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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开始着手办理签证,没几天就拿到了美国签证(持美国签证可自由出入墨西哥)。墨西哥东南部小城巴利亚多利德成了第一个落脚点,那是艾文前女友的现居地。然后大伙儿打算去坎昆玩两天。由于智利尚未对中国大陆开放个人旅游签证,在等美国签证的时候,京昌通过他哥的旅行社给大家弄到了智利的商务邀请,并给每个人开了份在职证明,吕伟是副总经理,何光是销售总监,京昌是市场总监,黎成是财务总监。黎成得知给他安排的假职位后不太高兴:“怎么还是个会计?”于是他成了总经理,吕伟成了会计。

既然坎昆和哈瓦那只一海之隔,航程不足一小时,为什么不去趟古巴?京昌提议。

何光赞成,半吊子诗人都向往那里。

吕伟去过几次,多一次无妨。

艾文没意见,只是有点犯怵:“我们美国人在古巴会不会被倒吊在广场上示众?”

黎成似乎不太乐意,觉得又多了个没想去的地方:“古巴完全没自由!”但和以往一样,他到底也没明确表态。

如此,古巴也进了行程。

京昌要去古巴是为潜水,他早听说古巴有几个世界知名的潜点,可可岛、国王花园和长岛。他是停不住思考的人,他为此自豪,却也烦恼,唯潜到水下才能心无杂念。他觉得潜水是减压,有助康复。

京昌有个在古巴孔子学院工作的朋友,他打算去个电话了解古巴近况。他哥还介绍了手下一个叫胡安的古巴小伙子给他。“那小子刚辞职,就干到这周末,找他要趁早,指不定哪天就回古巴了。”

胡安是个来中国读国际关系的研究生,毕业后去京昌他哥的旅行社应聘,旅行社正计划拓展加勒比线路,就把他聘了。后来京昌他哥逢人就说,聘他有多明智,说那小子又聪明又勤快,比手下那伙儿只聪明或只勤快又或既不聪明也不勤快的中国孩子强。

京昌第二天就跑到了他哥的旅行社,为从胡安嘴里了解古巴,再请他帮大家跑跑签证。

当时胡安不在,去使馆帮一个要去古巴援建的专家组递签了。京昌跑去他哥的办公室闲聊。“那古巴小子为什么不干了?找到更牛逼的工作了?”

“说是家里有事,要回古巴……其实我觉得他辞职是挺怪一事儿。我待他不薄,他刚在这儿干了多久啊?我就给他比老员工还多的工资了。”

“他还打算回来吗?他也没跟你撂个准信儿?”

“这才奇怪,这儿谁都知道那小子不想回古巴,他提过,不止一次。他是被公派出来的,古巴只有公派留学生,所以他怕回去就回不来了,他喜欢中国。再说,他在这边还有个女朋友,中国姑娘,好像是和他一个学校的,之前都说要结了……可谁能想到他会辞职回古巴……我前两年去过一次古巴,妈哎,真他妈破,真他妈穷。”

“我听着他是找到牛逼的下家儿了,看你对他关照,抹不开面儿直说。”

“不会,见了他你就知道了,那孩子实诚,说话干事儿一是一、二是二的。”

“现在年轻人演戏演得好着呢,你眼拙了,是该退了。”

京昌逗逗旅行社前台姑娘就过了一个多小时。电梯叮咚一声,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一听就是俩地道的北京人,京昌没回头,前台姑娘笑呵呵地告诉他要等的人回来了,他才转过头去。

也许因为在北京混得年头不短了,胡安还算时髦,那种花最少的钱就能买到的时髦;皮肤比京昌想象的白,可见胡安身体里流着西班牙人的血。他留着个圆圆的刺儿头,身材高大壮实,像个跑百米的,虽说只有二十几岁,脸却像张被揉过再展开的纸,全是褶,乍看比京昌还老成,泄露他年龄的是眼睛,像孩子的。京昌没惊动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虽说他从没接触过古巴人,但眼前这个胡安怎么也和想象中的古巴人对不上号,当然,此刻的京昌对古巴的认识还是一团黑烟。

胡安不知趴在前台逗姑娘的胖子是谁,但经过时还是有礼的和那胖子点了个头。等着胡安忙完手头最后的事,京昌请他下楼喝茶。他红着脸说一会儿要见女友,改约明天午饭时再见。

翌日,胡安把京昌带到了平时吃饭的地方请客,“马兰拉面”,他说那里的面很棒。

点了宽面和啤酒。

“听你们社长说你很喜欢中国是吧?”

