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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秋雨,醒来比头天更冷,窗上一层结实的雾气令堵在窗外的墙壁消失不见,一年中总有几天如此,那苍茫的白,没有风景的风景,多少虚妄多少希望暗藏其中,值得留恋。

黎成和往常一样完成了工作耗到夜里。

少年路上,又见那吃夜宵的漂亮小姐。他靠在路牌上瞅着,发现这么凉的天她还穿着那条露出下半个屁股的短裤。他半张着嘴,将脖子探向左伸向右,试着看到些有助于稍晚打个飞机的东西,望了会儿,忽觉自己下流,走了,但几步后又停住,不知哪来的勇气向她走去。每近一步,心跳就快些,到姑娘背后,站住,坐在了她身旁,炒面摊儿老板问他吃什么,他说不出,东张西望一阵,指着旁边摊上的越南摇滚烤鸡,“能要那个吗?”面摊老板瞪着他,他反应过来,点了鸡丁酱油炒面,边吃边斜眼瞧那姑娘侧面。又盘算了半天,开场白有了——先礼貌地问“你好吗”,再聊一句天气“今晚真冷”。眼看姑娘要吃完了,黎成鼓起勇气问:“你冷吗?”他紧张地合并了那两句问候,更糟的是,因为不敢直视姑娘的脸,说话时他低下的目光正好落在姑娘的大腿上。结果姑娘把他当成嫖客,说今晚自己被订了,让他等明晚。

黎成不想当嫖客,也压根不想和个小姐相好,他到底想干吗,和任何时候一样,他不知道。他离开得慌忙,没留电话。他沮丧,不光觉得丢脸,还因为第一次吃了觉得不干净的东西。还好,有她在那里守着,余光中她的目送帮黎成找回了颜面。

到家后他发现昨晚发的帖留言飞涨,激动地点开,却发现铺天盖地的谩骂。他傻眼了,愣了几分钟,然后通过那些谩骂提供的线索找到挨骂的原因。找到后,他苦笑,不停摇头。

昨晚太累,太匆忙,太大意,没注意下载的是辆右舵车的照片。先是后悔,转而愤怒。骂他的都是真正的高档车主,黎成一度以为已经和他们是一伙的了,可当事情败露那些人像撵走家里的老鼠一样对他穷追猛打,想到这儿他更是愤怒,开始还击,用更不堪的词。

生殖器、四条腿的肮脏畜生和对方的妈,在他灵活的手指下被高速地排列组合。他逐一回应,紧接着换来更多更恶心的谩骂,那些人似乎就等在那里,和黎成一样拥有能把各种龌龊词汇高速造句的天赋,而且更胜一筹,或者说,在具备这样天赋的人里,没妈很吃亏。终于,黎成累了,脑子木了,无法连贯地造句了。陪黎成对骂到最后的有三个,两个从前恭维过他。黎成直接拔下电脑插头。冰箱继续嘶叫,嗞——嗞——他伴那杂音,狠狠地打着飞机。

第二天他找了个碴儿,向新来的小卢发动了一次攻击,新来的不敢还嘴,被骂得没敢在车行吃午饭。黎成舒服了些,但刚到下午他就不好意思见小卢了。那晚他早干完了活儿,却躲在办公室,想等小卢离开再走,可小卢刚来,没跟其他几个混熟,也独自留在车行。黎成等到晚上八点半,小卢还没走。他想出弄点动静,提醒小卢他还在,吓走人家。黎成想:给谁打个电话吧!思前想后,只能打给北京亲戚。

吕伟记得那天电话里黎成说话的声音非常大,但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只是问他们找到证婚人没有。

“我?还没呢,何光倒是找到一个美国佬当证婚人。”

规律总在不知不觉间沦为单调。那段时间,夫妇俩的工作进度都在减缓,无论是画美人的吕伟还是写酸文的何光,目光都越发频繁地投向窗外。尽管两人下意识地对抗着消磨他们出行热情的一切,却渐处下风。幸好援军及时赶到。就在昨天,艾文接受了何光的邀请。

