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贯大陆之旅:从纽约至奥马哈

只要一想到我即将成为第一个踏上横贯大陆之旅的波兰人,我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就连收拾行李时也变得手脚利索,劲头十足。抵达纽约的第五天,我和同伴来到纽约西站,准备搭乘火车前往芝加哥。临上车前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我们和站长差点吵了起来,这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佬非要让我们买下一根贵得离谱的绳子,说是可以用它来捆绑行李。等绳子风波好不容易平息后,我们终于踏上了通往大西部的旅程。

离开纽约时已是暮色沉沉,我只能借着月光打量哈德逊河两岸的景致。所幸皎洁的月光与满地的雪色相映成辉,让我能够尽情地饱览铁路两边雄浑壮美的风光。宽广的河道流水汤汤,波澜起伏,如同一匹闪着银光的巨幅绸缎。河的两岸静静地蛰伏着黝黑寂静的森林,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广袤无垠,神秘莫测。在我的想象中,这里原本应该是印第安人和水牛的栖息地,可实际上,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已经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当地人对于印第安人和水牛的了解想必不会比华沙或卢布林的居民多多少。

由于我的地理知识贫乏得一如三年级的小学生,所以我一度想当然地以为北美洲,或者至少美国的气候应该要比欧洲暖和许多。我离开欧洲的时候那里已经入春,在比利时、法国甚至英国早已冰雪消融,溪水潺潺,麦田里抽出了成片的嫩芽。可是在地处与意大利南部相同纬度的纽约,皑皑白雪依旧覆盖着大地,湿冷的空气中透着彻骨的寒冷,凋零的树木在低垂的夜幕中留下了尖锐突兀的剪影。可是哈德逊河却未遭冰封,几艘大型客轮正在这条浩浩荡荡、深不见底的大河中劈波斩浪,此情此景在迷蒙的夜色中显得尤为气势磅礴。不过河流很快便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火车所行驶的路基开凿在坚硬的岩石带上,两旁石墙高耸,遮住了所有的景色。有时候,火车会一路疾驶着穿过隧道,不过它的时速和传说中的相比似乎有着不小的差距。后来,我坐遍了美国的各种火车,走过了全国各条线路,所谓实践出真知,我在这里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各位,所有关于火车速度的说法大都言过其实。美国的火车不仅没有像传言中那样跑得风驰电掣,反而还比欧洲的普通列车慢上许多。速度较快的列车仅属个别,比如横贯东西的数条线路,据说从纽约到旧金山,火车大概只要开三天三夜。不过这样的说法主要还是为了宣传造势,诱哄更多的乘客乖乖掏出腰包。

火车行驶了七天七夜,就车速而言和波兰的火车没有什么区别,而每次靠站停留的时间基本上都只有一、两个小时。不过,我没有把某次因为受风雪所困被迫在其中一站停靠的数天时间计算在内。那七天里我们吃、喝、睡、住都在车上,对车里的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反倒是下车之后因为少了熟悉的汽笛声和颠簸摇晃,以至于有好几个晚上我们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卧铺车厢的乘客可以睡在床上,那张床可一点都不比家里的逊色,没准反而更加舒服,于是漫长的旅程对他们来说就没有那么辛苦。普通车厢的乘客可就遭罪了。坊间流传着太多关于美国火车上的设施有多么方便、多么舒适的传言,数目之巨几乎和关于车速的传闻不相上下。事实上,常规美国列车的一等车厢就像一个大型棚屋,面对面各设有一排座位,每排座位上可坐两个人。车厢中间设有一条通道。两排座位上铺着褪了色的长绒垫或是破旧的绿色油地毡。座位非常狭小,两个正常体重的人几乎很难并排挤进去。而两排座位又靠得太近,若是有人的腿长得稍微长一些,而且他又不想入乡随俗地把腿伸到对面的座位上,然后像把钳子一样夹住对面旅客的脑袋,那他简直就不知道该拿自己这双腿怎么办好了。

在每节车厢的后面都放着一个小铁炉,列车员昼夜不断地往里头添煤加炭。烧煤时散发出来的热量简直能把车厢变成一个巨大的蒸笼,而呛人的废气更是让人陷入了随时窒息的危险境地。乘客们在车上走来走去,售票员不停地在车厢之间来回穿梭,车厢门总是刚被合上又被打开,一股股冰冷刺骨的寒气夹带着各种病菌在车厢里一路穿堂而过。旅客们就挤在你的身边大嚼烟叶,随地吐痰,吃饭睡觉,目之所及几乎没有一块稍微干净点儿的地方。地面上到处都是随手乱扔的果皮和坚果壳,还有遍地的搪瓷痰盂,每走一步都能让你栽个大跟头。有人吹着口哨,有人哼着小曲,还有人打着呼噜。孩子们尖叫,男人们不穿外套,女士们披头散发,总而言之,就跟乱哄哄的市场没什么两样。

尤其是到了早上,车厢简直变成了战场。在一片喧嚣混乱中,售票员开始检票。他不像欧洲的同行那么和蔼可亲,不会督促随处乱坐的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不会收了我们一支烟就心照不宣地不再让其他乘客坐进我们的车厢。相反,他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售票员,总是不苟言笑地在车上不停地来回巡逻,看他那架势就像是剧团里不可取代的台柱子,或是邮轮上一言九鼎的船长。当他在卧铺车厢或休息室里歇息时,两条腿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搁在高处。他走到哪里外套就扔到哪里,通常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一屁股坐在女士身边。对于乘客们的不端行为,很多时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他显得傲慢自大,有时候又不怒自威,有时他会纡尊降贵地和你套套近乎,有时会委婉含蓄地批评乘客。不过,他也有对着某个乘客大打出手的时候,特别是当对方居然不把他这么一个重量级人物放在眼里。

这些事情在火车上司空见惯。如果你胆敢对售票员不敬,他就会毫不迟疑地举起拳头捍卫尊严,先把你揍个鼻青脸肿,然后直接扔出车厢。不过,如果你的身手更加厉害,那么被打掉下巴、“驱逐出境”的就是售票员了。列车员的职责主要是为乘客铺床和生炉子,他的脾性气质和售票员的如出一辙。不过美国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只要一个人不多管闲事,不自找麻烦,那么麻烦也不会找上他。当然,如果你是一个外国人,那么旁人一定会以礼相待。

在卧铺车厢,或者按照原版的说法,在所谓的“铂尔曼式银色宫殿”里,相对而言还是比较舒适整洁的。晚上会有一个黑人仆役将车厢两侧的折叠床板打开,并组装成一张张床铺。床铺分为上下两层,沿着车厢长长的侧墙整齐地排列着。每一组上下铺组成一个铺段,一面缎子挂帘将每个床位隔成一个独立的空间。一般而言,下铺更受人欢迎。如果两个人搭伴旅行,他们通常会预定一个铺段,等到了晚上,帘子一拉,各回各“房”,各睡各床。不过独自旅行的乘客因为只能占一个床铺,所以一般都不太愿意掏两份钱买下一个上下通铺。于是,尴尬的事情时有发生,最夸张的就是两个不同性别的乘客被随机安排在了同一个铺段里。

我这可不是在信口开河。一个推销雪茄的德国老人和我们同坐一节卧铺车厢前往奥马哈,他那个铺段的下铺就睡着一个骨瘦如柴、和他年纪相仿的老姑娘。每天早晨起床后,他们两个就会飞快地交换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一到晚上,可怜的德国绅士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地爬到上铺,每每这个时候,老爷子总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每次攀爬都能要了他的老命,而下铺的床单也总会在他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挣扎中被踩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

欧洲的铁路公司在铺位安排上特别注意男女有别这个问题,旅客们完全不必担心搭乘列车后会惹上什么桃色绯闻从而毁了自己一世清誉。不过在美国,男女上下铺的情况则屡见不鲜,而且也没有哪个美国人会对此大惊小怪。原因就在于这里的女性享有非同一般的尊重与礼遇。每一位妇女,哪怕是年轻的女孩子,只要她独自上路,那么她身边萍水相逢的男性都会主动请缨,充当她的护花使者。甚至连单纯的矿工或农夫见到女子受辱都会化身成侠义之士,抡起拳头或掏出手枪(在某些流行动用私刑的地方,男人们会甩出专门用来勒人脖子的绳索),为受辱的女士报仇雪恨。这种对于女性的重视与呵护不同于法国人的文明传统。与我们同车的美国绅士,虽然他们属于上层阶级,但并不觉得在女士面前不穿外套甚至不穿鞋子有什么不妥,当我们善意地提醒他们应该稍加注意时,他们则回答这些均属小节,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而且过分拘泥于形式反倒显得别有用心。不过,我们并没有照搬美国人的行为规范,而是打算将备受美国女性倾慕的波兰式或欧洲式的彬彬有礼进行到底。

