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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光重重敲着黎成的房门,大声叫他起床,说要去墨西哥女艺术家那儿做客。黎成猝然醒来,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心里憋火,他们要去见那女的,为什么还要拉上自己?但又一想,别搞特殊,不然多得罪人啊!他硬着头皮起了床,刷牙洗脸,换了身干净衣裳。正要出门,想起了什么,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多半的现金,存入已经放有护照、银行卡和现金的旅馆保险箱。他想,少带点就少花点,如果钱不够,还有他们请客,到时就可以更顺理成章地说,今天忘记补现金进钱包了。

一行人先在巷子里的墨西哥肉卷摊吃了早饭,再回旅馆取车,由艾文引路找到了女雕塑家位于无人区的住处。到的时候铁栅门还挂着一根锚链和一把巨锁,看样子这里的主人对门里面保存着的心血非常在乎。京昌趴在铁栅门上向里望,除了地上那块大光斑什么都看不见,他随手拽了拽铁锁,铁栅卡在门框上的地方就开始往下掉土块儿。正在这时女主人回来了,用墨西哥口音很淡的英语跟他们打招呼,从裤兜里掏出把炒勺大小的老式钥匙,吃力地打开巨锁,更吃力地把锚链拉到一边。

女雕塑家引他们进了房子,说她住在别的地方,这里只是工作室,而且还是免费的,因为这房子根本没主儿,是她有一天无意间找到的,当时这里门都没有,是她后来配了门又配了锁。她说这片都没人住,因为百年前闹过瘟疫,当时住这里的不是死了就是搬了,还说墨西哥人迷信,没人愿意搬回来,只有她不在乎。

她介绍她的雕塑作品,所有雕塑原型都是她丈夫。确实,从门口的木桌到里面的木架上全是一个长相的男人,或痛苦或安详,或亢奋或忧伤,或全裸或只是头像,而似乎只有吕伟发现角落里唯一的另一个男人的塑像,细看之下和艾文有几分相像,只是塑造手法稚嫩一些。吕伟瞄了艾文一眼,他没看到它,只是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女人。

“谁是那个中国著名艺术家?”女雕塑家突然问,艾文指着吕伟说:“就是他!”看来他学会了中国人介绍朋友那套。“你觉得怎么样?”那女人问,吕伟说她的作品很有力度。那女人淡然一笑,说这些作品很快会被运走,参加墨西哥城的雕塑大展。

她请大家坐下,因为椅子不够,自己坐在了扣过来的破泥桶上。她说墨西哥的艺术家很多,但有钱的很少,在这里靠艺术致富很难,想活着却很容易,因为市场很大,就算普通老百姓也会买艺术品,但不会花很多钱,而且人和人喜欢的东西很不同,并且都执著于自己的喜好,很难让人们一窝蜂地追捧某种艺术品或某位艺术家。

京昌说中国的情况正相反。女雕塑家说:“确实像艾文说的,我很有名,”她从一个垃圾袋里翻出一本溅满泥点的宣传册,是她在国立美术馆办个展时美术馆印的,“但我很穷,你们也看到了。”她指了指头顶上那片天,“我已经想在那里装一块玻璃很久了!”她问:“中国艺术家活得和我们一样吗?”吕伟摇头,说在中国艺术家挺容易致富的。何光说:“可能在墨西哥,真正热爱艺术的人才成为艺术家,但在中国大多数艺术家是为了致富才成为艺术家,艺术在中国是穷人翻身的手段。”那女人听后问了两个问题:“你们谁知道墨西哥人怎么办中国绿卡?”和“你是个中国艺术家,你富吗?”第一个问题被京昌、艾文、何光当玩笑直接过滤了,第二个问题令吕伟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无地自容地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应该不难。你要是来中国,我们去机场接你。”

何光请她推荐一些附近值得一去的地方,她说离这片无人区不远有个大溶洞,洞里有个深潭,没有游客,当地人也不会去,是她没事就去安静一下的地方,她还小声对何光说,她和丈夫偶尔会在那洞里做爱。那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很爱笑,吕伟看着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想,艾文离开她是个错误。他们继续聊,像辩论会,都抢着发言,除了黎成,他坐在最外面一言不发,无所事事,有时起身四处走动,那女人说:“你们的朋友很内向,一句话都不说。”

众人聊到了即将在复活节岛举行的婚礼。她说小时候就知道那里,忘了在几岁的时候,还用泥巴照着石像的照片做了个小号的,保存至今。说着她取来一个鞋盒,盒里有个被一条破牛仔裤裹着的小泥人,后来吕伟想想还真的挺像的,只是她小时候不知道那些石人其实还有帽子和眼睛。当黎成也象征性地过来瞟了一眼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何光突然问那女人,“明年一月中旬你有空吗?”那女人想了想,说那时展览已经结束了,应该没事。“你愿不愿意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何光发出邀请,“我可以吗?”那女人很惊讶,“我是说当然好!我很想去!”她顿了顿,“如果到时我能赚上点路费的话,就看墨西哥城那次展览有没有人愿意掏钱买我的作品了……有钱绝对去!……具体是哪一天?”“一月二十日上午十点,岛上唯一的教堂,如果有变动就让艾文和你联系。”

