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女性

当我完成这封信后,我将另起篇幅谈谈文学和艺术,因为我觉得这两个话题完全可以独立成章。47不过坦白说,美国文学和艺术的花坛并没有像欧洲艺坛那样姹紫嫣红,满园飘香。亨利·托马斯·巴克尔48在其著作《英国文明史》中曾经断言,只有当一个社会开始积累财富时,文学(诗歌除外)和艺术的种子才会生根发芽,继而枝繁叶茂。换而言之,文学和艺术出现的前提是文明社会在与大自然的抗衡中处于优势地位,并开始对日常生活和现实世界产生了某种厌倦情绪。然而这两个条件在美国无一具备,所以从整体而言,美国人追求美的意愿似乎小之又小。而这仅有的一小部分人的愿望除了在本地文学之外,绝大部分都只好在英国文学著作中得以满足。关于这个话题我将在下一封信中继续展开。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最近几年在文学界和新闻界引起广泛关注的热点问题,即美国女性解放运动。在欧洲,几乎人人都相信没有哪国女性能像美国妇女一样享有充分的自由与平等。当时我也以为能在美国看到无数的女医生,女律师,甚至女牧师活跃在原本由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工作岗位上。我无比确信至少我能看到有许多女性正在严谨求真的科研领域中奋发图强。我还以为虽然妇女解放运动被多多少少赋予了一些花里胡哨、古怪奇突的噱头,但美国女性并不看重这些无关宏旨的外在粉饰,而她们的社会地位必定在风生水起的妇女解放运动中得到了普遍提高。可说来也奇怪,真实的情况却并非如此。的确,女性在初级教育领域里扮演了男性无法取代的重要角色,为美国的社会发展做出了无比卓越的贡献,然而在高等专业教育以及参与社会公共事务方面,妇女解放运动却并没有为美国的女性带来多大实惠,她们在这些方面的成就甚至还不如欧洲的女同胞们。49

话说回来,女性解放运动具有巨大的潜在力量。美国人身上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特质,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去尝试任何有可能促进人类社会进步的理论。只要这条理论不是愚蠢透顶,能够吸引部分支持者,只要它有那么一点儿可取之处,并能引起学术界的热议,那么美国人民就会责无旁贷地将其付诸实践,敲锣打鼓地将其进行到底。

在欧洲,公众舆论成形脱胎于沙龙聚会。来自国外的新思潮突然唤醒了那里的一众热血青年,他们恍然顿悟,他们高声呐喊。然而,无论他们是想引进国外的先进理念,将其移植到自己的国土,还是以此为鉴,针对国内相应制度、政策加以修正改良,如果他们没有一点不计后果的匹夫之勇,那么他们的举动是无法在一潭死水中激起任何微澜的。然而美国的改革与发展却不需要人人争做难以驯服、横冲直撞的小马驹。只要你愿意尝试、实践一种全新的理念,你随时可以撸起袖管大干一场。

妇女解放运动同样如此。从运动初始,大众舆论就呈一边倒的态势,至于官方是否认可,全然不在公众关心之列。政府也许会对某些违反公众道德或触及治安底线的举动加以禁止,但政府永远没有权利让任何运动胎死腹中。于是妇女解放运动得以自然发端,声势逐渐壮大,最后人尽皆知。可惜,它虽然攒足了吃奶的力气,却依然收效甚微。简而言之,就我上文所描述的方面而言,妇女解放运动依旧长路漫漫,远远没有到达硕果累累的终点。

在纽约,有一位陆军女上校,我记得她姓麦克莱夫坦50。怀俄明州有一位女牧师。毋庸置疑,美国肯定还会有几位女律师,在大学校园里你也一定能碰上一两个女学生51。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女性的事迹被人反复称颂,甚至其盛名已然远播到了欧洲,由此足见她们也只是一些凤毛麟角的个例。这些出类拔萃的女性多半天赋异禀,而对于大部分女同胞而言,她们并不愿意追随效仿这些榜样。虽然社会舆论宽容有加,但在学术界和职场上成就不凡的女性依然被人视为冷嘲热讽的异类。

