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我发现那些村民来得缓慢,到了炸弹附近就不敢过份逼近,不知是怕了火把,还是对这怪婴有所顾忌,我生出不详之感,土窟中潜伏着无法预知的危险,是来自这个从母胎中爬出的怪婴?我看这怪婴眼都睁不开,虽然丑陋得让人厌憎,但比起我们在这个村子里遇到的凶险,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可怕,可正因为太过古怪,有种不详的气息,我也不敢托大,见厚脸皮要退到土窟远端,那刚好会从怪婴旁边经过,我挡住他说:“先别过去,事情不对。”
厚脸皮说:“你还怕这个?不过是刚生下来的怪胎,瞧我把它小鸡儿拧下来,让它撒尿痛快。”
我说:“怎么是刚生下来?这东西的母胎死了几千年,却在此时突然出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厚脸皮说:“最近的怪事难道还少了?咱们全凭这几根火把防身,等到火把用完,那时候你想哭可都找不着调门儿!”
我心想该行险的时候可以行险,该小心的时候必须小心,不能全指望撞大运,命只有一条,死了可再也活不转来,凭着眼中所见肌肤所感,我知道此刻土窟中一定出现了重大变故,只是我们意识不到罢了。
我并不是怕僵尸肚子里的怪婴,而是种种反常的迹象,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万分不安,我们三个人与那些村民隔着炸弹对峙,身后有大烟碟儿的尸体,七八米开外是爬出母胎的怪婴,时间几乎停下来不动了,我感觉到不大对劲儿,却找不出哪里不对,就在此时,那怪婴脸上的两条肉缝分开,两个死鱼般的小眼到处打量,目光落到我们身上,我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一直蹿到头顶心。
厚脸皮焦躁起来:“你平时胆子也不小,怎么变得前怕狼后怕虎,让这个怪胎吓得缩手缩脚。”
我两眼紧盯着那个怪婴,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儿了,我们站在原地未动,火把至多照到七八米开外,那具古尸刚好在这个距离,初时我即便将火把往前伸,也只照到半边轮廓,看得并不清楚,此时这怪婴从古尸两腿间爬出,身上拖着脐带,趴在那里没动地方,可再用火把照过去,连它脸上的皱褶也瞧得一清二楚。
厚脸皮一头雾水,说道:“火把忽明忽暗,一会儿看得清,一会儿看不清,那有什么不对?”
我说:“这都是点了半截的火把,涂在上边的油膏耗尽,火光该当越来越暗才对,怎么七八米之外原本看不清面目的怪婴,反倒变得更为真切?”
厚脸皮说:“是怪婴朝咱们爬了过来……”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三个人仍站在炸弹近前,怪婴也未离开古尸。
我发觉炸弹和古尸位置没有任何改变,火把也不会越来越亮,之所以能看得清,是我们和那个怪婴的之间距离越来越近。
厚脸皮道:“我看你是吓懵了说胡话,谁都没动地方,怎么可能越离越近?”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匪夷所思的情况,看火把照明的范围没有变化,仍是七八米,此时分明感觉到危险近在眼前,偏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在是糟糕透顶,我额头上冒出冷汗,究竟为什么炸弹和古尸都没动,两者之间的距离却在缩短?
田慕青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是土窟中间的地面正在消失。”
4
我听到田慕青这句话,心里跟着一哆嗦,如果炸弹和古尸都没动,距离却又在不断缩小,也只能是两者之间的距离消失了。
古代有地缩地长这么一说,比如一列三座山,中间的山突然没了,原本分隔在两边的山接在了一处,那就是地缩,地缩是指两山之间,又冒出一座山,可能是直上直下的垂直形大地震所造成,按老时年间的说法称为“地缩”,声势想必惊人,但是土窟中没有任何动静,炸弹和古尸之间的距离,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缩短了,转眼之间,那个面目可憎的怪婴,似乎离我们又近了一些。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土窟中的地面消失变窄了会怎样?持续接近那个怪婴又将发生什么事情?
