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土龙子在阴阳枕上躺了千年,元神已散,可能形魄中仍留有一些对这个村子的仇恨,见了脸上有树皮面具的人,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嚼,带起一阵阴风扑面而至。
我心里想着别怕,身子却不住发抖,咬紧牙关,握起火把往土龙子脸上打去。
土龙子不像阴魂附体的村民,根本不在乎火光,恍如不觉,张开过腮的血盆巨口,当面咬来。
我心想这要让它一口咬上,我上半身就没了,急忙推开田慕青,自己也侧身闪躲。
厚脸皮从地上爬起身,抡开山镐,一镐凿在了土龙子的头上,凿出个大窟窿,可土龙来势不减,对这厚脸皮就是一口。
厚脸皮叫声“哎呦”,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刚好避开了这一口,土龙子扑得太狠,它收势不住,“呼”地一下从炸弹上爬了过去,转身想要接着吃人。
我脑中忽一闪念,只凭我们这三个人,不可能跟土龙子对抗,可它如今将村中的血雾全吸走了,岂不是变成了祭品?
此刻土龙子又处在炸弹和怪树之间,我心知这个机会稍纵即逝,也顾不上再想是否可行,我和田慕青使出身上所有的力气,拼命推动横倒在地的炸弹。
厚脸皮看出我的用意,他还坐在地上,来不及转身,就用后背顶住炸弹,两脚蹬着地帮忙推。
几十年前落在村子里的重型炸弹,弹体不下七八百斤,之前我们在另一侧推,由于土窟中间地势低,往上坡方向根本推不动,此时却是往反方向推,三人发声喊一同用力,炸弹轰然滚动。
距离不过两米,土龙子刚转过头,那颗炸弹也到跟前了,它要是站着,或许能迈过来,可它向来是四肢撑地爬动,身子位置低,眼瞅着炸弹从土龙子身上滚过去,七八百斤的弹体不亚于一个大铁滚子,当场把它压成血肉模糊的一片,炸弹滚动到怪树近前,声响戛然而止,弹体消失无踪。
我喘着粗气,定睛看去,只见土龙子几乎被炸弹压扁了,遍地都是鲜血和内脏,鲜血流向土窟中的大树,要说也怪,别的东西一接近怪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土龙子的血却从地上流过去,而且它被炸弹压扁的肉身,也像被无形之力往那边拖动。
土龙子吃了傩婆变成的血雾,傩婆中又有活神的血肉,此刻它血流遍地,肉身当即被那株大树吸了过去。
傩婆为了从地宫中救出土龙子,叛教作乱身遭惨死,死后变成肉丘,把进入村子的活神全吃了,怎知土龙子出来地宫,立刻将傩婆等人阴魂所化的血雾吃了,反倒成了土窟中的祭品,可见世事因果难料。
我们虽然一举扭转了形势,却不敢相信事情能如此了结,霎时间四壁摇颤,声如裂帛,但见怪树的周围,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血肉模糊的土龙子挣扎着想往外爬,却似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怪里扯动,转眼间归于虚无,地上一块碎肉都没留下。
8
土窟中震颤剧烈,四下里的地面,都往怪树周围的窟窿中塌缩,大烟碟儿的尸身也不见了。
我们心知血祭一旦完成,整个村子都会坠落虚无,如今千年的诅咒已经到了尽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厚脸皮不死心,还想在村民死尸下找装宝的蛇皮口袋,里边有神禽纹铜镜、玉勾宝带、鹿首步摇冠,皆是无价之宝,岂能置之不理。
我急道:“东西就别要了,活命要紧!”
厚脸皮说:“命是要紧,财也要紧,不能让大烟碟儿白死了!”
我说:“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个妹妹,你死了让她怎么活?”
厚脸皮叹了口气,虽是万般不舍,也只好不去理会那条蛇皮口袋。
三个人攀着倾倒的石梁爬出土窟,经过祭祀坑大殿和神道,一路逃进了村子,雾中只听身后房屋沉陷倒塌之声不绝,有如天塌地陷,我们互相拉扯着一步不敢停留,跌倒了爬起来又跑,逃到村子当中那座封土堆前,一看高处全在雾中,我们三个人心知肚明,这不是活路便是末路,横下心来往高处攀爬,终于登到土丘顶部,但觉这土丘也开始往下沉。
不久,大水漫至土丘,有根村屋倒塌落下的梁木,在水面上浮过来,我们如同见了救命稻草,急忙爬上木梁,三人累得几乎要吐血了,趴在木梁上随波逐流,只见四下里雾茫茫,好像回到了仙墩湖上。
三个人想不到自己还能活着出来,回想此番遭遇,皆是唏嘘不已,简直是做了场噩梦,当真可怕到了极点,千古异底村中的无数村民、傩婆、土龙子、祭祀坑里的古尸、金俑玉棺、鹿首步摇冠、大烟碟儿、黄佛爷、水蛇腰一伙盗匪,全部从这世上消失了,这一切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想今后大概不会再梦到辽墓壁画中的阴魂了,可今后也没法再见到大烟碟儿,悲从中来,忍不住想放声大哭一场,此时此刻,也不怕让厚脸皮和田慕青看到了,但我刚要哭,发觉自己脸上还罩着树皮面具,之前只顾着逃命了,哪想得到要把傩面摘下来,其余那两人也忘了摘。
厚脸皮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树皮面具,说道:“这玩意儿在脸上久了,还真舍不得摘下来,好歹是几千年前的东西,带回去没准能值些银子,你们俩那个如果不想要,可也别扔到水里,全给我留着。”
我说:“傩面都是打村中死人脸上扒下来的,咱们迫不得已才用,反正我这辈子是不想再看见这种树皮面具了,你要不嫌晦气就给你。”
厚脸皮说:“你属狗熊的撂爪儿就忘?没有这树皮面具,咱们能活得到现在?我拿回去哪怕卖不出去,我压到炕底下也能辟邪。”
我说着话要摘下来,那傩面后边有搭扣和绳带,系紧了罩在脸上不容易掉,我摸到自己后脑勺,扣死了想解解不开,便让田慕青帮忙,她自己的面具也还没解开。
我手中正摸到自己脸上的树皮面具,忽见前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大漩涡,还不等我们做出反应,木梁便被那漩涡吸了过去,霎时落到了深处,我猛然一惊,身子如坠冰窟,原来我们还没离开村子周围的漩涡,更可怕的是我们三个人脸上都有傩面,此时已经来不及再摘下树皮面具。
最后的一瞬间,我想起了在草鞋岭下见到的三个干尸,当时认为大唐天宝元年落进湖中的村民,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三个带着树皮面具的干尸是谁了。
后记——傩
有人问过我:“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爱看挖坟掘墓的故事?”