在火车上安然度过第一晚,第二天的早晨我和同伴都起得很晚。大部分床铺已收拾干净。一些早就梳妆打扮好的女士正坐在小桌旁喝着咖啡或红茶。男士们有的穿着外套,有的仅着衬衣在位于车厢末端的方寸之地——男士洗手间进进出出。售票员双手插着口袋坐在车窗边,他睡眼惺忪,不住地打着响嗝。我走到窗边,想从火车上看看白天的美国是什么样子。

现在,列车正在穿越一片开阔的平原地带。这里地势较低,四周环绕着树林,林中的树木裸呈着光秃秃的枝桠,叶子掉得一片不剩。这一带住着许多居民,你能在火车两边看到农庄,还有一座座小巧玲珑的瑞士风格的房舍,看上去和波兰的景致非常相似。虽然同样是在冬天,这里的农庄却比不上德国、比利时或法国的同类。建筑显得破败老旧,周围既没有结实的栅栏,也没有排水沟,人们不禁会想起波德拉谢和平斯克19的荒凉地带。那里的土地无疑相当肥沃,但也许也正因如此,反而没有得到充分开发。对于任何看惯了西欧繁忙农耕景象的人而言,这里的画面实在令人沮丧。眼前随处可见仓促建造中的农舍,它们大多粗劣简陋,好像随时都会被弃之不用一样。眼下,列车仍旧在美国最先进、人口最多的纽约州内行驶,然而喧嚣繁华已经离我们远去。在森林的空地上我们看到了一个个孤寂的小屋,它们都出自拓荒者的斧头与双手。这些小屋周围既没有成荫的绿林,飘香的果园,也寻不到花园的影子,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如果看得再仔细一些,你就会发现一排排烧焦的树桩,一堆堆树枝和点燃的木柴,遍地都是大片大片浑浊的泥水塘,四周残留着一座又一座脏兮兮的雪丘。

我想起了波兰境内屡遭采伐的森林。不过在美国,砍伐森林具有截然不同的积极意义。这里的森林依旧郁郁葱葱,绵延不绝,而拓荒者们伐木开荒是在为这个国家的建设与发展做贡献。森林中零星地散落着几栋孤独的小屋,周围开挖的田地就在一年之前还覆盖着茂密的灌木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斧子砍伐树木的声音始终在林中寂寥地回荡,不堪其扰的动物和受惊的小鸟们只好一路西迁,重新寻找宁静的家园。每一天旭日东升之际,几乎都会有新的空地出现在森林深处,等着勤劳的双手和坚固的犁具将它们变成一亩亩良田。

基于我的亲耳所闻和亲眼所见,恕我直言,美国人实在算不得田间好手。他们野心太大,总是急功近利,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驻留。所以,一个美国人买地的目的往往是用来投机倒把。他没有兴趣在这片土地上安家落户,然后把它传给子孙后代。投机者没花几个钱甚至不用一个子儿就能拥有大片森林和处女地。他用栅栏把自己的土地圈起来,建上一栋房屋,象征性地刨了刨地,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座马上就能投入运营的“农场”,然后就以高价转手卖给新移民或当地的资本家以牟取暴利。不过必须指出的是,虽然在许多州,人们能以极低的价格购买那些归政府所有的土地,有些甚至可以免费占有,但大城市周边能产生经济效益的地界价格却高得让欧洲人啧啧称奇。许多人的运气简直让人眼红,他们免费获得了大量的土地,过了一些时日,这些土地边上突然在一夜之间冒出了一个商业大城市,当然这在美国不是什么稀罕事,然后他们就能以每亩500美元、600美元,甚至1000美元的价格把自己的土地抛售出去。比如,若干年前政府认为芝加哥的市郊地带如同一块鸡肋没有什么价值,于是将它转手送给了几个老兵作为他们为国而战的犒赏。然而今天,这块地的售价已翻了不止百倍。

但也有不少投机者,虽然他们拥有新兴城镇附近的大片土地,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美国人既然能在一个晚上兴起一座城市,那么他们也同样可以在眨眼之间弃它而去。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比如,在大草原上出现了一个拓荒者的聚集地,不久之后就发展成了一座日益繁荣的城镇。后来,也许是因为地理位置不太适合,气候不够宜人,或者自然资源已被消耗殆尽,于是当地的居民毫不犹豫地带上妻子、孩子,赶着装满家当的马车开始迁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昨天还有着几千个住户的城镇一夜之间便成了人烟稀少的荒村野店,甚至用不了多久,这里曾经有人居住、生活过的痕迹就会被大自然擦干抹净。

对于那些不拿土地当做投机工具,而是用来开垦拓荒的人来说,他们的付出必定会获得回报。一个在欧洲饱受贫困折磨,或者在人生的变故中一蹶不振的移民,他没有什么豪情壮志,只想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于是他买了一辆马车、几头家畜、一些农用机械和劳作工具,然后拖家带口地向遥远的西部进发。他在紧挨着树林或溪流的空地上建起房舍,用围栏圈起一块土地,然后就成为了美国境内的合法定居者。从这一刻起,这片地界就毋庸置疑地变成了他的私有财产,无论谁想强取豪夺,那么这个强盗所面临的不是法律诉讼,而是穿膛而过的子弹。如果该区域盛行动用私刑的话,那么抢夺土地者就会落入自发的民间治安维持组织手中,等待他的将是更加让人不寒而栗的惩戒。

尽管这样的定居者不太可能大富大贵,但他至少可以旱涝保收,不会落得一穷二白的下场。就算没有人用现金购买他的粮食和牲畜也不打紧,本来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钱就没有什么用处。他衣食无忧,孩子们的身板和橡树一样强壮,等到羽翼丰满,他们就离开父母,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结婚生子。日子虽然过得简单粗糙,却平静恬然,无须为了明天的生计愁肠百结。不知不觉中,人生已近黄昏,无需多时,他的生命就会像渐渐西沉的太阳一般安详地陨落在旷野尽头。

不久,这座孤单的草原农场会迎来两三个新邻居。慢慢地,在此定居的住户数量发展到了十个、百个。再过上一阵,这片免费入住的土地开始飞速增值。不出几年,原本除出劳力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投入的土地就会坐拥高达几十万美元的身价。

不过,并非所有的土地都能占为己有。在纽约州境内搭乘火车通往五大湖的所经之地,以及在东部各州,几乎没有能让拓荒者占据的闲置土地或政府用地,就连犄角旮旯都已经被开发了个遍。所有的土地都归私人所有,由于土地肥沃,交通便利,所以那里的土地和欧洲一样昂贵,甚至更贵。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美国的农场不能与欧洲的媲美。如果我见过夏日的乡村风景,也许我会发现它们也自有动人之处。然而,这一路从纽约市直到锡拉丘兹,沿途的冬日景象却无一例外地单调乏味、灰暗凄清、死气沉沉。

到了锡拉丘兹站,火车停靠半个小时以便让旅客享用早点。然后列车继续朝着位于安大略湖边的罗切斯特市前进。当我们离罗切斯特市越来越近,地势越发低平,不过周边的风景还是一样寡淡无味。随着田野中、树林里出现大片的水域,我们知道大湖区域就在眼前了。在树林的某些地方,成片的树木都浸在水流里,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些大树原本就生长在湖水中一样。水鸟或是三三两两或是成群结队地从眼前悠然飞过——有野鸭,还有从海里飞到内陆的海鸥。有时候,火车会冷不丁钻出森林,驶入一片矮矮的草场,那里铺着厚厚的青草,浓密的白菖蒲,还有去年冬天枯萎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生姿。农场与农场毗邻而建,比波兰村落之间的距离还要再近些,只不过因为农场周围全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水塘,所以看上去似乎比坐落在锡拉丘兹东部的农场群还要疏离。地面上的冰雪正在融化,底下翻开的黑土地得以重见天日。犁沟中的积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耀眼的金光。扑面而来的风中已尽收冬日的锋芒,带着融融暖意,让人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虽然那气息依旧微弱,但的确透着一股喜人的生机。一度冰封的湖面也终于卸下了冬日的枷锁。最后,我们终于看到了安大略湖湛蓝的湖水。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无边无涯的海上。铁路依水而建,湖水时不时地拍打着路基。对乘客而言,整列火车就像是行驶在湖面上一样。天空一碧如洗,湖水波光潋滟,蓝莹莹的湖面上时有点点白帆飘然而过,水天交界处偶有缕缕青烟袅袅升起,那是已经远得看不见影子的邮轮留下的痕迹。湖水时而从堤岸退去,与湖岸边的水滨融为一体。湖畔建有几栋小屋,几艘拴在木栅栏上的小舟在离岸不远处的水面上颠来晃去,它们不耐烦地拉扯着绳索使劲地挣扎,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束缚,从此浪迹天涯。屋前晒着湿漉漉的渔网,阳光一照,就像在上面撒满了闪亮的金粉。渔网底下堆满了海藻,空气中充满了鱼鳞的腥味和菖蒲淡淡的芬芳。一群鸟儿张开翅膀在天际飞翔,就像是一枚枚小巧的十字架在蓝天白云间时隐时现。

