中除了石灰粉的气味还有些什么气味在里面呢?
老者是用石灰粉盖满了脸面,脸上盖石灰粉是干什么?难道是防止脸面腐烂吗?那绣花鞋是新鞋,鞋底边没有一点黑土,只是有些潮湿,只是有些发黄,只是有些白灰,那白灰也是石灰。鞋底的石灰干什么用?莫不是为了覆盖鞋子里渗出的黄水?
浓妆、不粘土的新鞋、石灰粉、渗出的黄水、枯瘦僵直的老者,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是同时把这些条件拢在一块儿,这样的人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见到,那就是在坟场,在坟场埋着的棺材里。
再次凝神聚气的鲁天柳似乎听到东西腐烂的声音。再次凝神聚气的鲁天柳的的确确闻到了腐尸的臭味儿,
两具死尸,那是两具埋了又被挖出来的死尸。那奇怪味道中除了石灰粉的气味还有的就是尸臭。
鲁天柳有些害怕,她不是害怕死尸,就像那枯瘦的老人那样一动不动的死尸。她害怕的是活尸,就像那丰腴女子那样的如同生人的死尸。
一个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却左顾右盼、眉目有情地拨动琵琶。鲁天柳知道那不是鬼,因为鬼那样的脏东西她发现过,当时她三觉不是这样的感受。而且现在是大白天,又不是绵雨、阴风、浓雾的天气,这样的环境和时间,要真是个鬼倒容易对付了。
把尸体做活当鬼用有时候比鬼还要厉害,它不受时间、天气的影响,也没有可以收服的经咒器物。只能用巧力破了这死尸的气门或弦口,当然,这种方法首先要知道气门和弦口的所在。还有个方法就是用强力击碎它剁碎它。
鲁天柳似乎下意识地前后换了下脚,其实她在换脚时稍稍退后了一脚掌的距离。他们这次进这宅子要找的东西肯定不会藏在这里,对家不会蠢到让两具污秽的尸体看守的宝贝。这会玷污那宝贝,而那宝贝也会让这对污物灰飞湮灭的。
鲁天柳要走,她要与其他人会合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和两具不知埋了多少天的半腐躯体纠缠是件不明智举动。
她又随意地换了一下脚的站立位置。突然,琵琶琴声响起,她看到的确是那“丰腴”女子在弹奏,手指很灵活,节奏很快,如同盛夏午后的暴雨。
鲁天柳又退了一下步,这一步不是随意退的,是因为随着琴声的响起,尸臭骤然间变浓,石灰粉的气味再也掩盖不住那味道。
这味道让柳儿想到了尸毒,就算没有尸毒,这样的污秽气味吸入身体也会让人大病一场。她摸出个青瓷扁瓶,倒了一粒药丸在口中含着。这是浙江一家专配偏门药的药铺“品草堂”,为仵作、尸裣、迁阴宅这些干死人行的配置的化秽丸。秦先生一定要她带在身上,没想到还真派了用场。
琵琶声渐渐变缓,女活尸边弹奏边从椅子上缓缓站起,一直悬着的双脚撑在地面上软软地扭晃了几下竟然还撑住了身体。
琵琶声更缓了,女活尸腿脚怪异地走下了戏台,边弹琵琶,边从台下许多桌椅中空出的过道向鲁天柳走来。那走动的姿势很是怪异,像是双腿撑不住身体那样大幅度地扭动。可每个动作都配合着琵琶弦音的节奏和韵律,就像一种奇怪的舞蹈。
鲁天柳没有再退,这情形很明白地告诉她,这女活尸是不会就这样让她走掉的。
柳儿甩甩衣袖,抖出自己的一对“飞絮帕”。她死死盯住那渐渐逼近的女活尸,那女尸的动作让她非常紧张,那些怪异的姿势让她无法辨别女活尸会如何扑杀过来。
女活尸扭动着、舞蹈着、弹奏着,散发着越发浓重的尸臭,一步步近逼过来……
假山洞里并不十分黑暗,堆垒起来的太湖石有许多大小孔眼。这些孔眼让每块太湖石都象是一座玲珑的假山。外面的光线透过孔眼照进洞里,斑驳地落在鲁承祖的身上。
这些石头的布置真的很奇妙,你站在一处,可以看到几个孔眼中射进的光,而其他孔眼都是黑乎乎的没一点光线透入,可是你迈出一步、半步后,刚才那几个有光的孔眼就变得黑乎乎的了,换做了其他几个孔透入光来。鲁承宗知道这种假山的堆垒方法叫做“玲珑百窍”,已经失传,据说只有姑苏城里可能还留有一两个没损坏的。
《鲁班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