我想请教各位,你们会如何评价一位倾听她丈夫忏悔的女牧师?或者让我们换一个更能说明问题的例子,你们会如何评价一名女性陆军上校?设想一下,在一场战役中遇到突发情况,部队需要立即增援,也许这名女上校会因此下达休战命令。虽然这一举措也许要比在布鲁塞尔会议上通过的国际公约52更能有效地降低战争的残酷性,但无疑会令男性指挥官们感到颜面尽失。不过,那些多次经受战火洗礼的老兵却持不同意见。他们觉得一位掐着尖细嗓门下达指令、(在合身的军装包裹下)身材显得尤为出众的女将领更能激发热血男儿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万丈豪情。

玩笑归玩笑。我想说的是妇女解放运动尚未真正成为美国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这里的女性并没能积极投身于工商行业和政治事务中。听到这话,也许有人会马上反驳说在新英格兰有许多妇女在当地的工厂干活。没错,但在欧洲不是也有许多妇女甚至儿童做着同样的事情吗?英国政府不得不因此限制妇女儿童的工作时间。只要读者随便翻一下经济学家的文章,就会发现在其他国家情况同样如此。所以从这一方面来看,美国女性的地位显然没有任何优越性可言。而事实上,这里的女性在工商业中所起到的作用甚至还不及旧大陆的女同胞们。

当然,在博览会53专设的“妇女馆”中无数件由女性制作的工艺品确实让人看得目不暇接。虽然欧洲博览会上没有专门设立“妇女馆”,但这并不意味着成千上万件展品就与妇女毫无关联。是谁的花边织物广受青睐?还有那些精美绝伦的饰物、绣品、哥白林挂毯、瓷器、丝织品、服装又是倾注了谁的智慧与汗水?即便不是全部展品,但其中的绝大部分肯定都出自女性之手。毫无疑问,欧洲工厂里辛勤工作的妇女人数大大超过了美国女性。另外,能在工厂里工作绝不是什么通过妇女解放运动争取而来的妇女权益。我们可以在欧洲的邮局、电报局、国立或私人银行里随处看到女性工作人员的身影,但在美国你却发现在这些岗位上发光发热的女性屈指可数。同样,女性排字人员在欧洲的人数也远超美国。简而言之,我并没有看到美国女性为哪个历来由男性占统治地位的工作岗位注入新鲜血液。妇女解放运动所取得的实质性成果与其大张旗鼓的声势并不相符,它也不值得我们在书本、报纸、宣传手册上大肆宣传报道。54

数遍所有行业,美国女性似乎也只有在三尺讲台上才找到了立足之地。但是,她们在教职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既不是得益于妇女解放运动,也不属于运动中的某个组成部分。即便我们姑且将其视为妇女解放运动所带来的一大进步,那也仅仅是其中的一个阶段性成果,在争取男女职业平等的漫长征途中,这不过是小小的第一步,可是,欧洲人却固执地认为美国已然完全实现了性别平等。

最后,我还想谈一谈妇女的专业教育。高等学府已经向女性敞开了大门,她们因此获得了在专业领域深造的机会。医学院和法学院不再是女性不能涉足的禁地,尽管如此,却很少有女性愿意把握住这样的良机。欧洲关于美国女子大学的数字统计着实有些不着边际,他们将类似于瓦萨学院,还有纽约、华盛顿、波士顿和费城的众多学院都一并归入了欧洲人所理解的与德国大学并驾齐驱的教育机构范畴中。这个数据无疑就是美国人常说的“唬人的鬼话”。等我收集到足够的文献资料,我会在独立的篇章中专门介绍这些女子学院。55在这封信中我只想先谈一点,据我了解,这些女子学院无非就是档次略高的寄宿学校,所谓面面俱到的课程设置也只出现在学校用于宣传的资料手册中。

美国的男性和女性确实享有同等的机会接受初级教育和中等教育,但是在为日后就职奠定基础的专业教育中,这种平等便分崩离析了。大部分男性在完成中等教育后或是继而进入专业学校,或更多地通过实践经验学习到从事某种职业所必须掌握的技能。而绝大多数女性却从此离开了课堂,时间一长,便慢慢遗忘了曾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