之后我们来到了尼亚加拉吊桥,在那里,火车停了下来,好让乘客尽情观赏尼亚加拉河和大瀑布的风采。不久,火车便带着我们的行李继续开往休伦湖,而我和我的同伴还有一位已记不起名字的英国青年留了下来。我们租了一辆马车,准备穿过吊桥去往瀑布近处寻幽探秘。吊桥横跨尼亚加拉河,将美国和加拿大连接在一起,因此桥的一端是美国海关,另一端则是英国海关。由于瀑布不在美国境内,所以我们必须经由吊桥进入英国属地。站在吊桥上可以看到两座瀑布的全景,但或许是因为烟波浩渺的河面和淫雨霏霏的天气,又或是因为瀑布一落千丈后不断喷溅而起的飞沫,所以我只看到了从脚下深渊冲向高空的漫天水雾。不过那不绝于耳的隆隆巨响却昭告天下在重重白色雾帘之后隐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我们穿过吊桥,来到了与瀑布顶端毗连的悬崖峭壁。参天拔地的堤岸上面建有一排小屋。我们站在屋前,瀑布的雄浑壮观尽收眼底。回想当时那摄人心魂的一幕,我依旧心绪激荡,以至于手中的笔都掉落在地上。伊利湖丰富充沛的水量在流入安大略湖的途中经过一道横亘在河道中的巨大断崖后陡然骤降,并一分为二跌入深渊。乍眼一看,真让人怀疑底下的大地能否承受住这震天动地的千钧水势和巨大冲击力。眼前的景象带着远古洪荒的蒙昧,包含着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力量,还有那无法名状、却椎心刺骨的惊骇恐惧。不期然间,你会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是否有什么灭顶之灾已悄然降临,这个世界是否已经天崩地裂,于是,你下意识地拒绝相信这场灾难会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天空中满是阴霾,如同一块褴褛的破布,浮云如同一群无拘无束的野马,一会儿成群结队,一会儿又一哄而散。四周全是阴森森的峭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它们凿刻成了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瀑布水声如雷,震耳欲聋。阴冷的风中夹带着四溅的水花如同锋利的刀剑逼得你步步后退。有时,脚底下突然升腾起浩瀚的水汽将你卷裹其中,你恍若坠入迷雾,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水雾散去,飞沫扑面而来,瀑布似乎又一下子撞入视野,变得近在咫尺。

不过这一刻转瞬即逝。大部分时间里,雾气、泡沫、水流、空气,所有这一切都融为一体,在一片混沌中你丧失了视觉和听觉,就连意识也离你远去。你不清楚周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地万物仿佛都陷入了扑朔迷离的境地,每一样东西都像被一种疯狂的魔力牢牢掌控着。五分钟之后,你筋疲力尽,眉眼之间挂满了由深渊吐出的寒气凝结而成的水珠,你想高喊:“够了,打住!”不过瀑布无视你的乞求依旧怒吼咆哮,底下的深谷照旧喷雨嘘云;这边苦苦告饶的哀求呻吟刚刚消停,那边豪迈的笑声转眼间又变成了癫狂的哭号,伴着振聋发聩的喧腾,地狱里的妖魔鬼怪像是被放虎归山一般沉醉于无穷无尽的狂欢之中。

尼亚加拉会让人产生这样一种感想,更确切地说,是一种难以言传,飘忽不定的感觉。有一点点感伤,还有一点点欣喜,当你完全忘掉自己,当你臣服于大自然的威严之下,那一刹那,你就会萌生这样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当你从最初的敛声屏息中缓过神来,你的眼睛就再也无法从眼前的景象上移开。脚下的万丈深渊仿佛在蛊惑你、引诱你,某种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似乎吸引着你走向绝壁的边缘。你心甘情愿地不断靠近,也想加入它们成为大自然中永恒的一景。你想探身而出,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去体会悬于生死一线的刺激。湖底的岩石凹凸不平,奔流而下的湍流因此形成了可怕的漩涡,像是随时都能把你一口吞没,而高高溅起的白浪如同高举的手臂,想要一把将你抱住而后挟持而去。悬崖峭壁在你耳边低语,“随我而去!随我而去!”不过直觉这样回答道,“可以,不过我会有备而来!”

无论再怎么不可思议,只要“有备而来”就能去到瀑布底下,因为它的水势和流速使得水流落下时形成一道抛物线,于是水流和悬崖的凹壁之间就留下了一块泡沫横飞、满是薄冰的空间。要从瀑布底下穿过,你必须要有合适的装备。我们来到一个黑人的小屋,他不仅在当地充当导游,而且还出租防水服。在他的屋子里,我们邂逅了一对已经穿戴妥当的英国夫妇。其中那位相貌平平、身材瘦削的老妇人穿着一身用鱼鳔做成的外套,戴着鱼鳔做成的头罩,整套装束毫无款式、风格可言。从她的头顶往下打量,只能看到她的鼻尖和金色的眼镜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呆头呆脑的稻草人。我们也穿上了一样的斗篷,戴上了头罩,然后我们一行人朝着目的地出发了。

黑人向导把我们带到了一栋木质的建筑中,他撬开地板,露出了通往底部的楼梯。一进入通道,我们就立即置身于一片黑暗,峡谷中冷冰冰的空气一下子从脚底下蹿上来把我们紧紧包裹其中。那个长得更像是大猩猩的导游一边带路一边发出“哦!哦!”的声音在黑暗中为我们指明方向。往下走了十几级台阶后,突然底下透出一道白光。随后,我们拐入一条直抵瀑布下方的甬道。这时,导游让我们停止前进,并挨个为我们的靴子系上了镶满铁钉的鞋底。英国老妇人一开始对此举颇感“震惊”,不过最后还是垂下了眼睑(或是她的眼镜?),勉为其难地以示默许。她矜持地朝黑人伸出腿,看上去倒更像是两截一拗就断的扫帚柄。接着,我们就进入了瀑布下方。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雷鸣般的水声反倒不像在瀑布外面时那么惊天动地。淡淡的日光透过瀑布的水帘照了进来,为整个洞穴染上了朦胧的光晕。背后是黑色的石壁,嶙峋的岩石上横七竖八布满了裂纹,地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层。身边一片蛮荒,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了无生气。从大瀑布主体旁逸斜出的纤细的水流噼噼啪啪地敲打在冰层上。空气中弥漫着雾霭与细小的水滴。风(我也搞不懂它究竟从何而来)在如同魔鬼巢穴般的石洞里窜来窜去。寒气穿透了我们的防水服和防水帽。尽管水声不再那么震耳欲聋,但我们还是听不到彼此说话的声音,所以压根就没办法交流。那双能排除万难的钉鞋帮助我一步步走过了滑得像玻璃一样的千年玄冰,最后我终于到达了离瀑布最近的地方。导游开始朝我喊着什么,不过我只看到他夸张的手势和翻飞的嘴唇,而他的声音却湮没在雷鸣般的水声中。

再也没有哪个角度比从这里更能观赏到瀑布的动人之处了。当我抬头仰望,那道水帘像是一面巨大的冰墙一般静止不动,要不是脚下的水潭如同一口大汽锅一样不住地吞云吐雾,我真以为瀑布被冰封住了。不过,外面不时飘来的水雾轻而易举地驱散了所有的遐想。然后,我又低头俯瞰。地面上的豁口是如此深不可测,从天而降的洪水必定经过了千年万载地冲击才凿穿了这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倾泻而下的水柱在深渊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它们不停地翻腾汹涌,凶猛地撞击着岩壁,击碎的浪花泛起了雪白的泡沫。我从结满冰的边缘退了回来,如释重负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岩洞的内部似乎一片寂静。涓涓细流轻轻地溅落在冰层上,半空中挂起了一道美丽的彩虹,与几步之遥水势磅礴、声震如雷的瀑布大异其趣。现在,我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洞内暗沉的光线,黑色岩壁上的每一道细缝和纹路,还有罅隙中沾着晶莹水珠的苔藓都变得格外清晰。

