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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装广场比从前热闹,几年工夫,古董摊多出几倍,占满整个广场,[1]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白人游客。一到那里,众人就散开了,艾文去了旧书摊,京昌跑到一个银币摊前面,黎成没接近任何摊位,只是走过时伸长脖子,却绝不靠近。吕伟清楚那里都卖些什么,就找了张椅子歇脚,叫了一杯莫吉托[2]。稍后,艾文带回两本旧书,京昌带回两枚银币,说是送妈妈,他说妈妈喜欢看上去值钱的东西,但不用真的值钱,黎成和何光什么也没带回来。

一同向广场深处的小巷走去。路过最后一个地摊,何光被摊上一堆闪亮的小东西吸引,躬身捡起里面唯一不懂怎么发光的东西,爱不释手。摊主声称那枚戒指已流传百年,上面嵌的还是少见的黑珊瑚。见她喜欢,吕伟要买,摊主开价二十五,她嫌贵,拉吕伟走了。

从武装广场通往小白宫的是一条曲折的巷子,穿行其间,吕伟才真切地感觉到古巴的变化。他看到了不曾在古巴见过的手机店[3],尽管摆放在橱窗里的手机型号十分古老,还有一家又一家为游人新开的酒吧、餐厅、雪茄店和纪念品商店。街上涂鸦的、印在短袖衫帽子书包上的切·格瓦拉比几年前多了不知多少,多得令人反感。不知这里旧日模样的京昌、何光、黎成和艾文却乐在其中,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吕伟对所反感的只字未提。

巷子里,众人不停地被拉客的骚扰,他们拉你的胳膊,拽你的衣服,用力将你拉进他们的餐厅或酒吧,力气大得像个吃足牛肉的美国人而不是吃不饱的古巴人。这里还是古巴吗?什么让古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吕伟开始思考,却被更多上前兜售雪茄的小贩打断思绪,几乎每走上几步就会有个坐在路边的人问你两个问题:“中国人?”“苦黑巴?”[4]京昌说他去了那么多地方,看到东亚面孔就断定是中国人而非日本人的只有古巴人。

中国人?中国人?古巴人嚷着,黎成对每个叫嚷的人挥手,他突然觉得古巴没那么糟,觉得自己变成了在嘉兴碰到的那些日本人,突然觉得终于有点远离家乡的意思了。想到这里,他就更用力地挥手,这时他完全不想弄懂那些古巴人说的第二句“苦黑巴”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在小白宫对面他们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下,第一个不为了做他们生意的古巴人,他拉着他们只为歌颂中国。显然他也看了当天的报纸,说的和清早房东老太太说的内容一致,什么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什么中国将击败美国成为世界第一。他还两眼放光地说:“上一届奥运会中国已经击败了美国成为金牌第一,那么经济上的世界第一还远吗?”众人刚要插嘴,他继续说:“当然不远!中国的成功证明了伟大的社会主义道路是可以取得让世界震惊的巨大成就的!所以同为社会主义的古巴离击败美国,成为和中国并列的世界第一还远吗?”这次大家学乖了,没人插话。果不其然,他提高嗓门说:“当然不远!”他们尴尬地等他说完,可他就是说不完,他讲了他这两年的婚姻状况,他的孩子多喜欢画画,他曾是古巴国家拳击队的队员等。碍于中古两国间的兄弟情谊,众人不忍打断他,可艾文不吃那一套,忍无可忍地插嘴,问他大伙儿想去的电影院在哪里,远不远?他指着路尽头:“当然不远!”话音刚落,一行人就整齐地冲着他指的方向跑去,边跑艾文边说:“那男人说的我一句都不信,除了他说他从前是个拳击手。”

入夜后,他们回到来时的巷子里,那里比白天更拥挤。吕伟看到了比过去更多的站街妓女,还有男妓,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眼窝里黑洞洞的。他们不刻意搜索目标,只是一脸迷茫地徘徊在人流里,不知下一秒会被哪股水流带走。他们每个人都像贾科梅蒂塑造的人物那么纤长,但半点都不枯槁,他们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覆盖着流线型的肌肉,每部分,甚至发梢和睫毛上都附着薄薄一层。不得不说这里人人都有一副好身躯,那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财富。大家在小白宫对面看的那场古巴电影里,充斥着以出卖肉体去换取生活必需品的桥段,那是现实的写照,但现实中他们要的更多,除必需品外,他们会用身体去换手机、笔记本电脑,或者用身体给爸妈换一台电视,给弟弟妹妹换个玩具。

找餐馆时,迎面走来一个穿白色短裙的黑姑娘,因为汗水,浑身黑亮。她的身材纤长又结实,白裙很短,每迈一步,内裤就露出一次,大腿根上的肌肉就跟着有弹性地抖动一次。看见这一行中国人,她将脸微微抬高,让眼眶里不再一片漆黑,让双眼暴露在众人面前,那是她叫卖的方式,她的目光划过他们每个人,停在黎成脸上,点燃了它。黎成红着脸,随手指着一家餐厅说,就在这里吃吧!餐厅里正有场表演,在一支标准的哈瓦那乐队的伴奏下,一男一女两个专业舞者正大跳着伦巴,动作热烈大胆,身体紧贴着活动,像做爱,于是中国人坐在了离他们最远的位子。