吕伟完全没料到何光会邀请那女人,尽管觉得她不错,但没熟到参加他们婚礼的分上。当晚吕伟问何光是不是想给艾文创造一个和那女人重归于好的机会,她说有这方面考虑,但更因为看到那女人曾对复活节岛有所憧憬,很多人都像她一样,曾对什么渴望,然后忘了,如果能让他们想起,为他们创造一个去实现的机会,不管最终他们是否仍看重曾经的渴望,是否会抓住机会,何光自己也会高兴。“关键是她不讨人厌。”

吕伟忘了和女雕塑家聊了多久,只记得离开时,地上那块大光斑的边缘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她执意将他们带到提过的溶洞。

他们一路尾随,在烈日下的无人区穿行。那里无人居住,反而干净,没有生活垃圾,没有野狗的粪便,四周一切都被强光染得白茫茫的,像走在冰川上。绕过一座已经完全坍塌的西班牙式庭院,眼前出现一道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白色矮墙,墙上遍布窟窿,大大小小,蔓延至远方。矮墙那边是黑暗的丛林,树枝藤蔓从窟窿里伸出手来,向经过的人们乞讨,但显然它们已经等了太久,它们的手早被强光烧得焦黄,却连一个挂在上面的塑料袋都没有。

他们跟着那女人钻过矮墙上最大的一个窟窿,进入被参天植被遮掩得不见天日的丛林,披荆斩棘地走出大概五六十米远,一个巨大的深坑出现在眼前。坑底是个直径约莫百米的深潭,一半暴露在阳光下,一半被拱起的溶洞罩住,隐没在黑洞深处。潭水死寂,没有一道波纹,深孔雀蓝色的水面上静止着星星点点的黄叶,像星空。说真的,这些人里没一个见过这样的地方,女雕塑家说这种溶洞在墨西哥很常见,每个城市边上都有几个,因为阿兹泰克人最早的村落都需建在这样的水源旁,那些村落相当一部分是后来墨西哥城镇的雏形。这样的溶洞在巴利亚多利德就有好几个,最有名的在奇琴伊察附近,叫什么她忘了。

她边说边当着众人的面脱掉了鞋和裤子,穿着内裤和短袖衫,踮着赤脚踏过一地腐叶,站在离水面四米来高、覆满翠绿色苔藓的岩石上,“这里的水很舒服!”说完飞身跃入深潭,一个高挑的水花令原本静止的浮叶荡向深潭边缘,其他人探出脑袋,向水中张望,等了好久,她从水潭另一侧钻出来,高呼,叫他们也下去凉快一下。大家相互看看,尽管很想尝试在这样的地方戏水,却没一个好意思将内衣裤暴露在大家面前。正犹豫着,艾文一马当先脱了衣裤,循着那女人的足迹站上岩石。那女人在水潭那边喊着快跳,艾文大叫一声拍进水里,那一下让他胸口肚皮红了一周。见他俩在水里玩得热闹,京昌和吕伟也开始脱,黎成迟疑了片刻,也利落地脱得只剩四角内裤。他们先后爬上跳台,水面接连被炸开三次。他们尖叫、大笑、呐喊,那半座溶洞像个录音机,将所有声响重复播放。那女人知道京昌爱好潜水,叫他别潜太深,否则会发生意外,京昌问太深是多深,女人想了想说不要超过二十米吧[1],京昌尽可能将身体探出水面,歪过脑袋给她看自己肩膀上那条长长的大黑疤,说别说二十米,就是两米也吃不消。

黎成少有的对京昌表示关心,问他的伤口能不能碰水,又说这水可真干净。是啊,和黎成小时候常去游水的湘家荡相比,这里确实干净,他记得过去的湘家荡污染严重,水是灰绿色的,游着就有死猫死狗从身边飘过。眼下是黎成来到墨西哥后最开心的时刻,因为终于发现这里有比嘉兴强的地方。他仰面浮着,望着天空,难得的放松下来,去他妈的嘉兴,去他妈的万捷,去他妈的女人……

他们畅游,累了就踩水,撩水。趁着游到艾文身边,吕伟用中文问他,那女人这么穷,怎么有钱去美国读艺术?艾文告诉他,她爸在墨西哥中部有个仙人掌农场,农场里有个龙舌兰酒厂。

吕伟无意间望向岸边,何光守候众人的地方,发现她消失了。她不会水,只得帮其他人看管衣裤,虽说在此实属多余。吕伟呼唤她,其他人也停止嬉戏,一时间冒出水面的五颗脑袋转动起来,四下寻觅,忽然发现在那些脑袋之中,有一双冒出水面的脚丫,吕伟觉得那对脚眼熟,伸手捞起了它们的主人。

何光不会游泳是有原因的,她的头太重,游着游着就倒立起来,一口一口地喝水,喝了几次就不敢游了,直到今天被如此诱人的潭水吸引,忘了教训。

吕伟把她拉到岸边,让她扒住石块。她揉着眼,说这里的水很好喝。

上岸比下水尴尬,内衣毕竟不是泳衣,全透着。

吕伟问那女人有没有游到过洞穴最深处,她说游过一次,最里面的水比外面更清澈,但什么都看不见,远没有游到一半有趣。

穿过丛林,钻过洞,穿过那片废墟,他们回到工作室门口。艾文说第二天会去梅丽达,问她是否愿意同行。京昌在旁边捅他,用中文小声说车里没位子了,难道你想抱着她去梅丽达?艾文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不抱了,不然又射精很顺利了。

那女人聪明,识趣地说明天还要赶工。她邀请他们从古巴回到墨西哥城后去参观那雕塑展,“我们在那里再见”。


[1]水潭上层是普通淡水,深处是浑浊的氢硫化物咸水层。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