阴冷与湿气越发砭人肌骨,我们不得不往回撤。不过我们的英国朋友却迟迟不肯离去,他们正忙不迭地往每个口袋里塞石块。我怀疑如果有机会,他们没准会把整个尼亚加拉都装进口袋里,然后搬回英国博物馆,就像他们曾经对雅典卫城所做的那样。我们终于从瀑布低端回到了地面。

回程中,我的同伴和英国青年就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归属问题争执不下,后者言之凿凿地声称瀑布是属于英国的,因为加拿大原本就是英国属地。最后我们告诉他,因为英国已将尼亚加拉河的捕鱼权并入了美国的大湖,所以尼亚加拉大瀑布其实也已经被让渡给了美国。英国青年一听此言闭上了嘴巴,一脸气呼呼的样子,不知他这是在生美国佬的气,还是责怪我们将真相告诉了他。

等我们到达地面后,瀑布便隐入在了一片茫茫白雾中。我们参观了堤岸边的小屋子。其中有一间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号称是尼亚加拉的珍品奇玩,其实都不过是些寻常之物,比如贝壳,石化的小东西,被水流卷走的动物骨骸,还有当地的一些风景照。实际上,这些小屋子都是等着游客跳下去的陷阱,每个人的钱袋里都会失去一笔巨款,然后换来一大堆没用的纪念品。最糟糕的是,售货员是一位年轻迷人的姑娘,她的魅力几乎无人能挡,所以哪怕游客们事先都告诫自己一定要适可而止,可最后装进背囊的纪念品远远超过预算计划。接着,游客们被带到博物馆的屋顶,那里有一座小小的角楼,抑或是瞭望台。站在那里,四处的景色一览无遗。角楼的墙壁和栏杆上刻满了成千上万个用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以及其他各国语言书写的人名。我甚至还看到了波兰语和俄语。每个游客似乎都认为只有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姓名以及到此一游的日期,才算真正不虚此行。至于我,我不仅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还非常厚道地将我所能记起来的新朋故交、我的堂表兄弟姐妹,以及他们孩子的大名都留在了角楼上,希望这些代表着凡夫俗子的符号能像大瀑布一样永垂不朽。那位英国青年在他的名字“亨利”边上又写下了“玛丽”,接着用极其复杂的曲线把两个名字圈了起来,然后他往后退了几步,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下楼的时候,我们又被逮住按在了一段原木上,就穿着那身傻不啦叽的鱼鳔防水服,被人狂拍了五分钟照片。当然这项周到的服务又让我们破了一笔财。

这时,天色暗了下来,浓厚的雾霾将瀑布整个遮挡了起来。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们坐上那辆租来的马车回到大吊桥。到了桥的另一端,美国海关官员拦着了我们,非得让我们为刚才买来的每一件破铜烂铁缴税。我们偷偷往其中一个管事的手里塞了一美元,成功地收买了他的责任心,于是他不再义正辞严地逼着我们为合众国的国库添砖加瓦,大发慈悲地协助我们成功地蒙混过关。从大吊桥上我们朝着大瀑布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只是现在我们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形了。

火车很快就进站了,我们登上车穿过了加拿大领土,直奔美国的汉密尔顿。从那里火车又开了一整晚,经过安大略湖的最西端,到达了伊利湖边上的底特律。地势开始逐渐平缓上升,伊利湖的海拔比安大略湖高了几乎两百英尺。尼亚拉加河其实不过是从伊利湖流入安大略湖的湖水而已。河水途径一块大岩石被分割成两股后骤然下降,由此形成了瀑布。从安大略湖开始,地势再次缓缓下降,湖水注入五大湖的出口圣劳伦斯河,最后流入大海。圣劳伦斯河蔚为壮观,它也许是世界上最为宽广的大河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到达底特律,这是密歇根州的一个城市,位于连接休伦湖和伊利湖河道的旁边。对于底特律,我所有的地理知识加起来不过是知道它的确存在,除此之外基本上一无所知。所以,当出了火车站,眼前豁然出现一个无比干净整洁的大城市,而它所展现的一切比我之前所见过的所有美国城市都要漂亮迷人时,你们能够想象我有多么惊讶。天色尚早,大多数市民还在梦中酣睡。我们沿着一条宽敞的马路缓步前行,路边坐落着的似乎是天主教教堂。排列在马路两边的不是毫无特色的红砖房,而是精巧美观的私人宅邸。长长的金色栅栏将建筑物与马路分割开来,栅栏后面是花圃,矮矮的灌木丛已抽出了点点绿芽,雪白的围墙后露出了云杉挺拔秀美的锥形倩影,宅邸的玫瑰色大窗棂擦得油光锃亮。随处可见叼着烟斗的黑人一边哼着歌曲,一边打扫院落。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那里是城市广场,广场中央树立着几座南北战争时北军著名将领的雕像。虽然广场四周围绕着纽约常见的砖房,但这里的建筑庄严华美,显得卓尔不群。那里开设着许多装潢精美的商店,橱窗不设卷闸,供行人自由观赏。我们到的时候,广场上已颇为热闹。骡子拉着堆满了木材的马车走在人行道上,车轮在路面上发出隆隆的滚动声。

不多会儿,我们便返回车站。离火车发车尚有半小时,足够我们从容地吃顿早饭。在一位混血招待的殷勤招呼下,我们享用了一顿美味的奶油炖牡蛎。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一位具有印第安血统的人。他拥有健美的体型,古铜色的皮肤,一头浓密的乌发黑得几乎泛着蓝光,长相也称得上温厚可亲。他的额头偏窄,于是多少显得颧骨有些突出,除此之外,五官并没什么有异常人之处。他让我想起了到处流浪的吉卜赛人。对于客人们的要求,他总是不亢不卑地回答“好的,先生”,上菜摆盘时动作纯熟迅速。用完早点后,我一反美国人的习俗,在他手里塞了一些小费,他看着手中的钱低声喊道:“哦,先生,谢谢,先生!”带着一抹充满成就感的微笑,他主动为我们递上毛皮大衣,并帮我们把旅行袋搬上了车。

列车横穿密歇根州,来到密歇根湖,芝加哥就坐落在湖的西岸。窗外的风景像极了波兰普鲁士。沿途遍及大大小小的湖泊、河川、溪流,极目远眺,水几乎无处不在,这也许就是最好的佐证: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片汪洋,浪花曾在这里自由地翻滚流淌。现在,绵延的树林代替了一望无际的水域。由于靠近湖区,这里的气候也温婉缓和了许多,至少一路走来,我们再也没有遭遇过冰天雪地。林中的树木爆出春芽,草坪上也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嫩绿。我的目光不时在风景中逡巡,好奇地寻找着印第安人的身影。多年前,无数印第安部落曾在湖区边安营扎寨,而其中一个部族的名字永远地流传了下来,因为休伦湖就是以它的名字命名的。然而现在,不仅是密歇根州,就连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和伊利诺依州,印第安人的踪迹都已无处可寻。早在白人西进扩张之前,他们就和野猪、熊、丛林狼、美洲虎一起不断地西迁,或是在同白人的殊死搏斗中销声匿迹了。

在离开底特律整整一天后,我们来到了芝加哥。这座大城市位于密歇根湖西南岸,而且也是所有来往于加拿大和美国的船只必经的港口。就在几年前,芝加哥几乎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20,然而不过短短几年,一座新城已然在废墟上涅槃重生,只不过那场大火的残迹仍旧随处可见。

虽然我们抵达时已近黄昏,我还是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纽约的脏乱无序使我对这座帝国之城的好感一扫而光,而芝加哥却给我留下了庄重大气的美好印象。整座城市看上去雄伟壮观。街道异常开阔,高大的住宅建筑器宇轩昂地列队在街道两旁。人行道比马路高出一截,你会惊讶于它的宽敞,而将其铺就的厚重石板也定会让你一见难忘。简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高耸巍峨,威仪堂堂。有人也许会说这是一座出自巨人之手、专为巨人而建的城市。它具有独一无二的风格。很明显,芝加哥是一座顺应现代生活要求而建的新兴城市。我曾读到过关于类似先进城市的介绍,以及它们将在二十世纪中展现的风采。芝加哥就让我想起了那些文章,它与文中的描述非常相似,所有的建筑都呈对称排列,笔直挺拔而且四方周正,城市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街边竖起了成排的电线杆,上面架着数不清的电线。有些电线从这栋房子连到另一栋房子,上面悬挂着刻有房主姓氏的标牌。等到暮色迫近,电线在黑暗中悄然隐形,而通电发光的标牌却各得其所地悬浮在半空。当你遥望长长的街道,你会看到整排整排或大或小的标牌在夜色中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整座城市就像被闪闪发亮的小旗子装点一新,正在欢庆某个节日一样。