可我清楚不能任凭怪婴逐步接近而不采取行动,也没时间再想了,此刻是进是退,该当有个定夺,我往身后一看,雾中全是村民变成的行尸,估计只要退过那颗炸弹半步,便会立刻让那些村民围住,根本没有从石梁上逃出土窟的机会,然而困在原地僵持不动,则会距离那怪婴越来越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每一步都事关生死,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厚脸皮不相信土窟中的地面会消失,他以为我和田慕青看错了,当即将手中烧了一半的火把,用力朝土窟深处抛了过去。
说也奇怪,他抛出这根火把,原是想看明白土窟深处的地势,以便找寻出路,哪知火把刚接近那个怪婴,蓦地凭空消失了,火把并没有灭掉,也没有掉落在地,通常投个石子进水,还能够溅起几圈波纹,可我们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抛过去的火把竟然说没就没了。
厚脸皮吓得够呛,正所谓眼见为实,由不得他不信,骇然道:“火把哪去了?”
我明白过来,比厚脸皮还要骇异,不是炸弹和古尸之间的地面消失了,正在消失的是空间。
怪婴身前似乎有个无形的黑洞,它对着哪里,哪里的空间就会向它塌缩,我们看不到消失的过程,却见到了结果,如果之前走过去,大概也会同刚才的火把一样消失无踪,只不过是一念之差,想到此处,当真不寒而栗。
我不知这怪婴的真面目是什么,也不知为它何能让周围的东西消失,但直觉告诉我绝不能再接近怪婴半步,更不能等着它接近我们。
到这时候不用再商量了,我和厚脸皮都是一般的心思,必须夺路冲出土窟,那是半点不含糊,哪怕出不去,半道死在那些村民手中,总比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好,反正是这一条命,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了,可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抬腿,忽听背后传来怪响,有如狂风催折枯木,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响动,心中暗想:“那个怪婴怎会发出这样的动静?”
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丈开外的怪婴,身上长出一株血淋淋的大树,形状像树,却又似有生的活物一般,枝条蠕动伸展,那是生长在虚无中的怪树。
5
我在二老道的《阴阳宝笈》中看到过这样一段的记载,大意是说:“前后左右上下为六合混元,无所不包,无所不在,阴阳生死全在混元之中,但大道中不止一元,而是诸元并行,诸元间有‘界’相隔,界是指没有前后左右上下六合的虚无,有种生长在虚无深处的劫天灭地之树,可以吞没混元,等到阴阳二气尽灭,既是重开世界之时”。
以前我只当那是故弄玄虚的话,此刻一想,土窟下的怪物多半是鬼方怪树,大概几千年前,有个山鬼死在土窟之下,当年山鬼野人大多住在洞穴里,因此毛色灰白,山鬼临死前已经怀了胎,而怪树撑裂虚无之处,刚好是在死胎里,山鬼连同腹中的死胎,竟与怪树长成了一体,古尸年久不朽,后来鬼方人不知怎么找到了古尸,又发现在一定条件下,接近古尸的物体都会消失,于是当作神明祭拜。
等到鬼方人迁逃至漠南,傩教先祖又从鬼方人的青铜面具图案,得知有这么一个土窟,又经过千百年,立下傩制,土窟成了傩祭送鬼的所在,所谓通往鬼方的大门,正是与怪树长为一体的一大一小两具古尸,傩教通过仪式唤出怪树,将无法降服的瘟神厉鬼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可让怪树出现十分凶险,一旦出了差错,不止整个村子会陷入截灭之灾,还有可能吞没混元,我不清楚傩神仪式的由来,估计是有个很古老的血脉,死掉一位转生的活神,便能让怪树沉眠不动。
再往后,傩教中的冯异人,到黄河边上捉黄鬼,误吃了土龙子,肉身让土龙子所占,自此不死不灭,但好像也会受到伤损,需要睡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村民们骗了土龙子,立誓发愿造庙封神,用金俑玉棺将它葬在地宫里,年年岁岁用童男童女上供,实则设下两条计策,一是在棺椁中放置阴阳枕,那枕头枕在头下久了,魂就散了,土龙子也想找个地方恢复肉身,不知是计,进了地宫,躺在阴阳枕上进到了梦中,不离开那个枕头便无法醒转,若干年之后,土龙子的阴魂散掉,形魄尚存,傩教第二条计策,是拖延时间稳住土龙子,等它阴魂散去,再将装有不灭肉身的棺椁送进土窟。
大唐天宝元年,傩婆叛教,杀了住在庙中的活神,大傩仪式进行到一半被迫中断,致使土窟下通道打开之后不能闭合,全部村民都戴上树皮面具祭神,让这个村子陷进了混沌的漩涡,所以怪树没从古尸中长出来,之前逃出村子的四个家族,将一个又一个活神送进村子,可傩婆等惨死的作乱之人,尸块堆在乱葬坑中,化作了肉丘,它把后来进入村子的活神全给吃了,也许是这个村子死的人太多,怨气太深,好像受到诅咒一样,直至今天,血祭仪式仍然没有完成。
我和同大烟碟儿厚脸皮三个人,也是倒霉鬼催的,非要来此盗墓取宝发横财,不期遇到同样在寻找这个村子的田慕青,更有黄佛爷一伙盗匪,或许是命中注定,合该出事,别说我们提前不知道,提前知道了怕也躲不过去,结果不仅把地宫里的土龙子放了出来,大烟碟儿也殒命身亡,又在土窟中看到了鬼方怪树,此刻四周的空间正在迅速被它吞掉,这个娄子捅得可大了。
这么多的事,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中转了一圈,也不过是瞬息之间,因为之前我已经反复想过无数遍了,不过有一件事我仍是不解,村子陷入了混沌的漩涡之后,土窟中的怪树千年没动,我们也没去碰古尸,为何怪树突然间长出来,同时开始吞没周围的空间?