胡安憨笑,说和古巴相比中国就是天堂,“中国太好了,什么都有。我可以在这里享受很多在家乡享受不到的东西,别看我没什么钱,但那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这话说得京昌都不好意思了,“过了过了过了,没那么好。”

“……只是有一点,我一直没弄懂,在家乡,那么多限制,但是大家成天都高高兴兴的,人人都是一副……那话怎么说?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在咱们这里……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人人都不高兴,我身边的中国朋友、同事,甚至包括社长,你哥。”

“他为什么不高兴?他们为什么不高兴?”

胡安脸又红了,尴尬地笑着挠头,“不知道,真不知道……如果我能回答,我就不是古巴人了,我就是咱们中国人了,就是咱北京人儿了。”他刻意地把“人”加了儿音,让气氛轻松些,“……有时候我想,那该多好,当个不痛快的中国人,而不是个高高兴兴的古巴人。”

“那有什么好?你不是也说了吗,我们都过得不怎么高兴。”

“我觉得……世上有些东西比高不高兴重要。”

“比如?”

“自由?”胡安试探性地给出了答案。

“自由?什么自由会让人活得不痛快?”

此时此刻他没意识到,胡安是对的。

两碗面吸溜儿光了,京昌觉得哥哥说的没错,胡安不像会撒谎的人,他老实、直率,说到自己的观点时会脸红,如果他要跳槽会直说,但碍于刚认识,京昌没好意思问胡安的私事,比如为什么要抛弃在中国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急着回不想回的家乡。

胡安讲了很多古巴的事,但都是多年前的,问起潜水,就一脸迷茫,但鉴于他口中其他事情逗趣,京昌也没在意。

“……也就是说,在古巴什么都一成不变喽?”

“是这样……但也不全是,它在慢慢地变,在电话里听姐姐说,人们的日子在变好,只是很慢。”胡安眨了眨孩子般的眼,“在古巴,人们像电网里被蒙起眼绑住手的犯人,因为不知道离电网多远,所以本能地死死挤在自以为的电网正中。然后有一天看守通过大喇叭喊话,听着,你们这群蠢货!电网离你们很远!放开步子往前走吧!让自己好过点!于是很多人为了不那么拥挤,不那么难以呼吸,壮着胆子往前走,胆大的有可能走得最远,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过得最舒坦,但要冒着被电死的风险;胆子小的人永远不死,但永远挤在人群中生不如死。”

“摸着石头过河,中国叫摸着石头过河……意思很像,但可能稍微有点不同。”

“原来这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我总在中国的新闻里听到这个说法。”胡安说,“但是,再怎么变有一点应该很难改变,就是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会把中国人当兄弟看待……我们……我们都会把中国人当兄弟看待,所以中国人在那边很安全,会过得很舒服。”

一瓶啤酒喝光,胡安羞怯地望着京昌,考虑了半天才问:“你们去哈瓦那,选好住的地方了吗?”京昌说暂时还没,胡安便红着脸向他推荐了他妈妈和姐姐开的小旅馆,他们的家。

之后京昌征得其他人的同意后,答应了他。

胡安说,他姐告诉他这两年古巴的游客激增,政府拿不出钱盖新酒店,所以老酒店(都是国营,而且在几年前还只允许外国人下榻)供不应求,从前政府把着这块肥肉不肯撒嘴,但这两年经济不好,就批准老百姓开家庭旅馆,接纳外国游客,人民多赚外汇多缴税,人民和政府都赚了。

