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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伟夫妇回北京的第二天,艾文从东京回来,说要给他们介绍那个叫泰吉的日本朋友,他是艾文和妻子的媒人,听说很能侃。

泰吉出生在东京一个标准的耶和华见证人家庭,有个体弱的姐姐,小学三年级那年又有了个弟弟。

战后的日本民不聊生,欧美的耶和华见证人乘虚而入,为很多人带来精神慰藉,发展了大批教徒,其中就包括泰吉的父母,可以说在那个时期入教的信徒是最虔诚的。

泰吉自小就被当时还只是传教员的爸爸拖着挨家挨户传教。小泰吉学会的第一首歌不是国歌、生日歌,或某支流行的儿童歌曲,而是《挨家挨户》,[1]泰吉说他比当时那些上门推销的更不招人待见。爸爸还命泰吉向同学传教,这直接导致他从小就没朋友,他说当时觉得自己就是一摊大便,所有人见了他都绕道。

但是传教也有益处,立竿见影的是没人欺负他,因为一旦有不良少年找他麻烦,爸爸就顺理成章地领着他登门讨说法,顺带传教,无端被传教的父母们就将怒火发泄在孩子身上,因此,小泰吉像个大煞星,让那一带的不良少年闻风丧胆。较长远的是,传教令泰吉练就了好口才,受益至今,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能成为麦肯锡亚太区最年轻的合伙人。

在美国读书时,他认识了艾文,两人感情很好,上学工作期间结伴同游了很多地方。多年后艾文来到中国,也把他叫了过来,目前在中国做动漫,据说全部关于魔幻、神怪、暴力、软色情。这让吕伟夫妇颇为纳闷,听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耶和华见证人该干的事情。

吕伟夫妇和他俩约在新源里一家叫“海棠花”的朝鲜餐馆见面,何光的主意。

“海棠花”,无论装潢、电视里循环播放的朝鲜歌舞,还是十几个身高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朝鲜女服务员,都让人拘束。

艾文一开始还偷着告诉吕伟觉得女服务员都很漂亮,可很快他就觉察到这里的气氛明显有别于其他餐馆,不自觉地挺直腰板,不敢再左顾右盼,甚至会为该先吃面条还是面条上的泡菜而紧张。何光吓唬他,说这里其实是朝鲜政府在京建立的特务机构,女服务员都是间谍,大腿根儿上都别着把小格洛克手枪,还说在北京意外身亡的那些美国人都和她们脱不了干系。

要不是泰吉及时赶到,艾文已经被吓走了。

泰吉是个高个儿,在他这岁数的日本人里很少见。淡眉毛,眯缝眼,薄嘴唇,脸上很干净,跟麻将牌里的白板似的,最显眼的是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和嘴巴周围的一圈浅纹,他这四十来年真没少说话。

泰吉一到,其他人就开不了口了。絮絮叨叨,不知不觉一个多钟头过去了,艾文打断他,提到复活节岛上的婚礼。听罢,泰吉先是一怔,似乎想起什么,随即表示向往,说如果到时老婆能回来,就一起去观礼。他老婆在联合国工作,常驻非洲,一年见不上几面。

泰吉说复活节岛对日本人有特殊意义,小时候姐姐带他去看过一个展览,展出的是从复活节岛运到东京的一尊石像,他记得当时很震撼,心想:原来外星人就长这样啊!他还记得看过一本漫画,主角是日本悟空,某集的对手就是复活节岛上的石像,漫画里那些石像有手有脚,准备作战就从地里爬出来,像爬出坟墓的僵尸。

“咱们去了那么多地方,为什么从没想过去那里看看?”艾文问。

泰吉只是笑,法令纹深深地嵌入脸颊,很久。

“你现在在中国还会去传教吗?”何光问。

泰吉一愣,“艾文没告诉你吗?我在二十多年前就脱离教会了。”

“为什么?”