艾文虽说同意了,但希望能拖到年底再走,那样就能把春节假期和年假一块儿用,他还希望到复活节岛前能去墨西哥看看大学时的女友,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雕塑家。

墨西哥就这样进了行程。

艾文,那时吕伟还只听过他的声音。他的中文一般,在电话里却坚持用中文交谈。他说来北京多年中文没长进,就因为身边的中国人全就合他讲英语!他为此开过会,但员工就是改不了这毛病。他还从网上找了个姓金的中文私教,见面才发现是个韩国人,中文没比他好多少,原来是找他练手的,但他抹不开面子还是用了那人半年,半年后他的中文还那样,金老师的中英文都进步了。

何光问起艾文的太太,他在日本工作时爱上的华裔女人。婚后不久总公司把他派到中国,她跟了过来,可一到中国就愈发贪慕虚荣,每天和其他高管太太厮混,高额信用卡账单是艾文每月的噩梦。

电话里听得出艾文是个标准的美国中产,他们只在必要时刻隐瞒,而由于生存环境相对优越,必要时刻不常出现,所以总看起来坦坦荡荡的,惹人喜欢。吕伟明白了何光和他保持联系的原因。

何光想到艾文和京昌还互不相识,不知能否相安无事地走过漫长旅途,为此趁国庆回了北京,像做媒一样撮合他俩吃了顿晚饭。

艾文个子不算高,也不是印象中老美该有的模样,像墨西哥人。不光吕伟,据说凡是第一次见艾文的人都猜他是墨西哥人,只有一个叫泰吉的日本人例外,之后那人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京昌问那个叫泰吉的猜他是哪里人?“巴西人。”泰吉说。

艾文的爸爸其实是台湾人,爷爷是台大某任校长。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爸被送到美国军校深造,后加入美国国籍,进入空军,一次意外负伤回纽约治疗,在疗养期间与一个爱尔兰裔护士相爱、结婚。那护士就是艾文的妈妈,她的爸爸是爱尔兰共和军的重要成员。因为没能完全复原,艾文的爸爸提前退役。退役前,他发扬祖上江浙人的精明,在部队埋下长线,偷运武器在黑市上交易。能搞到的多了,便通过妻子提供给共和军,据说当时共和军的装备有三分之一都经了他的手。

吕伟听故事一样迫切地追问“然后呢”。艾文笑笑,说然后他妈生了三个孩子,他最小。再后来,他妈发现嫁的这个男人身上公子哥的习气太重,把感情看得过于儿戏,就算结了婚还背着自己搞女人。

“你爸不怕你姥爷把他干掉?”

“那时我外公已经被英国政府干掉了。”

“啊?!”

“都怪英国政府,我没见过他,挺遗憾的……年轻时不懂,没关心过他的事迹,还是通过现在的老板才略知一二。我老板也是爱尔兰人,得知我外公是谁很吃惊,说没想到他的后人在手下工作。老板说外公是民族英雄,至少在他们那些七十岁左右的人眼里是。老板还送给我一部关于爱尔兰共和军的纪录片,里面有一个外公站在楼顶往下开枪的画面,那时我才知道他的样子,虽说就是个侧面。”艾文苦笑,“我想他就相当于你们中国太平天国里的一个头目吧?”

“听起来更洋气些。”京昌接茬儿。

“什么是洋气?”

京昌指了指艾文,“你,洋气。”又指了指自己,“我,土气。”瞪着艾文,“懂了?”

见艾文摇头,京昌转问,“你为什么会没见过姥爷的样子?照片都没见过?”