眼看街坊里有条件开旅馆的都发了,胡安的妈坐不住了,决定用他家的房子,也是唯一的财产赚外汇,可是手头缺钱整修房子,还缺台电脑处理业务。幸亏胡安在中国,一听说妈妈的打算,想也没想就把上学时打工攒的钱汇了回去,跟着又把工作头半年攒的钱也汇了,前后三次。

往古巴汇款非常麻烦,古巴人不能直接接收海外汇款,国外的人要先把钱汇入古巴政府的账户里,让国家先用,等国家有钱补上了,钱才能来到收款人的账户,所以往往一笔汇款,几个月才能收到。胡安也曾觉得汇款不划算,但因为不敢回去,没法往回带钱,所以一周前汇出的第四笔不知何时才能到他妈妈手里。幸好,收到第二笔汇款已经能让他家开工了,终于可以把胡安从小到大没变过样子的家变成旅馆。一家人都有点难过,但都非常高兴。

胡安说现在已经装好有些日子了,但因为他们旅馆的信息在网上还找不到,至今还没有一单生意,所以,如果京昌一行人能成为他家的第一拨住客,会让全家都很振奋,至少会让他那爱絮叨的妈妈停止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京昌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半天才问电脑和网线怎么办?

因为最后一次汇款,汇光了胡安所有的钱,包括京昌他哥最后多发给他的俩月工资和奖金,所以电脑还没着落,他说也许会把手头这台上学时打工买的电脑让出来,给旅馆用来处理业务。至于网线,“网线最难搞到,比钱还难,不是想要就能拿到的,要申请,申请人要通过审核……”胡安顿了顿,“我、我姐和姐夫,可能包括我妈都知道我们能得到网线的机会很小,”他用了一个成语,“微乎其微,”“如果最后啥都齐了申请不下网线,就只能去外面的网吧上网,把旅馆照片传到网站上,然后常跑网吧查订单。”

“为什么这么难?”

胡安的脸又红了一下,“我们家在古巴不太好”。说完翻着眼皮想了想,“是成分不太好”。

京昌望着那张红扑扑的脸没多问,只是坚定地说:“我们会去的,告诉你妈妈,很快就有人去了。”

胡安告诉京昌,他下周回古巴,京昌请他在回国前帮大家办理古巴签证,胡安答应得爽快,还说古巴签证是中国人最容易拿到的签证。第二天,吕伟和京昌把签证费和资料给胡安送了过去,当晚胡安又要请客,当然还是“马兰拉面”。

确实像胡安所说,古巴签证下来得很快,周末胡安就把大家的签证送到了京昌手里,他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帮人送签取签了。

那天拖到要说再见了,胡安才吞吞吐吐地说想托京昌帮他女友找个工作,他女友想留在北京。胡安怯生生地说:“你哥已经帮了我很多,我不好意思再跟他开口了。这几年我也没交到什么朋友,他们知道我是古巴人,面上客气,但都躲着……我条件不好,我知道,条件不好的人就总给别人添麻烦,迫不得已,我不想,但真没办法,我想不到还能找谁帮忙,最后只想到你。我知道这样不好,咱们刚认识,我就不停请你帮忙。我只是问问,我知道咱们中国现在工作也没那么好找,更别提是在首都了,所以如果不方便也不要紧,我再想别的办法……”

“包我身上了!”京昌二话不说地大包大揽了下来,回家才想起自己单位和那姑娘的专业不对口儿,于是把这事告诉了吕伟夫妇,吕伟问了在电视台工作的姑姑,她答应试用那姑娘仨月。然而谁都没想到,那姑娘去电视台工作了一个月就和一个北京摄像好上了,又没出俩月就结婚了,然后她就辞职了。

拿到古巴签证后一周,大家拿到了智利签证,三个国家办完,艾文的古巴签证才拿到[1]。黎成自己去上海美国领事馆办了个过境签证,从嘉兴发来他安排的路线和乘坐的航班,这次出行将起落二十次。

十二月二十日成了出行的日子,婚礼定在了一月二十日。黎成在挂历上十二月二十日那格画了架小飞机。京昌已经可以游泳了,每天早晚都还要打一套太极。吕伟问过他为什么要打太极,他说有助排便。艾文除了忙着跟公司请假,还要跟老婆请假,听说后者更难。