在我开来,这种情况无法避免。由于社会大环境并不鼓励女性要自食其力进而出人头地,所以她们既不会要求接受职业培训,也不会想到要参政议政,或在职场上和男性拼个你死我活。抽象飘渺的理论之所以能转化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并不是仅仅因为政府为其扫清障碍,大开方便之门,而是因为理论本身能够满足日常生活中最基本、最迫切的需求。如果女性人数超出男性,以至于大部分女性虽然年及婚嫁却不得不待字闺中,既然她们无法依附于男人的羽翼生存,那么她们就必须另谋生路。置身于这样一种压力之下,广大女性自然会迫不及待地挖掘、寻找自食其力的手段,妇女解放运动的蓬勃发展也就成为大势所趋了。然而在美国,情况正好相反。虽然美国人口稀少,但是社会却异乎寻常地富庶。我已经在前文中探讨过美国的整体富裕程度。土地和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极其低廉,而劳动力却非常昂贵。一个人每天工作六小时不仅能轻轻松松地喂饱自己,还能捎带养活一家人。和希伯来人一样,美国人也认为孩子是上帝派发的礼物,因为等到他们长大成人,那就是能产生滚滚财源的青壮年劳动力。

另一方面,这个什么都不缺的国家却独独缺少妇女。虽然我手边没有确切的人口统计,但是我敢肯定除了东部几个州外,全美男性的人口是女性的好几倍。而在南部和西部的若干州内,男女比例甚至达到了5:156。于是,一个女性可在五个男性中选择其未来的丈夫,那她就有大把的机会挑选到一个不仅能供她吃饱穿暖,而且还能为她添置几件奢华行头的如意郎君。

在加利福尼亚州生活着许多来自波兰、俄国和捷克的家庭,他们实在无法忍受这里的仆役一个个都没大没小,在衣食住行上居然和主人家不分彼此,于是他们不惜劳民伤财地从自己的国家买来一些朴实的乡村女孩供他们使唤。有了这些女仆,他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当一回主子了,只可惜好景不长,不出几个月,便会有“绅士们”登门造访——有生意人,打工仔,或是农场主——他们前来向女仆凯蒂或艾吉求亲,数日之后便将她娶进了门。他买来了绫罗绸缎供她打扮,于是原本在欧洲吃糠咽菜的穷丫头,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整日躺在摇椅里晃来晃去的享福人。她很快就适应了全新的身份,一举一动都带上了“夫人小姐”的味道。我认识其中几位姑娘,她们有些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母语,可是一听到乡音,依然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总之,女性发现自己即便不工作、不劳动也不会饿死,有些人甚至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些事实都是妇女解放运动止步不前的原因。

人们之所以要争取接受教育的机会,四处奔波到处求职,并不是为了追求什么遥不可及的理想,而是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生计问题。可是,美国妇女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和压力。无论如何,无忧无虑地坐在摇椅里打发辰光总好过日日殚精竭虑,夜夜腰酸背痛,所以也难怪美国女性会选择前一种生活方式了!

我必须得承认,在加利福尼亚有许多妇女已经放弃了原本应由女性独当一面的工作。比如在乡间,我曾看到男人给奶牛挤奶;在庄园里,男人忙着清洁地板。如果一个家庭足够有钱能雇上一个华人仆役,那么所有的家务活就全落在了他的身上。这位被唤作“约翰”或其他什么洋名的华人忠厚可靠,勤快耐心,他是这个家里的看护、厨子、花匠,而当他辛勤劳作的时候,女主人则悠闲地坐在摇椅里招待客人,或是忙着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或者一口一个“宝贝”地宠溺着自己的孩子。数来数去,女主人的全部职责好像就这么两三件事。

我想就美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作如下陈词:妇女解放运动的可能性的确存在,但因为缺乏必要性,所以运动尚未切实开展。欧洲人却把“可能性”误以为是“既成事实”,于是造成了对美国妇女现状的一种错误认识。

请允许我对这个话题再多说几句。或许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地方的妇女能像美国女性那样幸福地生活了。法律对她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社会风俗不会给她们设置任何条条框框,即便她们做错了事,舆论也会对她们包容有加,而且家里还有一个将她们视若珍宝的好丈夫。优待女性这一特点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作风颇为相似,只是美国人将其进一步发扬光大。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美国女性更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了。

