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沙堆旁边的人影微微动了动,他可能想靠近我,又有些迟疑。我强撑着站起身,继续踉跄又艰难的跑着。第一个跑的最快的警察已经爬上了杂物堆,我回头看了一眼,心沉到了脚底板。
我还能跑得动吗?
就在这个时候,沙堆旁边的人猛然就动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可以跑的这么轻快敏捷,他几乎是箭一般的跑到我身边,然后拉着我,头也不回的冲入了黑暗中。
这个人对黑暗中的环境非常熟悉,越往前跑,光线越黯淡,到最后只能靠着头顶稀疏的星光照明,但是他可以轻易绕过任何一个障碍物,在复杂又纷乱的胡同里钻来钻去,他一只手拉着我,并没有用力,却像是一盏明灯,给了我明确的方向。
我就这样跟着他跑了一会儿,可能已经把身后的警察远远的甩脱了。一直到这时,我吊在嗓子眼的心才算稍稍落了落,不过在危机化解的时候,我又一下子感觉到不对。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很可能是偶遇的,他的动作很敏捷,速度又快,但是他的手很柔软,很纤细,握在手里,温润一团。
这是个女人?
我一迟疑间,对方头顶的帽子在奔跑中甩掉了,顿时,一丛如同瀑布般的黑发飘扬起来。他在此刻回了回头,尽管光线暗到几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但我和他距离这么近,还是依稀分辨出,那是一张秀美,又精致的脸。
真的是个女人。
“你是谁?”
“先不要问。”她随即就回过头,道:“他们还在很远的地方跟着。”
她的声音很轻柔,仿佛是一个性格很温和的女人在心平气和的跟人说话。这种声音算不上甜美,更算不上妩媚,但是清新的如同一朵开在雨后的百合花,有很强的亲和力,让我一直惊慌的情绪竟然奇迹般的平复了那么一点。
我比同龄人更成熟,所以我从来不用自己的感觉去判断一个人,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但是对这个人,我骤然产生了一种信赖。我觉得,她很好,她不会对我有任何不利。
这让我跑的更快了一些,她唯恐我在黑暗中会再摔一跤,所以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前一后的跑过了这片复杂的胡同,来到胡同外另一条街道上。正巧一辆出租车从这里经过,载上了我们。
在出租车驶向远处之后,我才在车座上重重的喘了口气,光线仍然不是那么明亮,但是足以让我看清楚这个女人的脸。
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岁数,看上去很年轻,她没有用任何化妆品或是香水,她身上飘散的,是一种很少会有人用的普通肥皂的气味,这种气味不算难闻,也不算好闻,但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让我觉得干净而且朴素。
她的个子很高,很瘦,长发几乎飘到了腰间,她的皮肤非常好,是那种自然的滑润和清爽。
在我的思想里,一直有个观点,我始终认为,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一个怎么样的人,就会有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在我还没有完全把她观察清楚的时候,我觉得,她应该会有一双很美很美的眼睛,清澈而且纯净。
车子驶过了路边的一盏路灯,光线在车内一晃而过,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但我一直在观察她,所以恰好抓住了光线投射进来的机会。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一刻,我震惊,震惊到心神开始晃动。
她的眼睛的确很大,但是她本该清澈而且纯净的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气,这双眼睛一下子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失去了清灵。
如果我看的不错的话,她应该是个瞎子,是个双目失明的人。但是回想到刚才逃脱的一幕,我不敢相信,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怎么可能跑的那么快,而且是毫无阻滞的带着我从警察的围捕下逃走的。
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我又一次凝视着她。或许,我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她的眼睛里,确实蒙着什么东西。
“你,还好吧?”她仿佛知道我在注视她,轻轻的笑了笑,之后问了我一句。她有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笑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洁白如玉的牙齿。