“从小我爸就刻意阻挠我去了解妈妈的家人。”到此他的表情才稍显凝重,“在我四岁那年,我爸为了别的女人把我妈抛弃了。大哥、二姐留给了我爸,妈妈带我回了爱尔兰。”

“为什么你后来还是在美国呢?”吕伟追问。

艾文平静地告诉他,回爱尔兰后没多久母亲就患肺炎死了。听到这儿何光冲吕伟点头,显然她都知道。

很快地,吕伟发现艾文是个问题宝宝,常问让人无从回答的问题。他说很难和这里的员工沟通,他们总在公事上对他充满怀疑、处处防范,却对他的私事兴趣浓厚,似乎总是在通过窥私来考察他的人品。“知道我的人品又怎么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知道我不孝顺,他们就会辞职吗?中国人不是很讲究公私分明吗?”他不断地问着类似问题,吕伟夫妇早已心不在焉,京昌却乐此不疲地一一作答,艾文听得投入,时而打岔,与之辩论。对于吕伟夫妇这场面虽说沉闷,但也乐见,至少他俩很投契,至少京昌康复了。

第二天下午,艾文飞去东京,探望在家养病的老婆。吕伟夫妇回到嘉兴。下火车,从北京带的大衣直接派上了用场。

只差一个了。他们正要直截了当地问黎成愿不愿同行,他却先打来电话,“如果你们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我和你们去。”他们当然不会拒绝,相约第二天去车行细聊。

吕伟夫妇去早了。黎成的办公室里有两个黑瘦的小女孩儿,他桂姨的一双孙女,平时由桂姨看管,今天桂姨临时有事,孩子又提前放学,就托黎成照看。两姐妹都是黎成讨厌的农村女孩儿的长相打扮,梳土气的辫子,扎俗气的蝴蝶结,可出乎意料的是,黎成对她们照顾周到,纵使当时很忙。为了不让他分心,何光和吕伟决定带孩子们出去转转。两姐妹没想象的怕生,见面就反复强调爱看书,姐姐对武则天的故事充满热情,同时不停嘲讽妹妹幼稚可笑,只读童话故事。既然爱书,吕伟夫妇就把她俩带到安乐路新华书店,送了每人一本。再回车行,桂姨已经到了,见他们带孙女回来,一个箭步冲上来抢走了她俩,还狠瞪何光一眼。两姐妹离开时,吕伟冲她们挥手说再见,她们欢声笑语,却头也没回。

此时黎成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他郑重地再次承诺要当吕伟的证婚人,但提出了两点疑虑。“你们也知道,我没出去过,以前想去柬埔寨都没去成,一下子和你们跑那么远,去复活节岛,算不算冒进呀?”

“现在又多了个墨西哥,”何光插嘴,“我的证婚人想去,反正我们也得在那儿转机。”

黎成没表态,继续说:“我上网查了,人们管复活节岛叫世界的肚脐眼,那里哪儿都不挨着。要不是因为你们,我可能这辈子也想不起去那里!”

何光开解他,说自己十九岁那年也是在哪儿都没去过的情况下飞到了美国,远行总要有个开始。

黎成笑着摇头说不一样,他继续说:“所以,如果路上遇到什么麻烦,还要请你们多关照。”

吕伟夫妇点头说那是自然。他接着就把这个话题引申了下去,提到了钱,很直白。

“我存了十年的钱,二十八万,是打算买房的,我看上的那套要二十二万,所以只有六万让我花。”他停下看了看他们,“你们觉得六万够这一路的开销吗?”

吕伟没想到黎成的存款比何光和自己加在一起的还多,心中暗自吃惊,回答说:“是这样,我们这次请的人就两个,都是自己也有意愿去的,无论是墨西哥还是复活节岛,这样他们才会乐意承担自己的费用。所以,如果这次要去的几个地方不是你想去的,你只是碍于亲戚关系救个急,那真的别勉强自己,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你的意思是六万不太够?”吕伟点头,他也点头,“我上网查过了,去复活节岛只能从两个地方出发,一个是大溪地,一个是智利,你们怎么打算的?”

“智利。”

“智利……”他沉思片刻,“会去智利南边吗?”