人行道上行人川流不息。无论是白人还是其他肤色的人,他们都带着一种富有美国特色的工作狂般的激情匆匆忙忙地奔向属于自己的战场。私人马车与出租马车在街上来来往往,有轨电车的铃声时不时在耳边回荡,这个年轻的城市到处都洋溢着勃勃生机。夜幕降临,千万盏煤气灯将城市映照得如同白昼。大商店的橱窗里灯火通明,像极了家中暖意洋洋的壁炉。我随意拐入一条街道,脚步跟随着目光自由地徜徉。伫立在街边的房屋队列有时会在某处戛然而止,断开的空地上散落着破砖碎瓦,这就是先前那场大火留下的遗迹。遗址之上,一座崭新的大城市正破茧而出。放眼远眺,脚手架铺天盖地,连绵不断,造了一半的新屋裸露着空荡荡的窗框,楼房就像搭积木一样一层接着一层往半空叠加,成堆的砖头和石灰就像数不清的小山丘一样矗立在路旁。然后我看到了一条竣工的大街,那里人声鼎沸,到处都闪烁着温暖的灯火——总之,芝加哥已如同凤凰一般浴火重生了。

在这些美国城市中,最让人难忘的就是当地民众身上所显示的那股斗志昂扬的干劲。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在现代社会中史无前例的惨烈火灾,所有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工商业全部歇业,汗水换来的财富弹指间化为乌有,许多家庭妻离子散,数不清的市民三餐不继,无家可归。然而仅仅过去了数年,原来的废墟上又矗立起一座新城,四十万居民找到了工作,重新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公寓、豪宅、教堂、工厂、旅馆、商店,公共设施应有尽有。再过几年,大火留下的残迹将被永远抹去。要是再来一场火灾,城市一定会再次重建。无论是重建两次或是十次都难不倒这里的市民,他们充沛的精力和不屈的精神将击退一切灾祸与不幸。

芝加哥的蓬勃发展不仅得益于市民们的刻苦耐劳,同时也归功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位于密歇根湖畔的芝加哥有着“五湖女王”的美誉,它掌控着连接加拿大和美国的整套水路系统,是内陆湖泊所有贸易航路的必经之地。因此,芝加哥可以被称为大陆中央的港口,其内陆位置与口岸地位让它双重获益。另外,由于芝加哥是纽约至旧金山横贯大陆铁路沿线上最发达的城市,故而它成为了文明的东岸与有待开化的遥远西部之间的重要纽带。东部将先进的工业产品送往西部,西部则报之以李,为东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自然资源和农产品,而芝加哥就是两者进行贸易的巨大市场。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便来到一处空旷寂静的地方。城市仿佛在这里突然收住了前进的步伐,人间烟火就此统统熄灭。在我眼前,密歇根湖静静地展露着它雄浑辽阔的身姿。清朗的月光下,银色的波浪拍打着脚下的护岸。此刻,我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城市的喧嚣。这里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气分外清新,周遭是那么祥和,宁静。只有浪花拍岸的声音还有远处汽船偶尔的鸣笛声点缀着肃然而富有诗意的寂静。

然后,我回到了帕尔默豪斯酒店,这家旅馆以巨大的大理石块砌成,辉煌壮观一如巴比伦塔。里面的陈设无不金光灿灿,窗帘、座垫、桌布所用的布料不是绸缎就是天鹅绒。就在前一刻,我的目光还漂浮在幽暗、空寂、水波荡漾的湖面,而现在,身边的流光溢彩就像漫出杯沿四处流淌的香槟酒泡沫一样,闪得我头晕目眩。的确,这座旅馆是全城首屈一指的地标性建筑。只可惜芝加哥就和美国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一样没有恢宏的历史遗迹,没有能让人们缅怀过往的教堂和博物馆。所有的一切都是簇新的,产生于当下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憧憬着“明天”,对他们而言“昨天”只意味着荒原、丛林,还有草原上无边无际的死寂。

第二天,我们参观了城市的其他地方。不过,因为美国的城市基本上都大同小异,只要逛几个小时就能了解个大概,所以我们并没有找到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惊喜。这一天过得飞快,等到破晓时分,我们又踏上了旅途,继续西行。

我们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穿行在伊利诺依州的最北端,那里人口稠密,良田万顷。与我之前描述过的州不太一样的地方就是这里几乎没有树木和森林,也许是少了生机盎然的绿色,大地看上去显得消沉而忧郁。不过,铁路两边都能看到精耕细作的田地和一座紧挨着一座的农场。

就像在其北面的威斯康辛州一样,在伊利诺依州同样居住着许多波兰移民,他们在教区牧师的管理下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这些居民虽然为数不少,但大多数都在贫困线上挣扎。尽管这里肥沃的土地和便利的交通设施为他们创造了脱贫致富的大好条件,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依旧缺吃少穿,心中永远惦念着远方的故土。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不会说英语,对于美国的习俗和当地的风土人情都不甚了了21。

经过了十二个小时的颠簸,我们来到了位于伊利诺依州和爱荷华州州界、密西西比河畔的克林顿。日薄西山。虽然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密西西比河这条波澜壮阔的“老人河”并不显得十分辽阔,然而在余晖的照耀下,曲折蜿蜒的长河如同一匹随意泼洒的巨幅金色绸缎,闪着粼粼波光渐渐消失在幽暗的丛林深处。河岸两旁长满了奇异的灌木丛。白人占领这片土地不过是短短几年前的事,炎炎烈日和凛冽的寒风还没来得及把克林顿拓荒者们的木屋摧残得面目全非。这里仿佛是昨天刚刚建立起来的定居地。几栋房屋就直接盖在黑色的淤泥上,满地都是成片的水塘。屋子边上堆放着木柴。再远一些的地方能看到建造中的房屋,原木和板材叠放在一边,一些树桩上还插着弯斧。周围一片喧闹嘈杂,你能想象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定居点有多混乱扰攘。四处乱跑的牛和猪更是忙中添乱,它们时不时躺在地上打滚撒欢,溅得一身泥浆。火车逼近的时候,它们挣扎着从泥坑里哼哼唧唧地探出鼻子想要一看究竟。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在一个初见雏形的定居点中拓荒者们的日常生活。有了一条横贯密西西比河的铁路,谁又敢说几年后这里不会变成一座了不起的大城市呢!22

“老人河”上船流如织。河上行驶着驳船,漂浮着木筏,还有载满各种货物的商船正开往圣路易斯或者更远的地方。筏公和船员都穿着法兰绒衬衫,戴着破烂的帽子,一身美国拓荒者的代表性装束,他们通常住在文明的边缘地带或大草原上。我曾在库柏23,布莱特·哈特24,还有其他作者的书中读到过许多关于他们的事迹。满脸的络腮胡子,戒备的神色,随时从屁股口袋里掏出的手枪,一身的匪气,所有这些都赋予了他们传奇般的浪漫色彩。他们大都来自威斯康辛,也有人来自两岸如同大草原般蛮荒原始的“老人河”支流流域。以下的描述可以概括他们的生活情形:酒不离手,一点点挑衅行为都能让他们豁出性命,任何事情都能成为导火索瞬间点燃他们的火爆脾气。然而,他们都是正直诚实的男子汉,虽然在替天行道的时候,他们的正义感往往与冷酷仅隔着一步之遥。

不过爱荷华州已经是经过开发的文明区域,只有等穿越密苏里州,过了大城市奥马哈才算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大西部,而在那里,火车线路依然贯通。为了避免一连串地理名词提前出现,导致叙述变得凌乱跳跃,所以在这里我必须要让思路折返,回到之前提到的克林顿。火车停了半小时后继续前行。现在窗外已经看不见什么树木,地势不断升高,我们正在靠近美国的腹地——大高原,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干草地,也是美国人口中的大草原。铁路两旁依旧能看见农场,只是它们不再像在伊利诺依州境内那样频繁地出现。

借着月光,我看到窗外不时冒出一片玉米地,高高的茎秆在夜幕中留下了幢幢黑影,这些枯萎的作物就这样垂头丧气地从去年站到了现在。随着火车不断加速西进,沿途的景致越来越荒凉。虽然爱荷华的铁路纵横交错,但它还是像大草原的环抱式门廊一样围住了从密苏里州远至内华达山脉的辽阔疆域。草原地势平坦,偶尔也会有山丘和山谷为这一片坦途平添几许起伏跌宕。这里连树的影子都看不到,眼前只有空无一物的草原,目光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这里是远离文明的边远地区,你从沿途登上列车的旅客身上就能看出些许端倪。他们不是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绅士,每个上车的人都胡子拉碴,衣着褴褛,肩上扛着脏兮兮的捆包,腰际别着左轮手枪,说起话来吆三喝四,如同在听者耳边刮过一阵呼啦啦的狂风,而且每句话里都少不了脏字。烟草点燃后的烟雾执着地盘踞在车厢的天花板上挥之不去。这些人进出车厢时,手下从来不知轻重,无论开门还是关门,一律带上了咬牙切齿的狠劲。他们的交谈中经常会提及在布拉斯加和达科他落户的印第安苏族人和波尼人。