“还好。”我从震惊中挣脱出来,赶紧就朝旁边挪了一下,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她的手,马上就松开了。
“你的脚有伤是吗?”她随手慢慢把自己飘散的头发束了起来,道:“跟我来。”
我不会随便相信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但是她带给我的那种信赖,就像一见钟情那般让人无法抗拒。我点了点头,又揉了揉几乎粗了一圈的脚脖子,车厢里都是那种干净的肥皂味,我突然觉得,这种气味,很好闻。
无疑,这个带着一身自然气息的瞎了的女人,同样是神秘的,至少,我猜不透。
第十七章 青青
我和她坐出租车来回的兜几个圈子,中途换了几次车。她的住处其实离刚才我们逃脱的地方不算远,只不过小心起见,耽误了不少时间,很晚才回到她的家。
我说不清楚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她的家看上去很寒碜,房子相当破旧,但是简陋的家被收拾的一尘不染,发旧的家具擦拭的光亮照人,身处在这样的蜗居里,不会觉得破旧,只有一种淡淡的干净的香味,如同心神都被洗涤了一遍。
当她停止了奔逃的时候,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因为眼睛的不适,她需要慢慢的走路,以防摔倒,但是她对家里的一切都了然于胸,拿出了一些药水,帮我擦拭红肿的脚踝。我不习惯让她弯腰做什么,连忙就抢过药,自己涂抹。
“这样不行的,血淤在一起,散不开。”她轻轻摇摇头,我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像什么都能看见一样,她似乎知道我只是随手擦了擦脚踝。
接着,她弯下腰,用一块纱布垫着我的脚踝,揉动起来。我有点尴尬,我看到她束起的长发又微微垂到了耳边,像一片黑色的云。
屋子里的光照很明亮,这让我可以把她看的更加清楚。随着我的观察,心头对她的好奇越来越重,我的阅历不能说非常丰富,但从小到大,毕竟见过很多人。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她看着非常年轻,文静但充满活力,然而她那双被灰雾所笼罩的眼睛里,似乎又蕴含着很多很多时间的轨迹。
好不容易,她把我的脚踝来来回回的揉了一遍,这样可以加快血液循环,让淤肿尽早消退。她给我泡了一杯茶,很廉价的那种茉莉花茶,却有种让人闻着非常舒服的味道,我从来没觉得这种价格的茶叶会这么香。
“好一点了吗?”她坐到我对面,我感觉到,她并不回避我的注视,她的眼睛,可以说是她身上最大的瑕疵,但她不怕别人看到,就那样安静的坐在我面前。
“好多了。”我喝了口热茶,才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汗还没有干透。就在这一瞬间,我想到被自己抛弃的车子,还有后备箱里武胜利的尸体,脑袋就大了一圈。警察可以很轻松的顺着车子查到我身上,这个事情已经解释不清楚了,如果我在局子里招供,是武胜利自己挂了之后从太平间爬回来找我,那么我肯定会受到一些“特殊”待遇。
“我叫青青。”她听不到我说话,又不想让气氛那么拘谨:“青青的青,青青的青,青青。”
“青青......”我端着茶杯,视线和思维仿佛顿时就被缭绕的水汽给混成了一团。
一种莫名其妙的,毫无来由的熟悉感,不知道从内心哪个角落中轰的升腾起来。我做文物工作,记忆力是非常好的,尽管有时候也会马虎,但要紧的事却从来不会忘记。我可以确定,我所认识的朋友里面,没有一个叫青青的人,可是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却让我觉得,并不陌生。
随着对这个名字的熟悉感的产生,我又对这个人发生了一些感官上的变化。我一下子觉得,她好像是那么熟悉,一定是我所认识的人。
这是一种错觉?还是真正被遗忘在记忆中的一块碎片?为了搜索这种熟悉感,我端着杯子一瞬间就把脑海里该回忆的东西全部回忆了一遍,从懂事开始,所接触过的人,一个一个浮现出来,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和这个叫青青的女人挂上钩。
“我知道,我的名字很土,现在,很少有人会叫这个名字了。”她看我一直都不说话,自己笑了笑,道:“可是我喜欢这个名字。”
“不是不是。”我被打断了思路,赶忙解释道:“我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
我很少会在别人面前做出尴尬的表现,即便心里不好意思,表面却绝对不会流露出来,其实,我的戒备心很强,我不想让谁能轻易的了解我。但在青青面前,我没有掩饰的欲望,就觉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是最好的。她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安静的甜美,就好像在漫天的冬雪中突然看到一株亭亭玉立正盛开的花朵。
“我叫北方,我惹了一点麻烦。”我喝着茶,对她道谢:“真的要谢谢你。”