如果有人让我比较一下美国妇女和欧洲妇女的智力水平、才学素养以及言行举止的优雅程度,那我得先反问一句,您是让我将美国妇女同欧洲哪个阶层的女性作比较呢?欧洲不同阶级女性在以上三方面的差异有着云泥之别,而在美国却不存在这种情况。以波兰为例,一位豪门贵妇和一个农夫老婆,或者一位社交名媛和一个乡村丫头,她们分处于两个世界,至少她们隶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也许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要把两个极端拿来比较?我的回答是,因为我别无选择。并不是我造成了这种两极分化,而是它们早就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波兰社会中了。

在波兰,天晓得那些在社交界如鱼得水的富家小姐到底会说几门外语,因为自打孩提时代起,她的身后就如影随形地跟着一名精通语言的家庭女教师。她会弹奏钢琴,技艺炉火纯青,而文学、艺术的话题她更是信手拈来,说起名家流派简直如数家珍。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成为一个充满魅力的女性。她思想成熟,善于随机应变。如果她想扮成贤良温婉的女子,她便会不露痕迹地藏匿好真实的性情。她懂得如何在貌似无关痛痒的插科打诨中插入意味深长的只字片语。她将这些表面上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潮起伏的文字游戏玩弄于股掌之间,分寸感拿捏得毫厘不差,就像是明明穿行在一座光影交错、明灭不定的幽深树林里,可她却如同行走于自家闺房中一般轻车熟路。无须动用望远镜横瞧竖看,只消飞快的一瞥,她就能立时三刻摸清对方的性格脾气、特长才艺以及反应能力。这身本领可不是在无所事事中凭空琢磨出来的,而是得益于她平日里逗引堂兄表弟以及他们的家庭教师成为她裙下之臣的日常实践中归纳总结的经验教训。她善于察言观色,而社交界如同一块上好的磨石,将她打磨得越发千伶百俐、锦心绣肠。当然,她不是什么知识渊博的才女,但无论从心智还是审美情趣上她都到达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她到底是温良贤德,还是放浪形骸,是如空谷幽兰一般高洁,还是像飘零杨花一般放荡,这完全取决于她的成长环境、家庭教育还有她本人的品格良心。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不失为一个聪慧灵秀、极具悟性的人。承蒙许多新知旧识为我提供了“她”的蓝本,至于这番描述究竟会让她们会心一笑还是面红耳赤,那就不在我关心的范畴内了。

现在我手中的笔将要描摹另一个极端——乡村丫头。克洛伊光着小脚丫,脚下的庄稼地满是烂残茬。57她裹着长围巾,喝着伏特加,无论问什么,她只有一句话,“我怕难为情,啥也不会答。”然而,在当今的波兰农村你一样能看到诗歌中古时乡村姑娘的腼腆羞涩。问题出在孩子的教育上。克洛伊不会读也不会写,她不知道身边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她的眼睛只是单纯地映出她所看到的一切,就像干净的水面倒映着天空。没有什么能进入到她的心里,她的脑袋里空无一物。

那么现在我该请哪位上场来和美国女性一较高下呢?你也许会建议重新选一个“一般的”、“普通的”女性。但是在欧洲确实找不到这样一个中庸者。如果你能为我临时打造出一个来那就再好不过了,反正我是没法做到这一点的。相反,要在美国找一个普通女性却易如反掌。除去几个女性知识分子,再去掉数百个经常在国外游历、身上已明显带有欧洲女性特质的妇女,在剩下的绝大部分女性中我只要随手一指,那一个肯定就是典型的美国妇女。我之前关于美国教育的描述在此处同样适用,欧洲各阶层接受教育的巨大差异在这里无迹可寻。良好的教育和学智发展绝不会被某个阶级垄断独占。在美国,每一个女性都能读会写,她们阅读报刊,所有人都拥有成熟的思维。她们的穿着打扮看上去没有明显差别,至少都是一个类型,而她们的言行举止也都大同小异。她们的才学素养、审美情趣,还有她们的行为举止虽不及欧洲个别女性,但却优于绝大多数欧洲妇女。可是刚来美国的欧洲游客总喜欢将这里的女性同欧洲那个特权阶级的妇女作比较,故此前者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良好印象。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克里斯汀·纳博特笔下的美国女性形象是如此寡淡无趣。我能想象在纳博特女士看来,她们头脑简单,不谙风雅,从头到脚乏善可陈,毫无魅力可言。如果赫雷恩和纳博特一样以我们那些上流社会的女性作为对比参照,那么他同样会觉得美国女人让人兴味索然。可是在赫雷恩作品中你却找不到一丝贬损抑或不屑的痕迹,因为在品鉴女人方面他可算得上是一位越挫越勇的行家里手。58