我原本以为随着深入西部内陆,火车靠站的间隔应该越来越长,没想到每一个站头上都等候着大量的人群。最后,每个车厢里都塞满了人,拥挤得几乎让人寸步难移。在欧洲人看来,这里的旅伴简直糟糕透顶。之前就不断有满脸胡子,屁股口袋里戳着枪的男人陆续上车,可现在上来的乘客看上去更加粗野蛮横了。我开始疑神疑鬼,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男人挤在火车上一定事出有因。所以,当我听到边上有乘客正在用法语交谈时,我连忙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告诉我这些人都要去奥马哈,因为当地自苏城到黑山一带刚发现了金矿。这一车的人原来都是淘金者,或是各色各样的冒险家,他们放弃了其他所有的营生,一心巴望着能在山里挖出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法国游客还告诉我,已经有许多这样的人群赶往黑山,而且每天都有越来越多人闻风而动。连怀抱婴儿的妇女都加入了淘金的行列。她们有的独自行动,有的跟随丈夫一同前往。同样的事情也正发生在爱荷华的铁路支线上。总而言之,在边陲州界,你满耳听到的都是同一个声音:“去黑山!去黑山!”

可是,这个梦中天堂却成了许多人的葬身之地,因为周边地带包括黑山在内都处于苏族人的管辖范围,这是北部最大的印第安人部落,他们随时都能召集上万勇士奔赴战场。美国政府在很久以前就将黑山划为印第安人的领地,承认了他们在那里的自治权,因此印第安人与白人就这块地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现在这里一下子有这么多白人淘金者无视政府的法规接踵而至,而在这种情况下,政府是无法出兵来保障他们的人身安全的。不过对于那些终日带着武器、将与印第安人火并视为家常便饭的冒险家们而言,他们压根就不在乎有没有正规军队为他们保驾护航,就像他们压根就不把政府条令放在眼里一样,只要他们愿意,金子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这样的戏码每天都在全国境内上演,而印第安人也因此永远失去了家园,最终绝迹于这片辽阔的大地。

印第安人派出了使者,他们带上盖了章签了字的羊皮纸文书来证明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然而这些努力都无济于事。政府没有权力阻止淘金者。另外,当越来越多的白人在某个地方驻扎下来,当那里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农场和城镇,政府便顺水推舟地默认了白人对该地的占有权,进而将其划归入美国的领土。这在达科他、内布拉斯加、堪萨斯,以及印第安人的属地,总而言之,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条虽不成文却顺理成章的规则。虽然政府把某块土地拨给了印第安人,但是白人却无视条约将其占为己有,一旦他们把印第安人驱逐出境,美国本土又多了几个新的州。面对这样的现实,印第安人又能做什么呢?他们向入侵者宣战,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却毫无胜算。今天,印第安人已经彻底醒悟,和他们口中的“长刀25”开战只有死路一条。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放弃,继续垂死挣扎,发誓要一雪灭族之耻,即便此生壮志难酬,那么等到来世他们也定要扒下无数入侵者的头皮,将它们敬奉在“大神26”的脚下。然而不管怎样,这个骁勇善战、野性十足的种族正在美国大地上逐步凋零,日渐消亡。所谓的文明以其最丑恶的嘴脸出现在了印第安人面前,它没有给红人勇士们留下哪怕是一点点与之化干戈为玉帛的余地,它从一开始就要把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现在厄运降临到了苏族人头上。勇士的脸上已经抹上了赭色条纹,每一个都蓄势待发准备迎接一场已经拉开序幕的战争。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黑山的恐怖新闻,所有的事件报道都被别有用心地夸大其词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煽动白人的仇恨情绪,挑唆贪得无厌的人们对印第安人进行疯狂血腥的掠夺和报复。有些传闻听上去就像是小说里的情节一样匪夷所思。我曾经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大家闺秀名叫内丽,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一个穷小子。父母没有给她任何嫁妆,于是小夫妻两个只好节衣缩食地过着清苦的日子。每天,可爱的内丽用她那双纤纤玉手洗衣做饭,她的丈夫就靠挨家挨户兜售杂货勉强维持生计。后来,黑山发现金矿的消息传到他们那里。小伙子还有他心爱的妻子二话不说,立马动身前往那些山头。有一天,丈夫扛着枪离开营地,想打些野味准备晚餐。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了可怜的妻子独自一人面对淘金的乌合之众,她没人保护,也没有谋生度日的一技之长。所幸的是,在她暂住的营地边上每晚都能看到闪烁的篝火,那是草原上的猎户,他们一辈子都在平原上游荡,不是捕猎就是和印第安人厮杀。一天晚上,脸色苍白的内丽来到了猎人们的篝火边。

“好心的先生们,我孑然一身,孤苦无依,这些天来我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对他们说,“印第安人抓走了我亲爱的丈夫,恳求好心的先生们能够收留我,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请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的人吧。”

老猎人们动了恻隐之心,他们不仅收留了她,而且还把她当成亲身女儿悉心照顾。第二天,他们一同出发去寻找内丽失踪的丈夫。他们打听到小伙子被关押在苏族人的营帐中,他生了重病,挨了毒打,已经命在旦夕。头领的棚屋前竖起了刑具,随时要将小伙子处以极刑。那天晚上,猎人们悄悄潜入印第安人的营地,他们振臂高呼,把印第安人打得措手不及。手中连发的步枪让他们很快占了上风,印第安人几乎被一网打尽。然而,在战斗中,勇敢的内丽不幸被漏网的印第安人一箭射穿胸膛,弥留之际,她依依不舍地与丈夫和好心收留她的猎人们一一告别。从那一刻起,小伙子就不再做他的黄金美梦,猎人们也不再策马扬鞭,追逐猎物,他们一心只想着为内丽报仇,要让印第安人血债血偿。草原的风沙早已将印第安人的帐房吹为尘土,红人勇士们的灵魂早已去到大神的猎场上横刀跃马,而他们的妻儿也已长眠于茵茵绿草之下,然而寻仇的猎人依旧不肯罢休,直到今天,他们附身野狼,化为鬼魂依旧在印第安人的棚屋周围徘徊游荡。

这就是关于内丽的传说,情节大起大落,扣人心弦,几乎可以和库柏还有加布里埃尔·费里27的小说媲美。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多少可信之处,说不定通篇都是胡编乱造。能肯定的只有一点,我亲眼目睹印第安人与白人互为死敌,这种不共戴天的宿怨世仇确实能催生出类似内丽这样的故事。

火车飞速开往奥马哈,从那里穿过苏城直至黑山的路途中我遇见了许多像内丽故事中出现过的勇猛刚毅的猎人。他们中有人静静地坐在吸烟车厢里,或是叼着烟斗吞云吐雾,或是合上双眼打盹小憩。他们戴着皮帽子,系着水牛皮制成的皮带,身上穿着皮夹克。他们中间还坐着一个披着长发的冒险家,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吉他。有好几次,眼前的情景让我误以为自己正在做梦或是沉浸在小说的某个情节中。

突然间,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它让我猛然间回过神来,身边的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小说的情节,而是真实的场景。在火车驶向爱荷华州西部边界的时候,鼻子经常遭受这种气味的偷袭。不知是火车刚从臭鼬身上碾过,还是铁路附近挤满了这种臭烘烘的动物,反正车厢里充斥着可怕的味道,熏得人几乎没办法呼吸。尽管我们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可那无孔不入的气味却乘机钻进了我们的嘴巴,甚至连味蕾上似乎都沾满了恶臭。我打开窗,不料却是雪上加霜。要是能瞥见臭鼬的影子那多少也是个安慰,可是透过车窗朝外打量,除了长满青草、洒满月光的大草原,连半个活物也没瞧见。法国游客告诉我,等火车到了下一站一定有人带着活的臭鼬,或至少带着臭鼬皮上车,所以我肯定有机会一睹真容。于是,我们就这种动物打开了话匣子。臭鼬,或者按照波兰语里的标准称法,美国臭鬼,是一种体型较大的貂属肉食性动物。它们以小鸟、鸟蛋为食,同时也是家鼠、仓鼠、地松鼠、土拨鼠的天敌。这样说来,臭鼬倒是农民的好帮手,因为它们爱吃的美味都是那些专门破坏农作物的小动物。臭鼬的一些亲戚,比如黑鼬,它们的皮毛非常漂亮,售价昂贵,而它们的美名甚至已经传到了华沙。爱荷华臭鼬的背部和腹部长有白色的条纹,因为掺入杂色,它们的皮毛就变得一钱不值。既然没有人捕杀爱荷华臭鼬,那么它们就乐得无忧无虑地在这里繁衍后代了。在动物界,臭鼬几乎没有什么天敌,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们拥有无懈可击的防御武器,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会立马放射出熏天臭气,但凡是个有鼻子的活物都恨不能多生出一条腿来逃之夭夭。我身边那位法国旅客多年来一直和印第安人打交道,对于他们的习俗了若指掌。他告诉我印第安人捕食臭鼬,而且将其视为珍馐美馔。一开始我还不相信,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印第安人和华人什么都敢吃,只要那东西足够柔软,能够入口咀嚼就行。