听道貌岸然的先生们说:“盗墓取宝,满足了绝大多数人一夜暴富的心理。”
可如果只惦记一夜暴富,为什么不去看抢劫美国联邦银行金库的电影?实际上风水和陵寝文化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之久,自古以来厚葬成风,盗墓这种社会现象也随之出现,盗发古冢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求财,比如元灭南宋,挖开南宋皇陵,元人是为了断绝南朝的龙脉,这是出于政治目的;伍子胥掘楚王墓,鞭尸三百,是为了报仇泄愤;五代十国那会儿,某位皇帝十分好色,他听说前朝有位妃子貌美倾国,可惜美人已逝,无缘一见,便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替美人更替墓椁,趁机看一眼美人的尸身,这是因好色而盗墓;还有人遍挖古墓,是为了寻找失传多年的秘方,总之盗墓的动机和盗墓的手段同样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因为中国古代的历史文化都在其中,同时又从中衍生出数不胜数的奇闻轶事及民间传说,一说关于盗墓的故事,必定离不开这些内容,每一个古墓的入口,都像一道通往古代的大门,在其中触摸历史、解读传统文化、发现消失的过往,我想这远比取宝发财更吸引人。
在《鬼市耳录》一书中提到的“傩”,与挪动的挪同音,傩文化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文化,将傩字分开,左边是人,右边是难,古代人普遍面对的困难,是无法治愈的疾病和死亡,于是有了驱除这些困难的“傩”,说简单一点,专管降妖捉怪。
从汉代开始有傩制的明确记载,汉宫中搜傩驱邪的过程,每一步都有严格规定,其实古老的傩祭从原始社会已经存在,西周时期成形,先秦至汉末,傩是纯粹的宗教信仰,神秘而严格,随后两千年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同释道儒三教相互吸收融合,流传至今,在西南地区保留得比较完整,有代代相传的“符咒、颂诗、仪式、道具、神庙”,以娱神也娱人的傩戏傩舞最为著名,乡里每当傩祭,必是热闹非凡,根据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傩祭和傩神的传说也不尽相同,例如“开口傩、闭口傩、文傩、武傩”之间的区别,小说不是为了考证傩文化,在这里只顺便说一两个有意思的民间传说。
先说一下“二十四神将”,据说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也有说是宋朝或汉朝的某个位皇帝,总之这位皇帝听说龙虎山张天师的本领高强,有心想一试他的手段,事先命二十四人躲在宫中击打乐器,然后告诉张天师宫中闹鬼,下旨让他做法除鬼,张天师用飞剑斩了这二十四个人的首级,从此阴魂不散,宫里真的闹起鬼来,惊动了皇帝的圣驾,只好封这二十四个鬼为傩将,为首者是傩神“欧阳金甲大将军”,与此相关的傩戏俗称二十四戏,傩戏的主题是“除魔除怪保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一般最后一场通常是由傩神登场,傩神以剑指前方,凌空虚写一个大大的“收”字,表示收服了全部妖魔鬼怪,天下太平,至此二十四戏结束。
傩神不止一位,比如三千多年前的古傩,拜吃鬼的方相为神,神兽吃鬼也是傩的重要内容,傩舞中存在大量跳山魈的内容,山魈不是现在所说的狒狒,而是一种独脚鬼怪,走路跳着走,因为傩的传统非常古老,后世很多宗教仪式中都有傩的影子,樟木面具是傩的特征,相传三四千年以前,有人挖到一个青铜面具,最初的傩是用铜面具,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铜面具被毁,往后也不敢再用,以木制面具作为替代品,这段传说太古老,挖到的青铜面具是何人所留,后来又什么不敢使用了?到如今全部失传,给人留下很大想象的空间。
小说中提到面具来自鬼方古国,殷商时把周边小国称为方,即方国,鬼方是其中一方,至于古傩的面具是不是鬼方人遗物,目前仍然是个谜。
(全文完)
《鬼不语之仙墩鬼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