至于我,虽然我承认通识教育在美国女性中间推广开展得极为成功,并对此表示由衷的钦佩与赞赏,然而我绝不会认为她们能与那些博览群书的欧洲才女们相提并论。我甚至还想火上浇油地添上一句,你能在她们身上发现欧洲女人的大部分缺点,然而后者的优点你却遍寻不获。从整体而言,她们既不勤劳也不顾家,对于如何操持家务、如何增进厨艺缺乏足够的热情。拜这些不善烹饪的家庭主妇所赐,美国饭菜可想而知是多么令人难以下咽了。可是,她们对于穿衣打扮的兴趣倒是经久不衰。纽约的百老汇大道或旧金山的卡尼街上挤满了穿戴时髦的女郎,就连巴黎的大马路都要自感汗颜。我之前说过,这些衣服看上去都非常相似,女仆或农村丫头身上穿的和富商阔太、高官夫人穿的只在衣料和价格上有所区别,但就款式、风格而言几乎千篇一律。

当这些精心打扮好的女人走在男人身边时,你会觉得眼前这一幕非常奇突,因为后者对于自己的穿戴完全漫不经心。在美国,你几乎看不到男人戴手套,女人穿礼服。你肯定知道格兰特总统在博览会开幕式上同样没戴手套,就穿着一身普通西装在如此重大正式的场合公开亮相。在我逗留阿纳海姆期间,曾有一个法国马戏团到城里演出。59当时,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全体倾巢而出。你能看到不管是城里的太太还是村里的女人一个个都像是从时装杂志里走出来的一样,低胸的裙子,长长的鬈发,涂脂抹粉,戴着手套。晚上,她们挽着丈夫的手一同看表演,男人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穿着靴子、裤子和棉衬衣,没有人想起来要穿上背心或外套。不过,这就是美国的风俗。美国男人的审美品味全都体现在自己太太的穿衣打扮上。

和我们一样,在美国妇女看来,法语是所有语言中的优雅典范,但是很少人会说法语。只要谈起这门语言,每一位女士都会不约而同地评价道:“听上去是多么让人心醉啊!”为了赶时髦,女士们开始一窝蜂地加入学习法语的行列,可惜她们刚遇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了。虽然学业不精,可她们还总爱在不谙法语的人面前装模作样,显摆自己法语说得有多么流利。不过,只要有外国人打那儿经过并和她们聊上几句,谎言马上就不攻自破了——其实她们对于法语所知甚少,而“所知甚少”基本上就等同于“一无所知”。

美国女性对于文学、诗歌和美术的喜好几乎为零。由于她们不懂外语,所以对于外国文学也就自然敬而远之了。这里的女性教育很少关注如何发掘她们的天赋从而引导、培养她们的兴趣与才能。在美国,我没有遇见一个以丹青见长的女性。虽然有较多的妇女能弹会唱,但音律方面的知识也只流于表面,略知皮毛而已。美国人既没有恒心毅力,又缺乏音乐天赋和艺术美学上的悟性。回想我在美国人家里听到过的弹奏曲目,没有一首是出自亨德尔、莫扎特、贝多芬、肖邦、李斯特或法国、意大利名家大师的作品。走到哪里,耳朵里听到的不外乎是华尔兹、波尔卡、《进军佐治亚》、《“请告诉我还要多久,卡提利纳”》60和巴达捷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祷》。每每弹奏《少女的祈祷》,女孩子们便会在琴凳上左摇右摆,纤纤玉指在键盘上起起落落,上下翻飞,她们轻声叹息,眼神痴迷,完全沉醉在乐曲的意境中,仿佛自己就是那位正在祷告的少女。在这番心醉神迷的演奏中,我们看到了她们的天真无邪,她们的理想与渴望,以及少女特有的多愁善感。