吕伟夫妇留在北京。熟人给吕伟介绍了一家西服定制店,他做了一套,店老板得知是为婚礼准备的,只收了成本费。老板姓师,台湾人,祖上竟是嘉兴人,他亲自为吕伟量身时说,吕伟夫妇住的南湖区从前被称作梅花洲。何光喜欢那名字。

何光想买条白裙。在城东一家商场看上条打折的。合身,可因为是样品,裙子的后颈处有块污渍,售货员说洗不掉,何光说头发能遮住。

吕伟通知黎成一切就绪,他说三天后来北京会合。电话里,他细细询问远行需要准备什么,似乎打算把家给搬了。“菜刀不让带!案板不用带!”何光在一旁嚷嚷。一句玩笑话却让黎成心里不痛快了好一会儿。

挂了电话,黎成呆坐片刻,继续整理,不出声,不惊动爸爸,尽管他隐隐感到爸爸知道他要出远门了。

从上礼拜起,黎成每天都带东西回家,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水、内裤、袜子等,那些容易偷运,行李箱就难了。他特意跑到那什么都卖就是不卖电脑的电脑城买了个大号行李箱,提着空箱子在楼下转悠,等爸爸睡了才回家。他把准备好的东西悉数填了进去,看起来什么都有了,唯独少一件像样的衣裳,他不知道在国外该穿什么,又不好意思再问吕伟他们,于是去了趟江南大厦,买了件一千多块的夹克。拎着夹克,他直奔火车站,买到车票后打电话通知吕伟他几点抵京,让他们接他。

他磨蹭地往车行走,边走边东张西望,看看还应该买些什么带上。那是走前最后一天上班,明天他放假做最后准备。他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尽管行李箱就快满了,吕伟告诉过他很多东西不必在嘉兴准备,北京也有,他不听,认定北京的东西一定贵过嘉兴。他打算如果最后实在没得可装了,就去买点手纸塞在箱子空隙。等他到了北京,何光观摩过他自诩高超的装箱技术,边看边摇头。

也许没出过远门的缘故,黎成不会装箱,装箱的方式上像个外国人,把什么都放在箱子里,而不是塞进箱子里。吕伟所遇到的人里,何光确是把好手,但不是最好的,最在行的是吕伟的奶奶,一位老红军。红军本就擅长收拾行装或藏匿重要物件,奶奶更是行家里手。吕伟曾不止一次告诉何光,无论她自诩收拾得多满意、空间利用率多高的行李,奶奶都能再往里藏一床被子。当吕伟看到黎成的行李箱,说奶奶还能往里放一张床。

黎成回到办公室,徒弟还在,黎成把少许几句有用的埋伏在一大堆废话里又重复了一遍,算最后的叮嘱,他徒弟实心眼儿,从没察觉到黎成的恶意,在那一个月里,黎成骂了他多少次,让他故意出错多少次,他都忘了,他的性格让黎成喜欢,但从不表露。那晚,黎成离开时,徒弟放下工作,帮他撑开大衣,让他穿好,把他一路送到大门口,他说就这样吧,转身要走,徒弟怯生生地说,早点回来,师傅。

黎成头也没回。

少年路上,所有的缝,所有的洞,都冒着白气,风很大,白气被刮得四处乱窜,像从地府脱逃的魂。黎成瑟瑟地蜷着,冲进面馆。那天面馆里挤满了因为外面太冷吃完不走的人,他在小过道里站了五分钟,老板才帮他说服了一个大妈挪动肥硕的屁股让出半个座位,黎成蹭着她坐下,观察那胖女人染过的一堆碎卷儿的头发,黑得发蓝的文眉,一身布满小熊图案的红底儿睡衣,一双银亮的船鞋……不由地龇了龇牙,看看周围,全是这样穿着的人,再抬头看看让他们欢笑的节目,他更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去北京,去国外,去地球上离这儿最远的地方。