列车一直往前开了半个小时才驶离了弥漫着臭鼬气味的地带。车厢里终于迎来了无比清新的草原空气。东方的地平线上天色微明。虽然那抹婉约的曙光略显羞涩,然而它已向草原和天空庄严地宣告:“晨光将至!”我走出车厢,来到通过台。悠长孤寂的铁轨伴着伫立在两边的电线杆渐渐地在晨曦中露出了身影,就这样一路通向天地尽头。这里的黎明既欣赏不到百鸟朝歌的盛况,也听不到闪着露珠的树叶在晨风中沙沙作响的美妙乐章。窗外的景致荒凉而苍茫,没有花草树木,也不见湖泊溪流。火车头像是受不了周遭的死寂,于是呼哧呼哧地喷出一声声轰鸣,一边怒吼着一边急速狂奔。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盯着铁轨,看它绵延着伸向地平线。再也没有什么比一条横穿大草原的铁路更让人充满无力感了。电线杆的顶端连有横梁,有点像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四周延伸着灰蒙蒙的长满野甘草的平原,偶尔也会看到几处补丁般的残雪。除此之外,还有长长一排伸向无尽远处的十字架,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无声地哀恸着,仿佛预示这是一条通向死亡的不归路,又恍如一座座肃立在流浪者孤冢前的墓碑。

它们确实是墓碑。墓碑之下安息着这片土地上最初的居民。十字架出现在哪里,那儿的土著、森林、水牛,以及原生态的大地就会永远成为历史。眼前这片无边的寂静终将被讨价还价、尔虞我诈的喧闹纷扰所取代。印第安人的墓地上会出现一位满腹经纶的教授摇头晃脑地论述国家的权利;狐狸的巢穴上会建起一座气势不凡的律师办公楼;远处,就在野狼闲逛的地方,将会成为牧师为教徒宣讲福音的道场。唉,人类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所谓文明和幸福,其实这就像一条狗不停地兜着圈子妄想追上自己的尾巴一样愚蠢、徒劳。

当哈特曼和叔本华28的伟大思想从我脑海中一一闪过,天际已经无比敞亮了。车厢里的灯光慢慢变暗,最后完全熄灭。一脸凶相的冒险者们现在看上去个个脸色苍白,满是倦态。这时,火车停了下来。我们来到了凯彻姆。这个小站位于爱荷华州边界,离奥马哈不远。站台上又有一大批淘金者等着上车,火车不得不临时加挂几节车厢,没人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发车。这次滞留却为我带来了惊喜,因为在凯彻姆,我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印第安人。

一下火车,我就注意到车站附近有一群人围着圈站在那儿,圈子的中央像是有什么东西引发了他们的好奇心。我打听了一下,有人告诉我那群人驻足观望的是苏族人的使团,他们好像要去东部会见格兰特总统,要不就是去找爱荷华的州长,或是管辖黑山地区的某位将军,不过后者听上去似乎更加可信些。也有人说,这群印第安人是受邀去参加费城展览的。我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找到那位法国游客,这位仁兄不仅会英语,而且还能说苏族语,天知道他统共会几门语言。我们俩一起急急忙忙地走到印第安人面前。六位年华老去的勇士围蹲在用干树枝搭起的篝火旁。他们身上的穿戴简直包罗万象,有些是动物的皮毛,有些虽然破烂,但还能看出是欧式服装,身上还披挂着印有“美国”字样的马毯,一看就是来自政府的赏赐。他们中有人披着一头又黑又粗的直发,不戴一点装饰,另一些则在头上插上了羽毛,缠上了丝带,或佩戴着其他鲜艳的装饰物。大部分人都带着肯德基来复枪,每个人都配着短刀和被称为印第安战斧的短柄小斧。有几位的腰带上还悬挂着从敌人头上直接扒下来的头皮,上面还残留着前主人的发丝,不时地随风飘扬。这些头发有时还被当做印第安人衣袍上拼接用的绣边装饰。他们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没有人说话,就像一座座青铜雕像。周围的人群对他们充满敌意。“该死的!”“去死吧!”各种各样具有代表性的美式脏话向他们兜头兜脑地泼溅过去。白人的嚣张蛮横与印第安人的无动于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谁也不看,脸上不露一丝表情。他们似乎都沉浸在冥想中,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淡漠。

其实,印第安人和所有自然之子一样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然而,在印第安人的心目中,只有那些不配为人的苟且之辈才不知隐忍。真正的勇士能驾驭自己的情绪和感情。即便心中的怒气已翻江倒海,但他依然能不动声色,波澜不惊的神态就是最有效的威吓,它能让对方心里发虚,浑身发冷。要是他被敌人擒获,五花大绑地带到刑具前,就算受尽酷刑,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向敌人示弱。相反,他会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并将此生加诸敌人身上的沉重打击一一道来,不把敌人气得暴跳如雷誓不罢休。

这就是印第安人与生俱来的秉性。当然,能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并在任何险境中都能做到临危不惧的勇士毕竟是凤毛麟角。然而南部的阿帕奇人和科曼切人的勇猛彪悍据说比苏族人更胜一筹29。尽管如此,苏族人仍然竭力保持着族群的坚韧不屈,哪怕仅仅只是表象,因为坚忍不拔是成就这个半开化种族矫矫不群、令人由衷敬服的首要特质,在他们中间已经诞生了某些只有具备更高智力水平的民族才拥有的观念与智慧。

即便如此,苏族勇士却与我在库柏、贝勒马尔以及其他作者笔下看到的印第安人形象大相径庭。细细打量之下,我发现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整伙人看上去邋遢不堪。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比臭鼬的味道好不了多少,幸好焚烧石楠的浓烟多多少少驱散了那股臭味。我和法国同伴没和他们打招呼就径自在火堆边坐了下来,而印第安人依旧如同磐石一般纹丝不动,甚至连看都没朝我们看一眼。不过,当我拿出一大包雪茄烟和巧克力,再加上身边的法国人不失时机地告诉他们(之后他如是向我解释),我来自北方某支与印第安人世代为友的白人族群,这次专程带着礼物前来拜会印第安兄弟时,他们的脸上终于拨云见日。虽然目光与表情依旧漠然,不过总算听到了含糊沙哑的寒暄问好声。数不清的褐色爪子贪婪地伸向那包礼物,顷刻之间,所有的雪茄和巧克力都被塞进了新朋友们的嘴巴。有好一阵子,耳边只听到嘎巴嘎巴的咀嚼声,一想到那些巧克力是故乡的一双素手赠与我的一片款款心意30,我就不免哀叹它们的悲惨命运。等到巧克力集体“香消玉殒”之后,四周又重归沉寂。

好歹这也算是破冰之举。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和他们交流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问清兄弟们的名号,并给自己也起上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火车的汽笛便急吼吼地响了起来,催命似的叫我们快点上车。我的法国同伴倒是从红人兄弟们那儿获悉高原上刚下过大雪,“白人的大货车”恐怕是不能再继续往前开了。我想弄清楚“我的红皮肤手足”会在凯彻姆逗留多久,他们这是准备去哪里,可是我们没时间问个究竟了,谁让我们之前跟默哀似的在火堆边上静坐了那么久呢。