事实上,我对青青的出现,有一点怀疑。她绝对不是个普通人,尽管现在看上去,她那么娇弱,但是她带着我奔逃的时候,却像一只暗夜中的精灵。我在想,用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深入交谈一下,我想知道她的出现,真是种巧合,或者有其它的深意。
“我在那些沙子里,捡这样的贝壳。”她从衣兜里掏了点东西,慢慢举到我面前,那是沙子里很小很小的河蚌壳,我小的时候捡过很多。在她把这些小贝壳举到我面前时,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一点点兴奋又喜悦的光芒:“我喜欢大海,却从来没有去过,我看不到它,只想听听它的声音。”
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当我听完这句话之后,心里猛然一阵刺痛。一个看不到这个世界颜色的女孩,用这样的方式来延续自己的梦,她手心上的贝壳,五颜六色。我不知道这些年以来,她是如何生活下去的,但我心里,萌生着深深的怜悯。
我打消了对她的怀疑,很自然的打消了。我觉得,她就是在沙堆旁边捡贝壳的时候,偶遇了我。
“你没有地方去了对吗?”青青回头指了指这间小屋子,对我道:“如果不嫌弃,你可以暂时住在这里。”
“能住多久?”
“住到你要离开的时候。”青青好像很喜欢笑,总是那种淡淡的,甜甜的笑,我无法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想法,但她的语气里,有比水还要纯净的真诚。
接着,她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到厨房里给我弄一些吃的。借着这个空隙,我悄悄给老神棍打了个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告诉他在搬运武胜利尸体的时候出了意外。
“被人逮住了?被邻居?路人?还是被保安?”老神棍也紧张起来。
“被......警察。”我咽了口唾沫,对他说了实话。
“我真服了你了!”老神棍的语气也开始发颤,停了停之后,他道:“还有什么说的,也不要收拾东西了,我直接带你跑路吧。”
我和老神棍约了一下,我肯定不能随便抛头露面了,明天他会想办法来找我。之后,青青拿着吃的东西过来,我一点都不饿,但还是吃了几口。
说实话,这个破旧的小屋,给了我一种安全感,此时此刻,这里好像是整个世界唯一能让我安心的地方。这几天始终提心吊胆跑来跑去,我确实累了,吃完东西之后,不由自主的开始犯困。
“还有多余的被子吗?”我环视了一下小屋,只有一个卧室,房间里连沙发都没有,我要睡觉,肯定得打地铺。
“跟我来。”
青青拉着我,走到了小屋唯一一个卧室里,那是她的卧室,很干净,整洁。我一下子又晕了,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什么都不说,脱掉鞋子就躺到了小床里面,然后轻轻拍拍小床尚且空着的地方,示意我睡着床上。我站在床边傻傻的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出现在沙堆旁,然后带着我逃走,把我带回家,我都可以接受,因为她给我的那种信任是语言无法形容的,我相信她。可是当她让我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彻底就迷茫了。
“有床,为什么要睡在地上?”她伸手拉了拉我,并没有用力,但是我仿佛承受不住这种牵引,整个人就和一截硬生生的木头一样,轰的倒在床上。
我好像一下子连呼吸都不会了,僵硬的躺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
“有的人睡觉会认床,如果不是自己的床,睡着不舒服。”青青分给我一半被子,道:“愿你能睡的好。”
我连鞋都没有脱,就稀里糊涂的盖上了被子。我不想动,也不能问,但心里怎么想都觉得别扭。我可以认为,也可以相信,青青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是不是太过善良了。
我们并排躺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最后,是我忍不住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窗外的星光透射进来一点点,正巧可以让我看到青青的脸庞。
她也没有睡,睁着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却依然睁着眼睛。那种表情让我觉得她在回想什么。
这一刹那之间,我之前所产生的那种熟悉感,强烈之极。我真的可以确定我不认识她,然而那种熟悉感却不断的冲击脑海,在动摇我的观点。
“床很硬,你睡着可能不习惯。”
“挺好的,挺好,习惯,很习惯。”我赶紧转过头,不再看她。
不管这一切让我觉得多么疑惑,但我始终无法抵挡困倦和睡意,不知道躺了多久,我终于睡熟了。我非常疲倦的时候,睡觉连梦都不会做,是那种质量很好的深度睡眠。
本来,我可以一觉睡到天亮的,然而半夜的时候,我被惊醒了,我觉得有什么慢慢的钻到了我的怀里。我带着浓浓的睡意勉强睁开眼睛,一下子看到青青就躺在我枕边,那双灰色的眼睛,如同在静静的注视我。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全都是泪水,慢慢的,无声的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滴滴顺着脸颊淌落下来。