不像那些人,面馆的温暖留不住他,结完账,他两个跨步就冲了出去。无惧严寒的人不只是他,夜宵摊旁的那个姑娘也在,她仍穿着短裙,只是腿上紧裹一条缝满珠片的长毛袜,尚能看出腿形,却不再性感。也许客人快到了,她边吃边四处张望,今天她吃的是麻辣烫。据观察,她吃什么和要见的人有关,要是想起上床就恶心的,就吃最便宜的炒面;要是相对年轻长相尚可的,就吃麻辣烫;要是喜欢的熟客,虽还是麻辣烫,却吃得很少,猜是想以平坦的肚子示人。黎成了解是因为常常和她一起等来客人,然而今天他没心思陪她,不单因为天冷,更因为那即将降临的远行。他们再次四目而视,姑娘移开了眼。黎成犹豫是否跟她告别,告诉她自己不但要离开嘉兴,更要离开中国,去她想也不敢想的美洲,甚至南极。

他加快脚步,拐出少年路,现在那条路上曾经唯一明亮的店也暗淡下来,店上唯一亮着的字也熄灭了。大风吹散灰云,银蓝色的月光让眼前一切越加冰冷,却也让他看清了前路。

黎成想知道“馨梦缘”被查封后那女人去了哪里,回了老家?去了离市中心稍微远一点的按摩院?看着那熄灭的“梦”字,他叹了口气。当那扇大玻璃里面一片漆黑时,他才有生以来第一次停下,第一次正对那面玻璃,却被映出的自己吓了一大跳。

爸爸还没睡,见黎成回来立刻放下手里的书望着他,欲言又止。他没给爸爸开口的机会,打了个招呼就回到了自己房间。他先是坐着,然后打开了汽车论坛,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注册了一个新名字,下载了新照片,发表了新帖子。那天他在旅游论坛也注册了一个用户名,那名字他已经想好很久了,行者,可系统显示该用户名已被注册,无奈又换成了行者一九七六,还是已被注册了,来来回回几次,最终他不耐烦地胡乱输入了一组数字才注册成功。之所以要注册一个身份,是因为他已迫不及待地要把旅行照片发布在论坛上,那些真正的自己到过的地方。四五九二三六下划线,真是个不知所谓的用户名,他想。

休假的第一天,他昏昏沉沉,没按计划出门采购,只是在下午拖着脚步,到一家买糕点的老铺子买了爸爸爱吃的绿豆糕。转了个弯,拐到古镇另一侧的宠物市场,七八年前他喜欢去那儿,小猫小狗让他看着心里痒痒,后来忙了,就再也没去过。那天他再看到那些猫狗时一点感觉都没有,走马观花,只在一条被隔离的病狗跟前逗留,那条狗抽搐着,眼睛上翻,黎成蹲下,看了会儿那条快死的狗,拎着满满一袋绿豆糕回家了。晚饭是和爸爸一起吃的。俩人一句话都没有。饭后,爸爸看新闻,黎成洗了碗碟,出门散步,脑子里想象着将要出现在眼前的远方,不经意间走到了家乐福背面的小空地,那儿很多人围了一大圈,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只听见从圈子里传出一个小伙子在用扩音器发表演说的声音,那声音暂时挤开了脑海中的远方,他停下,成了围观者之一。

小伙子是杂耍班子的司仪,身旁还有帮手。他们很会选地方,家乐福是嘉兴关门最晚的购物场所,住在附近的都会在睡前去那里逛逛,超市背后是步行而来的人必经的,只是和嘉兴很多地方一样,路灯没亮几盏,这伙儿卖艺的就在必经之路上唯一亮着的路灯下表演。路灯下橘黄色的圆圈是天然舞台,圈外的观众在暗处,表演者在亮处。在担任司仪的小伙子身边倒着的独轮车说明他们已经耍了一阵儿。司仪背后停了辆金杯面包车,车上临时贴着他们杂耍班子的广告,车里似乎还坐着几个,在等出场。