6
我们可能无意中做了什么,惊动了土窟中的怪树,也许是活人的气息,也许是石梁和炸弹掉落下来的声响。
另外还有一个念头我不敢去想,是有活神下到土窟中,这才将劫灭天地的怪树引出来,如果田慕青让它吃掉,那怪树或许会继续沉眠。
我侧过头看了看田慕青,她在树皮面具中的双眼,充满了惊恐和绝望,我心想我不该有这个念头,当下将铲子交给厚脸皮,拽上田慕青,拔腿往土窟外边走。
田慕青还在犹豫,我看怪树从古尸中长出,转眼几丈高了,距离我们又近了几米,急道:“你听我的没错,我有法子对付它,你先跟我走!”
不是我信口胡说,有活神完成血祭,这个村子连同怪树,将会永远消失,我寻思以往进入村子的活神,全让傩婆吃了,怨气变成的雾中,也该有不少活神的血,怪树如果吞没那些村民,它或许会从此消失,即使这法子不管用,大不了我们和这个村子全被怪树吞掉,那是最坏的结果,此刻陷入绝境,左右躲不过一死,既然想到了这个法子,何不放胆一试?
我顾不得对田慕青多说,只让她信我这一次,不由分说,拖上她便走。
三个人跨过横倒在地的炸弹,我用火把逼退围上来的村民,厚脸皮一手挥铲一手抡镐,往那些没有退开的村民头上击打,但见血雾中尽是枯槁的人脸,不知有多少被村民,过了炸弹再也无法往前移动半步,厚脸皮背在身后的蛇皮口袋,在混乱中被扯掉了,他连忙去捡,却有几个枯木般的手伸出来,将他死死揪住,再也挣脱不开。
我和田慕青见厚脸皮情况危急,连忙从旁边援手,厚脸皮也用山镐和铲子打倒几个村民,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再想找掉在地上的蛇皮口袋,却让围上来的村民踩到了脚下,土窟中本来就黑,又有血雾笼罩,哪里还找得到。
厚脸皮低头寻找蛇皮口袋,稍稍一分神,竟被一个村民张臂抱住,当即滚倒在地,后头的村民蜂拥上前,只见血雾中伸过来数十条干枯的死人手。
我心知大势已去,三个人在这一死了之,也不用去想往后怎样了。
这时一阵阴风卷至,尸气弥漫开来,我和田慕青手里的火把险些灭掉,心中大惊,却见那些村民一个个吐出血雾,怪叫声中从后往前纷纷倒地,倒下的立时朽木般一动不动,眼前血雾太重,看不到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拽起趴在死人堆里的厚脸皮,刚一抬头,血雾正在散开,只见一张面如白纸的人脸。
那人披散了头发,看不清楚面目,那张脸在颈中一转,脑后有另外一张脸,巨口连腮,蟒袍玉柙上全是血迹,四肢撑地,拖着一条肚肠,正是逃出地宫椁室的土龙子,它此刻从高处爬下来,转着脑袋张开大口,将周围的血雾吸口中,只听无数冤魂发出凄惨的哭声,在土窟中反复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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