“为了上大学。”

多数耶和华见证人认为孩子只需要读到高中,之后应该把更多时间奉献给教会,去传教,所以爸爸不同意更不会资助泰吉上大学。然而泰吉自小就有个信念,一定要上大学!他偷着参加考试,并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头几名,拿到奖学金,使他得以完成梦想。

得知泰吉偷着考入大学,刚升任青山区教会长老的爸爸暴跳如雷,盛怒之下将泰吉逐出教会。要知道对于一个虔诚的耶和华见证人来说,把儿子逐出教派远重于将他赶走,那意味着一家人将无法在天堂团圆。

然而,只有泰吉后来少数几个朋友知道,爸爸的决定正中泰吉下怀,从十三岁那年他就已计划脱离教会了。

泰吉自小不喜欢家里的氛围。小泰吉不明白为什么爸妈说话的语气不能像其他孩子的爸妈那样轻松自在,他们总一本正经,总为了显得对万物充满慈爱而气若游丝,他们还惯于在每句话前添上“在最后的日子里”,这曾让小泰吉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他到了能理解何为“复活”的年纪。其实,“在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是每个见证人的口头禅,大人们每次说起并不紧张或绝望,反而充满期待,只因为他们的末日是另一个开始,他们会复活,将世界建成乐园。[2]

小泰吉没过过生日,生日是异教徒发明的,也没过过什么节,多数节日也是异教徒的玩意儿。他未曾拥有一个机器人玩具,妈妈说:世间唯有耶和华可以造人,人不可以,人造人是罪,必遭惩罚!如果你还想蒙福于耶和华,就不能喜欢他不喜欢的东西!看漫画也是不允许的,妈妈认为漫画里的血腥杀戮有违耶和华的仁爱,而爸爸,只会当着小泰吉的面,把他偷着买来藏在鞋盒里的漫画一点一点、安静地、温和地撕成碎片,然后命小泰吉亲手清理,最后柔声说:新一期的《守望台》来了,去认真研读它吧,孩子,我给你准备了十个问题,看完要回答哦!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父母的督导下,小泰吉变得自律、自查、自省、可爸爸仍认为他欠缺考验,因为不是说准时参加聚会、按计划传教、定期捐款就能取信于耶和华,一个合格的见证人总需要面临一些考验,并有所牺牲。因此,爸爸会不定期地设置些小陷阱去考验儿子,例如在餐桌上放一本对任何孩子都存在吸引力的漫画,然后在暗地里观察小泰吉的反应,又或者试探性地提出带他去看一场科幻电影的建议……不知小泰吉是真的虔诚还是精明,他一一通过测试,至少入学前没出过岔子。

入学第一年,日本发生了一件大事,大阪举办万博展。班上的同学都去过了,展会上的新奇玩意儿是同学热议的话题,那尊首次离岛的石像(岛民称之摩依)是话题中的话题,当时不光是孩子,复活节岛在全日本掀起了热潮,它的名字一时间家喻户晓,那些石像一次次出现在电影、动画、漫画中,成为随处可见的玩具或摆件。

小泰吉起初还像个见证人般冷眼旁观,可孩子终究是孩子,难抵诱惑,他不敢和父母说,他们排斥一切科技创新,认为科技发展代表人类的惰性增强,耶和华创造的人类应该是勤劳的,所以家里电器少得可怜,仅够维持生存,洗衣机都是妈妈上岁数后才买的,唯一属于爸爸的电器是一台录音机,爸爸用它翻录见证人宣传带,四处分发,坚持至今,只是现在不再把磁带发给尚未入教的人,那些人早不用录音机了,他只把磁带发到志同道合的人手里,那些和他一样,生怕多做了什么就不能上天堂的人。鉴于此,小泰吉便去央求姥姥,但是姥姥担心自己上了年纪,力有不逮,没法在人山人海之中看顾好小泰吉。她的担忧并非多余,那届万博会有五万个孩子走失。姥姥不同意,他就去求姐姐,姐姐怕挨骂,却禁不住他软磨硬泡。

暑假,姐弟俩挑了个见证人聚会的日子,小泰吉装病,姐姐留下照料。等爸妈走后,他们悄悄上路。泰吉记得那天,他第一次离开东京。

展会虽已开幕四个月,但因为暑假,还是有大批游客拥入园区,姐弟俩排队买票就用去了一个多小时。一张成人票和一张儿童票要一千日元,巨款,姥姥赞助。姐弟俩并不知该去哪里,只是无助地被汹涌人潮带去这里那里。新奇的东西接二连三,上帝啊,他们一次次感叹。

“那是不用电线的电话!”“你觉得我长大了能用上它吗?”“我觉得你的孩子也许可以。”“我的孩子?……”