司仪突然提高嗓门:“接下来,好戏开始了!”说着冷不丁掏出把菜刀。“哎!看见它,您肯定就该问了,小伙子,这菜刀是真是假?您看好了!”司仪边说边躬身拿菜刀在地上狠狠地磨了两下,火星儿乱跳。“所谓真的假不了,假的它就一定真不了。一会儿我就要用这把菜刀抹脖子!”说着他做了个自刎的动作,“当然啦!我一会儿要抹的脖子不是我自己的,是我们一个演员的,我们平时关系不太好。”说到这里围观者哄堂大笑,尽管黎成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可笑,但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

“但是呢,这个表演非常危险的,所以呢每次表演前我们都要~拜~观~音!”司仪话音刚落,金杯车里下来几个人,抬出个小方桌,摆在圆圈正中,又搬出一尊观音像摆在方桌上,最后有人捧出一只燃着香的香炉,搁在观音像前。一切就绪,司仪扑通跪在观音面前三拜九叩,嘴里还念念有词。

黎成觉得可笑,倒不是因为司仪的举动,而是因为司仪染的头发和绣了一条龙的牛仔裤。祭拜完毕,司仪起身,并没急着拿菜刀砍人,而是变出了一条金煌煌的项链,高高拎在手里,绕场一周。“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信佛,我是信的,而且非常虔诚,您问了:小伙子,你怎么个虔诚法?我告诉您,我从小到大一直烧香拜佛,大师说我跟佛有缘,说我是个有福之人,那我今天就要把我的福气送到你们的左右,现在我要送平安、送发财、送祝福给你们。大家向我手中看一下,有的施主说了,小伙子,这闪闪发光、闪闪发亮,它是金银珠宝还是钻石项链?咱信佛人不说谎话,它一不是金银珠宝,二不是钻石项链,它是开过光的平安符。有的施主说了,小伙子,你这个平安符我们怎么没有见过呢?因为它在一般地方看不到。它是今年农历六月二十九,我们三十六个人六辆车在四川峨眉山捐了三万六千块钱……”

听到这儿,围观者里已经有人觉察到了某种阴谋,于是那些人散开了。司仪举着那条链子继续说:“这是在开光大典上有六十个和尚、九十个尼姑在那里敲钟念咒,开过光的平安符,我要把它送给你们。有人问了,小伙子,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一条呢?我的回答是,说一声抱歉,我只有九条送给你们,因为观音菩萨一年之中他只有三个祭日,出生之日、得道之日、升天之日,三道香火代表他的三大祭日,这叫三三见九,九九归尊,所以每天只有九条送给大家……”说到这里,人又少了,不知这些人实在是没有耐心等到菜刀砍人,还是也觉察到有人要来掏他们的钱包,原本近百人的围观群众,现在只剩下了十几个人,而黎成也站在那十几个人当中,他看到了渐渐散去的人群,而且他比任何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威胁,可那天,他就是不想走开。

“……有人说了,小伙子,你只有九条,送不到我跟前,我拿钱来买,我就住在那楼上,我拿一万块、两万块钱还买不到吗?对不起,家有三百万、五百万,你可以买到高楼大厦,但是买不了‘平安’二字。又有施主说了,我今天与观音菩萨有缘,我要为我的父母,我的儿女,我的爱人请一条回去,那该怎么办呢?您不要着急,只要是有缘之人,它自然而然就到了您手里……”说到这里,一个还算顺溜的乡下姑娘踏着恨天高蹒跚出场,在所剩无几的观众面前走了一圈,停在一个观众面前,那观众是个刚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回工地的民工,见姑娘站在自己面前就一个劲傻笑,两排黄牙亮闪闪的,不比金灿灿的平安符逊色。姑娘趁着民工傻笑,忽的一个花哨手势,变出一根护身符,垂在民工眼前,晃动着,与此同时司仪大喝一声:“第一个有缘人出现了!”然后一个箭步冲到民工跟前,将平安符塞到了民工手里,民工也不客气,看也没看就放进了口袋,可平安符还没焐热,司仪就开口向他讨要香火钱,说让民工看着给,还说:“观音选中的有缘人,不好少给。”民工傻眼,大冷天出了一脑门子汗,在司仪的一再催促下,开始拍打裤兜,翻出几十块钱,抽出一张,姑娘没接,两张,姑娘没接,一把全给出去,姑娘接了,转身走向下一个有缘人。一看这阵势,围观的又跑掉几个,眼看连九条都送不出去了,可黎成还是没走。平安符又被卖出去一条后,姑娘走到黎成面前,黎成没等她变那花俏戏法,直接伸出手要,姑娘一愣,从袖子里取出一条递给他,他接过验货,没毛病,收了起来,掏出五十块递给姑娘,转身走了。回家的路上,走出几步就把平安符摸出来看看,一到家,冲进房,打开行李箱,将这道平安符当作最后一件行李塞了进去。那晚他没开电脑,一早上了床,躺着,睡不着。

