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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胡安的行军床已经折好靠墙,人也上班去了,之后几天都同样早出晚归的。

大家聚到餐厅,长桌上已摆满银餐具,老太太告诉他们这套餐具是她曾祖母传下来的,她自己吃饭都舍不得用。他们让黎成坐主座,吕伟夫妇、艾文和京昌分列左右,京昌用保温杯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抿着,胡安的姐姐给他们端上餐前水果,每上一盘就借机和他们聊两句。她以前也在电信部门工作,后来辞职了,因为觉得那里毫无前途,现在就在旅馆帮妈妈工作,每天去早市采购新鲜果蔬回来做给住店客人吃。吕伟看着自己的果盘,里面至少有五样水果,他奇怪,要知道这在古巴多么难得,至少在过去的古巴。还有一点更奇怪,无论水果还是主食,房东女儿都最后才端给艾文,而且分量最少。

老太太穿着件拖地的珠片长裙,拿着一叠报纸,无声无息地坐在餐桌对面,一张张翻阅,没一会儿开始用西班牙语诵读,读了一会儿,觉察到没人在听,因为没人听得懂,于是叫来女儿,她念一句,女儿翻译一句:

新闻说,兄弟国家中国通过自身坚持不懈的努力,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很快就要超越四处抢占资源窃取别人劳动果实的美国,成为世界第一。

黎成颇为不屑,艾文听了扬起眉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老太太又念了些什么,她女儿正在为大伙儿忙活主食,走开了,她就恢复了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状态。后来几天,她每早都给他们念报,还专挑有关中国的报道。大家发现在古巴的报纸上找中国的消息很容易,不仅全是正面宣传,且动不动就是头版。

主盘更丰盛,尤其对食物紧缺的古巴来说,每个人的餐盘里都有两个鸡蛋,两片火腿,两块西红柿,两块烤饼,而只有艾文,什么都是一份,而且鸡蛋和火腿也被煎得丑陋无比。艾文阴沉着脸,忍着没吭声,吕伟对京昌说:“为了陪你潜水,艾文牺牲很大啊!”京昌说要把自己那张最舒服的床让给艾文睡。

虽说来古巴是为了让京昌潜水,但每个人也都想看看古巴的样子。出门前,老太太和女儿对他们千叮万嘱,说出门要看好相机和钱包,说除了供应社,无论在哪里买东西都至少要砍掉一半的价钱,还说如果碰到街头流氓寻衅,能忍就忍。

这样的叮嘱让吕伟不知是房东过于谨慎,还是古巴变了。可就算是古巴变了,也不易察觉,至少在街上看不出端倪,几年间哈瓦那似乎没盖一座新楼,原来的房子只是变得更旧,吕伟注意到曾攀上的一座旧楼如今已经塌了,就塌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无人问津。

京昌觉得和墨西哥的城市比,哈瓦那的街道更宽阔,人却少得多。确实,除了市中心的武装广场和小白宫一带,其他地方空空如也,作为首都,这里的人确实太少了。京昌说,古巴的集权制度为宏观调控人口流动创造了便利,他们通过发展农村和小城市,解决了人口拥入大城市的问题,做到了所有拉美国家都无法做到的事(大多数拉美国家的首都都有贫民窟,哈瓦那没有)。因为家乡发展得不错,所以没人认为搬到哈瓦那的生活会更好。可换一种说法,哪儿都一样穷。

沿海滨的马拉贡大街去武装广场的路,是吕伟最熟的一条。吕伟走前面,他们跟着,不发一言,只是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有时停下拍照,吕伟就坐在防浪堤上等,看着汽车唰唰地压过潮湿的路面,突然发现街上的老爷车没有以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毫无个性的韩国车。不可否认,当一辆老爷车摆在面前,外人看到的是经典的价值,可本地人却只看到贫穷和落后,像对待跳蚤一样急于把它们甩掉。所以在政府放宽个人购车限制后,更多古巴司机不惜搭上大价钱,用宽大舒适的古董车去换一辆在中国最廉价的韩国车。

此外,还有一点不容忽视,老爷车们确实已经过了报废年限很久了。七年前,吕伟在哈瓦那街头拦过一辆“破拉达”[1],二十年前在北京街头常见,那时人们就这样称呼它们了。而那最后一批消失在中国的拉达,全来了十几年前的古巴。那次吕伟一坐上那辆拉达就后悔了,屁股扎得慌,因为车座上的弹簧有一半都钻了出来,他像坐在钉板上的苦行僧;门还关不上,是司机下车帮他踹上的;打火的声音很大,像有人躲在后备箱里放了几个“二踢脚”;行驶时,他无意间往排挡的方向瞄了一眼,却看到了高速后退的地面。车况不济还能忍耐,可他发现车越破,司机越凶猛,他们觉得开破车不心疼,却忘了他们自己也在车里。