我们一上车,淘金者们就斥责我们不该和“那些恶棍、红皮魔鬼、杀人犯”搭讪,听他们的意思,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正人君子。不晓得是我们俩异口同声,还是那位法国同伴回敬了一句,反正就是叫他们少管闲事,然后我们走进了自己的车厢。几乎车上所有的乘客都在议论印第安人。美国边疆的拓荒者们对于印第安人与日俱增的仇恨和蔑视究竟从何而来,这一点着实让人费解。的确,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如火如荼,而掠夺与谋杀也让这两个民族之间的关系不断恶化。另一方面,白人拓荒者从来不把印第安人当人看,他们理直气壮地认为把红人赶尽杀绝是对人类作出的一大贡献。在他们眼里,印第安人和响尾蛇、灰熊以及其他一切危及人类的猛兽同属一类,故而将印第安人从地球上连根铲除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善举。在纽约那样的大都市,道貌岸然的慈善家把印第安人当做小丑、怪物带到慈善舞会上大肆展览,而在边远地区,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终年战火不断。我们必须明白,虽然拓荒者们彼此赤诚相待,然而在对待印第安人一事上,他们就和后者一般野蛮凶残。落入印第安人手中的白人会发现人间所有的祈祷哀求都失去了意义。红皮肤的勇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俘虏,苦苦的哀告在他的耳朵里变成了悦耳的歌谣。他乐此不疲地折磨俘虏,尽情地享受着主宰他人生死的乐趣。而白人对付印第安人的手段,其狠辣残酷的程度绝对称得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印第安人剥下俘虏的头皮作为战利品,白人如法炮制,一样剥下囚犯的头皮耀武扬威。鉴于以上种种,若是有人问我白人和印第安人孰对孰错,那么基于我的本心与公道,而不是诡辩谬见,我的回答是印第安人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让我们来看一看这浮夸虚妄的文明是如何出现在印第安人面前,并且无情地宣判前者与后者存在云泥之别,印第安人注定永远无法跨入文明世界。最初,美国政府曾向印第安人承诺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然而深受政府庇护的子民们却对政府的明文规定置若罔闻,他们深入腹地,不断地将印第安人的辖地占为己有。印第安人从一开始就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背信弃义,作为一个单纯质朴的民族,他们以为政府与它的国民是一个概念,国民自当严格遵守政府的法令。然而,他们所遭受的深重苦难已经让他们幡然醒悟,他们错了,错就错在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白人。另外,印第安人发现,白人所谓的文明就是彻底毁灭他和他的父辈、祖辈赖以生存的一切。首先,辽阔的草原被白人夺走,然后他们被赶到了一块不知如何耕种的土地上。他收获了一块美国政府赠与的马毯,却因此永远失去了自由。这是一种多么无耻的交换啊!野性难改的勇士跨上了野马,在大草原上四处流浪。他狩猎、搏击,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对他而言,无拘无束的草原生活就像无边无际的天空对鸟儿一样重要。失去了草原,他就失去了生存的家园,他只有日渐枯萎,最后死去。让我们再来思考一下,如果印第安人接受并归顺于这所谓的文明,那么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首先,那一小块土地无法让他吃饱穿暖。当初向他鼓吹文明有多好的“兄弟们”如今却将他们视若弃履,就像当年欧洲人对待吉卜赛人一样。而后,白人夺走了一切,什么都没给“兄弟们”留下,印第安人束手无策,只好走上了吉卜赛人的老路:乞讨,偷窃,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越过越窘迫,人也不复当年英姿勃发,豪情万丈,变得日益萎靡不振,猥琐卑贱。

最后,让我们再来看看印第安人都遇到了哪些文明的忠实信徒。首先是阴险狡诈的商人,接着是强取豪夺的冒险家,然后猎户们跑到了他们的茅屋前追捕水牛——那是印第安人的主要生活来源,最后政府的官员带来一纸公文,字里行间隐匿着对于全族的预言:迈纳,谢克尔,半个迈纳!31

之后,我在内布拉斯加州和怀俄明州大草原的许多站台上见到了那些所谓接受了文明教化的印第安人。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镌刻着悲伤与绝望。男人们衣不蔽体,看上去毫无尊严,女人们在车窗下伸着干枯的手,乞求乘客施舍个一文半分。也许你会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工作?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活儿,也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关心并教会他们谋生的技能。他们宣布退出与白人的战争,放弃了在曾经是自己家园的土地上的狩猎权利。最后,他们得到的回报就是——马毯,还有耻辱。

所有这些原始部落所接受的最大利益就是来自文明的直接产物:威士忌,天花和梅毒。因此,当我们目睹了文明给印第安人带来了如此深重的苦难之后,难道我们还要对他们与这所谓的文明展开殊死搏斗,而不是张开双臂热烈欢迎它而大表惊讶吗?

绝大多数的印第安人就此灭绝。一个又一个的部落,无论他们最终被文明招安,还是继续坚守自由野性的生活方式,都以骇人听闻的速度在大地上消失殆尽了。他们既无力抵抗,同时又难以承受文明加诸他们脆弱肩头的重负。无数的原始族群都曾经历过这样毁灭性的灾难。学识渊博的波兰旅行家斯切莱兹基32已经证明了这种现象的存在,他的理论已经成为了一条科学定理,英国人将之冠名为“斯切莱兹基定理”,直到今天它依旧是人类学家所信奉的金科玉律。对于印第安人而言,至少对于他们中的某些部落而言(印第安人部落与部落之间差异甚大),如果他们最先接触到的是文明世界中温良和善而非穷凶极恶的一面,是期盼与之和平相处的美好意愿而非鸠占鹊巢的狼子野心,也许这些部落最终会心悦诚服地接受同化,然后相安无事地继续在地球上生存下去,从而避免遭受灭族之灾。文明原是一位亲善和蔼的老师,她本该循循善诱、殷殷教诲,而不是兵戎相见,赶尽杀绝。永久性定居与开垦土地,这在今天看来似乎是国家建设的必要手段,然而对印第安人而言却是完全颠覆了祖祖辈辈延续至今的生活方式,这种原本需要长年累月逐步进化演变才能自然而然形成的结果,如今却在一夜之间强加在了他们身上。这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印第安人要么垂死挣扎,要么坐以待毙,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在我看来,抵制文明的种族之所以会灭绝,其实并不能从他们绝对无知无能这一角度来加以解释,而是因为他们不像欧洲各个民族那样拥有足够的时间去创造、去体验、去适应文明,因为他们被剥夺了逐步发展的权利。许多部落多少年来一直处于蒙昧原始的生活状态,有些甚至还保留着嗜食同类的落后习俗,突然之间高度发达的文明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面前,其形式、内容之繁复远远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的范畴。所以我们不难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蛮荒的部族非但没有获得启蒙开化,从此走上康庄大道,反而因此迷失了方向,变得混沌错乱,他们的脾胃无法消受文明的累累硕果,所以最后走投无路的他们决定孤注一掷,拼尽全力想把文明这个恶魔一头撞出他们的世界。

还是让我将话题转回到印第安人身上。和印第安人打过交道的人都告诉我,很多部落其实拥有很高的智慧,对此我深信不疑。比起一样在俄罗斯和亚洲草原上游荡的卡尔梅克人和巴什基尔人,印第安人一点儿都不比他们逊色。他们拥有自己的习俗传统,神话寓言,甚至还有战歌与挽歌组成的诗集。部落中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构思巧妙,足见他们有多么喜欢观察人与自然,并善于以独具匠心的视角诠释着他们眼中的天地万物。其中有这样一则传说,大神决定创造人类,他用一把黏土捏出一个人形,然后放在火中烘烤。但第一次尝试时,由于烘烤的时间过长,人形被烤成了炭黑色。不过,他依然赋予人形生命,这就是黑人的祖先。第二次烘烤时恰恰又太过仓促,于是白人的祖先应运而生。大神从之前两次尝试中吸取了经验教训,第三次他时间拿捏得刚好,泥人既没有烤过头,也没有半生不熟,于是完美的红色人种就此问世了。

这则传奇中蕴含着某种哲理,它对三类人种由来的解释简直让人拍案叫绝。不仅如此,即便是最寻常不过的日常对话中也充满了对比与隐喻,诗情画意的语言本身就证明了印第安人具有相当成熟的思维。还有一些印第安土著,他们天生就是令人称奇的智者,他们目光犀利,洞悉一切,能够一眼识别真话与谎言,口蜜腹剑的伎俩在他们眼前根本无法遁形。另一方面,智慧的印第安人依旧保留着孩子般的天真烂漫,而他们的人性也因此闪耀着无可比拟的魅力。

总而言之,无论关于这些部落的评价是褒是贬,他们的确创建了属于自己的文明。如果不是我们的文明硬把他们逼上了一条所谓的捷径,那么在适当的调教与帮助下,他们原本可以走得更远,直至水到渠成地达到与我们不相上下的水平。可惜,对于不如我们的弱势群体,文明非但没有给予鼓励、伸出援手,反而让他们遭受亡族灭种之灾,最后在美国大陆上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以上所述就是当我到达位于爱荷华及内布拉斯加交界处的奥马哈,也就是当火车在连接两片大洋的铁路上行至一半时的见闻与感想。至于从奥马哈至旧金山的下半程的情形,我将在下一封信中向各位一一道来。

《旅美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