装扮成摩依的吉祥物在向小泰吉挥手,他身后的就是智利馆,姐弟俩从人流中挣扎出来,礼貌地向吉祥物回礼。两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孩子正坏笑着捶打吉祥物的肚子,小泰吉不敢那样对待摩依,只是在经过时轻轻地摸了摸它。展厅里很昏暗,墙上是介绍复活节岛的照片,正中摆放着那尊千百年来唯一离岛的摩依,顶棚的射灯让它成为全场最明亮的东西,它深深的眼眶让小泰吉感到恐惧。他问姐姐,它是耶和华创造的还是撒旦?姐姐没回答,只是仰望。它来自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他俩按原定时间回到家,但父母却比平时早了一个多小时,麻烦来了。和从前一样,小泰吉不会被训斥,倒霉的是姐姐。爸爸对她十分严苛,常骂她,或者说是恐吓,以耶和华的名义。

面对训斥,姐姐和从前一样沉默不语。那天不知为什么爸爸发了很大的火,要不是这样,也许小泰吉会承认是自己的错,可那时,他只是躲在角落发抖。

“什么科技展?!你明知那些是撒旦迷惑世人的把戏,却还是沉迷其中!你选择堕落是你自己的事情!干什么还要带坏弟弟?!”

“我没有沉迷于那些,万博会不光展示科技……我是说不光只有撒旦的把戏,我们是去看复活节岛的石像的。”姐姐辩白,谨小慎微。

爸爸大吼,“你这白痴!那些是异教徒以异教节日命名的岛上的野蛮人为撒旦树立的石像!你大老远跑去膜拜它?!我告诉你,耶和华全看到了!他记住了,他不会再把你当朋友,你别想上天堂了!”

“它们是外星人留下的,同学说的,不是撒旦。”角落里飘出微弱颤抖的声音,小泰吉在试着帮姐姐说话。

爸爸惊恐地望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星人?耶和华的王国里怎么会有外星人?爸爸原以为自己已帮小泰吉建成了一个合格的、完整的耶和华见证人的世界观,可此时小泰吉所说,让爸爸顿感前功尽弃。

姐姐明白小泰吉是在火上浇油,忙辩解,“泰吉是说,那是他那些无知的同学说的,泰吉明白,它不是撒旦造的,更不是外星人,它只是岛民为了纪念先祖而造的……展馆里是这么介绍的……”

姐姐没说完,爸爸一个巴掌就过去了,他将所有挫败感发泄在了姐姐身上,那一声脆响至今仍在泰吉耳畔回荡。爸爸愣住,唠叨着:上帝呀,我怎么可以打人……爸爸显得十分懊恼,妈妈把他拉开,说他是为了将孩子导上正途,耶和华会体谅。

姐姐跪了一会儿,待父母的房间传来拉门声,才起身走到小泰吉身旁。小泰吉难受极了,愧疚地拉拉姐姐的手,“我说错话了吧?那是同学说的,我只是有一点相信,就一点。”姐姐摸了摸他的头,压低声音,“我喜欢这个外星人的解释……”

小泰吉愣在原地。

和睦是见证人家庭永远的主题,和以往一样,不愉快很快过去,他们仍热切期盼着末日降临。又是六年,在反复的督导、传教、聚会、研讨经文之中过去,无声无息。泰吉的童年被盗走了,他不自知,父母更以此为荣,把那旷日持久的偷盗当成未来和耶和华讨价还价的资本,复活升天的资本。

预言中的末日一个个过去,在一次次唏嘘声中,最疼爱泰吉的姥姥的末日降临了。

姥姥是个农村人,重男轻女,所以不怎么喜欢姐姐。早年间和女婿有过摩擦,关系一直未修复。但除了这些,在泰吉的记忆中她是个那么好的老太婆,少语,几乎只和泰吉说话;勤劳,似乎总在干活;她为整个家庭贡献了很多,但,她不是耶和华见证人,而且她快死了。

小泰吉问过姥姥为什么全家上下只有她从没踏进过王国聚会所一步,为什么只有她在吃饭前不诵读经文。姥姥回答,因为亲历太多人间悲苦,目睹太多好人在受尽折磨后死去……小泰吉不懂,认为那更应是成为见证人的理由。

他求爸爸为濒死的姥姥洗礼,爸爸说,我的孩子,你看看她,就剩一把酥骨头,你把她浸在水里和直接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没区别,她会融化掉的……小泰吉说,我只是想和她重逢,在天堂。爸爸想了想说,浴缸呢?泳池呢?[3]如果你能在医院附近找到,我兴许会帮你说服医生。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小泰吉上学都心不在焉,一放学就往医院跑,在附近寻找适合让姥姥受洗的地方。可一个孩子能干成什么?没人帮他,无论是医生还是爸爸。倒是妈妈帮了他,准许他多见姥姥几面。