第十八章 变脸
只有那么一点点昏暗的星光,而且我刚从睡梦中惊醒,但青青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所流出的泪水,每一滴都像有千万斤那么重,淌落的我有些心疼。
我对她真的不熟悉,然而这个眼睛无法看到任何东西的女人,如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和力,她的心门仿佛是敞开的,只要用心的看一眼,就可以看到那颗若水的心。
“你怎么了?”我很想安慰她,可是看到我们之间已经贴的非常非常近了,我又犹豫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顺势抱着她。我的手伸了出来,却没有继续下去,迟疑之中,我轻轻摸了摸她一头如乌云样的长发。
“扰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青青并不想吵醒我,当她听到我说话之后,马上就低下头,想把眼睛里的泪水都隐藏起来,她在被子上抹干了脸上的泪,重新抬起头的时候,露出一个微笑。
她的笑容,又一次让我心头那种隐约存在的熟悉感暴增了。我感觉到头疼,因为我始终无法回忆起来,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我也回忆不起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她。如果这一夜都安安静静的度过,可能我还会把这个问题给压抑下去,然而现在,我做不到了。她的眼泪让我怜惜,且深深的迷惑。青青绝对不可能作假,如果她哭了,那就说明,有一些东西可能触动到了她的心。
“青青。”我想了想,然后小声问她:“为什么要哭?”
“不知道。”青青看不到我,却面对着我,这样可以让我把她看的清楚一些,她的眼睛还是湿润的,对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心里很难过。”
“是怎么样的一种难过?”我继续问了下去,她看上去很单纯,应该不会骗人,我想把一切都慢慢的问清楚。
“很难过,我讲不出。”青青又摇了摇头,她就枕着我一条胳膊,却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和尴尬,好像那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也好像,我并非是一个今天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她可能真的表达不出自己想要说的东西,睁着那双大大的蒙着灰雾的眼睛,想了片刻,道:“只是......只是我觉得......”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你很熟悉。”她可能找到了这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道:“是那种想让人亲近的熟悉,很熟悉,好像彼此之间,没有距离。”
我感觉心脏震动了一下,原来,并不是我才有那种熟悉感,青青也有。我根本不相信这会是一种巧合,两个刚刚见面的人,同时对对方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这可能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是不是只能够说明,我和她,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我解释不清楚这个问题。
“在沙子旁边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有那样的熟悉了,觉得你是个熟悉的人,我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可是,那种熟悉让我忍不住想救你。”
青青的眼睛失明,不过造物主或许对每个人都赐予了些许公平,她的眼睛看不到,感觉却分外的敏锐。正因为这种感觉,她才会临危把我从哪里带了出去。
我看得出来,青青也是茫然而且迷惑的,她显然想不起来是不是见过我,或者认识我。我们两个就那样面对面的躺着,谁都说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这种感觉很微妙,她的面容秀美且安静,充满了自然的美,就像一剂很有效的镇静剂,可以让人安心,欢愉。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青青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我不知道对你的熟悉,是从何处而来的。”
“想不起来就算了,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