在美国社会,你既能看到清教徒们严格遵循的清规戒律,同时也能感受到欧洲人无法想象的自由奔放,而这两者非常奇妙却又非常和谐地交织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我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两个像美国白人社会和墨西哥西班牙语社会那样迥然不同的团体了。在南加利福尼亚,我遇见过很多墨西哥人。在他们居住的西班牙语社区,一位绅士初见女郎时正儿八经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姐,您身边可有爱侣?”如果女郎回答说,“是的,先生!”那么出于礼貌,这位绅士必须痛心疾首地表示遗憾,“我失恋了!”正如所有拉丁民族一样,诗情洋溢的墨西哥人将爱情视为美好的精灵,如果没有爱,生活将变得毫无意义。对他们而言,爱情是生命中的必需品,它就像每天赖以生存的面包一样不可或缺。所以当听到他们开口闭口总离不开一个“爱”字时,你完全没有必要感到大惊小怪。

可是在美国社会,这样的对白却无疑会让听者眉头紧蹙。不过,美国的年轻姑娘经常会口无遮拦,她们的言语无状很可能被人误解,至少会被欧洲人误解。在某次短途旅行中,我有幸结识了两位出众的女性旅伴:年长一些的是阿姨,好像在报刊上发表过几篇诗作,她的侄女长得非常标致,雪白的肌肤衬着碧蓝的双眸和赤褐色的长发煞是好看。当时,我对英语一窍不通,于是在一名翻译的帮助下,我和那位侄女攀谈起来。不多会儿,我便大着胆子说:

“非常遗憾我不懂贵国的语言,不然就能和您直接对话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女郎说,“如果你愿意,我来教你。”

“您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多谢您。”

“不过我可有个条件。”

“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您,不过请您先告诉我您有什么条件?”

“好吧,只要你答应上课的时候我可以经常捏捏你的手。”

我得承认,姑娘大胆的言辞让我大惊失色!如果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么男人的天性势必会被这句话撩拨得蠢蠢欲动,绮念丛生。可是这话是经由第三方传译的,我们所说的内容他都一清二楚,而且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话又说得那么直白响亮,仿佛只是一句随口乱开的玩笑一样。要是我是一个六十岁的老翁,估计也会听到一样的话。类似的对白在美国完全无伤大雅。

只有像这样在清教戒规约束下的随意氛围中才会衍生出美国人所说的“谈情说爱”。波兰语中与此相对应的应该是“求爱”或“献殷勤”。“谈情说爱”在这里绝不等同于“暗通款曲”。青年男女可以随心所欲地单独会面。他们一起散步,甚至结伴旅行。总之,他们朝夕相处,知根知底。如果他们性情相投,那么“谈情说爱”就会升华为男婚女嫁;如果觉得彼此合不来,那么他们就会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要是在欧洲,这样的男女关系百分之一百会招来流言蜚语,可在美国却不必有此担心。首先,美国女性从不会动辄就伤春悲秋,她们沉稳坚韧,理性胜于感性,这样的性格是谣言绯闻最好的绝缘体。同时,社会舆论向来对女性呵护有加,一旦出现丑闻,所有的矛头必将指向那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只有他一人必须面对公众的唇枪舌剑,口诛笔伐。最后,法律规定的巨额赔偿会迫使他立即和女孩走入婚姻殿堂。在这种事件中,女性永远只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她们永远都是天真无邪、清白无辜的,哪怕事实正好相反。

以上就是目前我对美国女性的粗浅认识。由于我并未走遍全国,所以行文中必然会出现错漏之处。不过,我已尽可能地规避以偏概全,并且努力让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保持客观中立。希望我的描述能够为读者们抛砖引玉,使各位在观文后自行得出中肯、正确的结论。我只想在此重复一点,在我悉数美国社会不尽如人意的晦暗之处时,我也发现,当我越走近它,它本身所蕴含的闪光点也变得越发耀眼夺目。

《旅美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