多数情况下,姥姥都闭着眼,不知是醒着睁不开,还是睡着。只有一次,她清醒,小泰吉跟她道出心愿,吐露难处,姥姥安慰他说,如果真有上帝,必是仁慈的,绝不会为难我这个没做过什么坏事的老太婆,所以别再为我奔忙了,好好去上课吧。相信我,在某个地方,我们一定会重逢。

小泰吉并不很确定姥姥的话,他不确定仅仅是一个好人就能在末日后上天堂,他深知最终能上天堂的只有见证人。所以他仍努力地试图说服爸爸帮他,但在之后的一周,爸爸找了各种借口推脱。

泰吉记得是在一次团契后得知姥姥的死讯的。其实姥姥死在了头一天,爸爸担心小泰吉获悉后无心在聚会时研读经文,就没有告诉他。

除了小泰吉,全家只有妈妈表现出适度的悲恸,但在爸爸温柔而冷漠的注视下转瞬即逝。姐姐只是象征性地完成着每一个哀悼的步骤,而弟弟,他还小。

小泰吉再次去找爸爸,“姥姥是那么好的人,她就算没受洗,就算不是一个见证人,也不一定不会和我们在天堂团圆,对吗?”

一个含糊的回答很难吗?对于一个虔诚的教徒很难。爸爸温柔地望着小泰吉。

“无论是谁,孩子,无论是谁,只要生前没有受洗就不行。像她这种没有信仰的老太婆能在新世界复活,已是耶和华的仁慈了,上天堂?那是不可能的。只有我们可以。孩子,你不该悲伤,该庆幸,我们是耶和华的朋友,你会受他庇护。”

“是吗?”泰吉冷冷地望向爸爸。

那年,泰吉十三岁。

异教徒姥姥去世的阴影很快在见证人家庭消散,如同家里从没出现过这个人,只有一点能证明她存在过,那些没人干的家务活。妈妈忙不过来,姐姐就边上学边做家务,还要帮爸爸忙教会的杂务,五年后爸爸当上了青山教区的长老,姐姐功不可没。爸爸升职的同年,泰吉脱离了教会,从考入大学的那天起,就再没回家,再没见过爸爸,只偶尔和弟弟、姐姐、妈妈通话。

大学毕业后,他远走美国读研,似乎那时才开始叛逆期,做了很多从前不可想象的事。他和朋友一次次远足,偏执地去那些离日本、离家遥远的地方。

研究生毕业后,他本打算回家与爸爸和解,可这时姐姐却因生产中大出血过世。她本有救,但爸爸和同为见证人的姐夫坚持不可输血的教条,这让泰吉发誓永不再见爸爸。

说到这里,艾文微微点头,吕伟心想也许他们能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难怪要好。

“那真是够久了,你有二十几年没回家了吧?”何光问。

泰吉想了想说:“有半年多了。”

“……不是说永远吗?”

泰吉笑了,没说话。

之后,泰吉讲了很多和艾文的旅行经历,喋喋不休,时而仍会提及身为见证人的日子,“其实后来想想,有些时刻还挺有趣的”。他笑着,与其他人推杯换盏,兴起时还为吕伟夫妇唱起那首童年的传教歌曲。他唱歌跑调,走过的朝鲜服务员都投去愤怒目光,似乎在盘算是不是该摸出手枪把这个日本佬毙了。泰吉没在意,继续高歌:

…………

挨家挨户,挨家挨户~

我们宣扬耶和华的话语,从一个镇到一个镇,从一个村到一个村,我们喂养耶和华的羊(注:羊是耶和华见证人对自己的谦称)~

上帝的王国将统治一切的好消息就如同寓言般被善男信女在全世界宣扬~

挨家挨户,挨家挨户~

我们宣扬救赎~它会降临在每一个选择召唤耶和华之名的人身上,可他们又怎能召唤一个他们不了解的名字呢?~

所以,那神圣的名字必须去到他们的家,去到他们的家门前~

…………

歌声戛然而止,他像意识到什么,不愿再唱下去,嘴上只是说忘了后面的歌词。


[1]由金海露于一九六三年创作。

[2]耶和华见证人否认地狱与灵魂的存在,他们只相信复活与天堂。

[3]耶和华见证人必须全身受洗。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