从那以后,吕伟就不在古巴拦“破拉达”了,只乘坐雪佛兰或克莱斯勒那些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爷车。吕伟对它们的印象很好,不仅空间宽敞,行驶平稳,还有个有趣的细节。他注意过,很多这种老爷车里都备一根棍子,起初以为是司机防身用的,后来看到一个司机用那根木棍支撑后备箱盖,才明白它的用途。并不是所有司机都会预备棍子,有些人更懂就地取材,他见过用笤帚的,见过用树上掉下的树杈的,见过向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瘸子借拐杖的,还见过有顺手抄起身边的小孩儿去撑着的。那些年他见了太多司机用太多东西去撑起他们的后备箱盖,但现在的后备箱可以自动打开了,打开后也不会掉下来了,这样一来,在古巴,那些笤帚、树杈、拐杖和孩子就只是笤帚、树杈、拐杖和孩子了。

在等待其他人拍摄打倒帝国主义广场上的五十三面旗帜[2]的时候,吕伟的后背被一个飞起的浪头打湿,他叫着跳起来,黎成看到了,指着他笑弯了腰,接着端起相机对准他,拍了张照片。那是他从房东家出来后拍的唯一一张,他每次举起相机对准某个地方都对上很久,食指就是不愿按下快门,他觉得没什么值得去拍,破败的东西他见多了,于是将视线从右侧的城市移向了左边的大海,这里海水的那种深蓝色,他倒第一次见。

京昌口渴,他现在很容易口渴,他说自己的淋巴在经历不断地放疗化疗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分泌口水。他们离开主路,绕进一栋废楼,找到一间小酒吧,酒吧里坐满了游手好闲的古巴爷们儿,上上下下将他们打量了几遍。他们沿吧台坐了一排,京昌要了杯啤酒。

黎成告诉了他们昨晚胡安跟他讲的。他们相互看看,都觉得没什么,京昌说这事儿又不是古巴才有,中国也有,艾文笑称美国只会干得更凶。京昌一口气把那杯啤酒喝了个见底儿,热烈地打了一串酒嗝,说:“唯一的问题是,无论中国还是美国,干这事儿的人都是对的人,可看看咱们胡安,那个一开口就脸红的小兄弟?算了吧,他不是干这个的料!他们这叫赶鸭子上架。因为在古巴人人都缺根筋,所以谁上都行,根本不管‘人’适不适合做这个,结果就发生了因为外语好、读过国际关系而被拉去当间谍这种傻逼事儿。”

“就偷偷看看别人邮箱,怎么也和间谍不沾边吧?”黎成辩解。

“我就那么一说。”京昌又要了一杯啤酒,酒保极力推荐另一个牌子,京昌没驳酒保面子,尝了,夸了,然后接着跟其他人说:“所以,事儿没错,错的是人。胡安是个出去了几年,弄懂了自己本性的老实人,和那些不了解自己本性的麻木群众不一样。”

“在这里,他会比别人过得累。”何光说。

黎成问:“我的意思是该不该劝劝他,让他别干了?怎么说都是监视咱们中国人……”

众人默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胡安家的经济状况,没人有资格劝他。

“他已经做了选择,我想那应该是唯一的选择。”京昌看了看吕伟,“你不是也说过吗?在古巴总是没啥可选的,所以,随他吧。”

旁边一桌的古巴爷们儿不知聊起什么,前仰后合地笑了很久,大伙儿被感染,聊了点高兴事儿,提到潜水,京昌又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从前的潜水轶事,等他把第二杯喝完准备走人时。酒保又张罗了起来:“要不要再尝尝另一个地方产的啤酒?这是我们刚引进的一个牌子!叫……”

京昌问他们到底有几种啤酒。

酒保说:“这酒馆开了十几年,一直只有一种土啤酒,就是你喝的第一杯,直到两年前他们才有了第二种,而现在,已经有六种啤酒供顾客选择了!”

京昌没要第三杯,只是在离开时向酒吧老板换了点古巴人自己使用的比索[3]。

出门后回到主路,继续向市中心进发,酒吧老板追上来,凑到京昌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之后京昌告诉其他人,老板嘱咐他不要和别人说那些古巴比索是从他那里换到的,因为这是非法的,从前他们不敢换,现在敢了,只是谨小慎微。

“也许……你说得不对,”京昌看着吕伟说。


[1]前苏联轿车。八十年代曾做过北京的出租车。

[2]纪念死于美国制造的一起空难的五十三名古巴曲棍球运动员。

[3]古巴比索,又称土币,古巴可兑换比索和古巴比索的比价为一比二十五。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