黎成觉得那晚过得很快,天亮得很突然,就像上小学的时候,爸爸为了叫他早早起床,突然打开了他房间的灯。他自己出门吃早点,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端坐在老地方看报了,电视也开着。他本想回房拿上行李就走,却在自己的房门前多站了一会儿。爸爸注意到了,“怎么了?”

“我要出趟门,远门。”

“去哪儿?”爸爸问。

“你自己过一阵,行吗?”黎成问。

“自己去,还是和……”爸爸问。

“和那两个北京亲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爸爸沉默了会儿,“钱够吗?”

“这你不用担心。”

“去哪儿?”爸爸追问。

“我给你买了两斤绿豆糕,放厨房最上面的柜子里了。我跟桂姨说了,她每周末都会来家里看看。那家面馆的送餐电话给你抄下来,贴冰箱上了,面馆对面的包子也不错,你可以试试。你的左手还没好利落,别用它拿重东西……”良久,“可能去南极。”

“……南极正是春夏之交,好天气,每次科考队都在这段时间出发……在弗雷总统站登陆,还是在长城站?”爸爸竭力表现着对那里的熟悉。

“谁知道,我只知道要到智利最南边的港口等着和别人拼船过去。”黎成一阵沉默。回屋拉出了行李箱,站在门口,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几下,还是僵住了。

“这就走了?”这时爸爸才放下手里的报纸。

黎成点头,望着爸爸,终于,“说真的,你去过南极吗?你先别回答!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说,很多年前我就不在乎你有没有到过那片破雪地了,我只在乎你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你知道的,我有的不多,而且越来越少,如果连你也蒙我,我就什么都没了。”

黎成在说这些的时候不敢直视爸爸的眼。

那边没急着回应,只是沉默,黎成感觉到房间中的一个角落里,有什么在崩塌,他正要为此欣喜,爸爸突然提高嗓门,“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不是给你看过照片吗?就在这里,来来来!你说当爹的能骗你吗?嗯?”

黎成抬起眼,看着爸爸,爸爸却低下了眼皮。黎成叹了口气:“我走了。也许过年会回来。”

“过年一定要回来!”

“也许吧。”

黎成说完,关上了大门。

把一个被装满的大行李箱搬下五楼远比想象的困难,他高估了自己的气力,只得慢慢往楼下蹭。楼道里空间局促,每个拐角都要花上好久。四层到了,接着是三层,箱子越来越重,心也是,他突然觉得不舍,本以为会高兴地离开,却想不到心像被彻底掏空了。他停住,站着,那是尿臊味最重的一层,他闻不到;那层满墙都是淋病性病找小姐的广告,他看不见;站着,过了好久他松开手,任行李砸在地上。他蹲下把箱子拉开一条缝,摸出平安符,跑回家。开门时爸爸正在窗边,歪着头从两楼间的缝隙望向街道,那将是儿子远去的方向。听见黎成回来爸爸没转头,只是不再那么费力地张望,却仍望着窗外正对的那堵墙,背对黎成。黎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把平安符留在了厨房。


[1]古巴旅游业全归国有,美国政府认为本国公民去古巴旅游等同变相资助卡斯特罗反美,所以到目前为止美国公民仍需通过记者、宗教、学术或文化交流的途径到达古巴。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