“可能不会,我们担心时间不太够。”吕伟说。

“不,你想去的话,我们陪你!”何光说。

“只是问问,我查过了,往南去确实要好久,而且……”他没把话说完。

“这样吧,你跟我们一起走,六万以外的部分我们来补。”吕伟说。

“不行!绝对不行!”他坚决地摇头,“这么办你们看行不行,出去玩,开销最大的无非是机票和酒店,我上网查过了,坐经济舱多转几次飞机,能便宜很多。”

吕伟看了看何光,心想就算他俩无所谓,也不知能不能让每次只乘头等舱的艾文和只乘商务舱的京昌陪他坐经济舱,更别说还要多次转机。“我们陪你没问题,但我们那两个朋友够呛,要问问他们。”

“不用!你们坐你们的直飞航班和舱位,我订自己的航班和舱位不就成了?”

何光和吕伟觉得不妥,分头联系了艾文和京昌,他们答应了,都觉得既然一起去婚礼,就要一起走,何况在机场互相等很麻烦。

酒店他也打算分头订,只是发现落脚点多为偏远小城,就没坚持。

那晚黎成没和吕伟夫妇吃饭,他说这段时间要忙的事太多,但实际上没什么活儿,只想自己待会儿。他望着窗外一点点暗淡,小工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他只是坐着。

第二天,黎成向大老褚请假,大老褚要黎成用一个月带出个徒弟。大老褚还希望他春节前能赶回来,因为那段时间是全年最忙的。下午他约吕伟夫妇出来聊行程,很兴奋。他们喝了些酒,聊到深夜,他给他们讲了他妈妈的事,“她在我很小的时候,跟别人走了”。他当时已经醉了。吕伟问他是否记恨她,他说他想念她。

黎成是被吕伟搀回家的,他大着舌头指路,左转、右转、再右转……尽管第一次见面他就邀吕伟夫妇去家里做客,但半年过去了他们才登门拜访,在他大醉的情况下。那晚是云遮月,他家门前那条街上唯一亮着的就是家保健按摩,三个字的霓虹灯店名有两个字不亮,只看到中间一个“梦”字,里面坐着个丑女人,无所事事地按着电视遥控器。

后来吕伟发现,每次路过那儿,坐在里面的女人都不一样。

过了保健按摩就全靠何光的手机照明,紧随那幽蓝的光斑走走停停。在某座漆黑的老楼前黎成点头,吕伟架着他钻进楼门。蹒跚上行,何光闻到很多味道,尤其三楼,一股浓浓的尿碱味儿熏得眼疼。家门口,黎成把钥匙塞到何光手里。屋里很黑,吕伟脚下一绊,碰到什么,里屋有人问了一声,黎成?不知为什么,都没敢答话,那人也没露面。进了黎成的房间,发现很小,仅容一张写字台和一张单人床,中间一条缝,刚够过人。书架钉在墙上,书不少,有成功学的,一本包了书皮、书脊上写着《乔布斯传》,看得出黎成苦练过书法。也有历史类的,书名耳熟能详。名著也有,不多。最多的是旅行书,市面上能找到的都有,它们鼓励出走、流浪、放下一切、追寻远方的自由。

把黎成扶上床,帮他脱了鞋,带上门。经过客厅,吕伟放缓脚步,环顾四周,无法想象这对父子在此度过了三十年。悄声走到门口,忽发觉另一个房间门前站着个老人,他没开灯,和黎成的习惯一致,维护着房里的一片藏蓝。夫妇俩未及表明身份,老人便已猜到。“黎成没事吧?”他问。“他喝了点酒。”老人站在黑洞洞的门口,半个脑袋隐在暗处,似乎在点头。吕伟使劲睁了睁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老人的模样,反倒是阴影里他左手腕上打着的石膏格外显眼。

吕伟说了声再见,正要离开,老人说:“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何光客气。

“我是说,你们要一起出远门……不管他做了什么,别怪他。”

夫妇俩没听懂,只是瞎点头,又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一周后何光和吕伟就回北京了,把黎成留在嘉兴完成最后一个月的工作,走前黎成把自己的签证资料交给了吕伟,由他们代办。

大佬褚真的招了个新会计,正是黎成说的那种只靠中专文凭就能混进车行的。他对新徒弟处处刁难,有空就训两句,也没教他什么有用的。黎成想留条后路,虽然有大佬褚关照,可他不想冒任何风险。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