京昌想起一个女人,在手机里查找她的号码,打了过去。电话大约持续了十分钟,餐厅吵闹,吕伟听不到电话那端的声音,结束前,“我们就在奥比斯波大街,你要不然过来一起坐会儿?”京昌此言一出,众人同时投去崇敬的目光。京昌告诉其他人那女人是他当年没追上的一个广院同学,老家在南浔,爸爸是做电动车生意的。“你们就住那片儿,宝狮捷听说过吧?”

吕伟夫妇说只知道法拉蒂。京昌撇了撇嘴继续说,她毕业后就跑去西班牙读西语,回国后不知在哪里混了两年,就跑到古巴来了,现在混成了古巴孔子学院的副院长,在这里认识很多人,没准能带他们去些好玩的地方。

之后京昌讲述了他俩读书时的故事,但没头没尾,难懂,吕伟只记得他说那女人对他动过心,还说那女人因为家底殷实,没什么大志向,总想起一出是一出,可正是这样反倒可爱。

吕伟问他那女人来不来,他说她正一个人在家喝酒,已经醉了,她说如果明天能醒过来的话就会出现。

他们散步到圣弗朗西斯科广场,吕伟突然想起七年前曾在广场南侧的修道院住过,那里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在广场边上停了排崭新的蓝色车牌的国营出租车,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们站在车外一团和气地聊天,看见他们就疯了似的上来抢生意。他们刚要钻进队首那辆,黎成指了指停在马路对面的一辆宽大的天鹅牌古董出租车。

走近才注意到是辆黄色车牌的私营出租(黑车),司机是位老伯。

问他为什么把车停在广场对面待客,他说自己的车比其他出租车更讨游客喜欢,所以只要他的车停在那里,游客就只挑他的车坐。

“因为这个,那些年轻人就不让我在那里排队了,他们说见我停在那里一次,就收拾我一次,所以我只能停在这里,生意是少了些,但有些眼神好的家伙还是会上我的车,就像你们。”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广场拉活儿?”京昌问。

“为了赚钱啊,这里生意多啊,伙计!”

“现在其他司机还找你的麻烦吗?”黎成问。

“自从我停到这个又远又暗的地方,他们就饶过我了。”

“每天都冒着被打一顿的风险,值得吗?”黎成又问。

老伯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你们都是从富裕地方来的。”

黎成安静下来,不再发问。

回小旅馆要二十分钟,他们就聊了二十分钟。老伯告诉他们,三年前他还绝不会和外国乘客聊天,甚至不会多说一个字,他说他们自小就被教育不和外国人说话,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

“可看看现在,我天天学英语,我和外国人说的话比和老婆孩子说得还多,我们几乎只和外国人说话,我们只喜欢和外国人说话,看看你们外国人多神奇,只要能让你们开口说话,我们的口袋就能鼓起来。”

“哪国人让你们的口袋鼓得最快?”

“不一样,每个行当不一样,卖雪茄的全靠你们中国人,做酒店的全靠英法的老年人,我们嘛,不能说靠哪国人,而是要靠所有外国人的老婆。你们也知道哈瓦那日头毒,老婆们怕晒,所以在城里都不愿意走路,只会向我们挥动她们的白手,她们一挥手我们就财源滚滚了。”

“看来不只是外国人的嘴巴,连他们的手也能让你们发财。”艾文插嘴。

老伯坏笑着,指着站在路边的妓女:“她们是例外,她们的嘴巴和手能让她们自己发财。”

天鹅沿着马拉贡的防浪堤飞驰,橙红色的路灯下,银白色的海浪接二连三地跃上公路,浪尖一次次扫过右侧车窗,发出哗哗的声音。老伯问他们是不是只在古巴旅行,说希望他们包了他的车。吕伟夫妇说来古巴主要是为了让京昌潜水,所以后天就离开哈瓦那去海滨城市西恩富戈斯,等京昌如愿以偿后再一起去智利,然后去复活节岛完婚。

老伯听后由衷地感叹:“这样的日子真好啊!复活节岛,听起来妙极了!”

“你以后有机会去的。”京昌说。

“我?哈哈……我这辈子就在这里了,哪里都去不了的。”

黎成听了不禁瞟了眼后视镜,那儿有老伯一双笑眼。

出租停稳,黎成抢着付钱:“别找了。”


[1]经济危机对脆弱的古巴经济形成巨大冲击,导致政府财政严重受挫,政府不得不在几年内陆续放宽了私人房产交易、私人购车及个体户牌照的发放等多方面限制,致使民间资本在短期内活跃起来,出现了国退民进的现象,让更多本已心如死灰的古巴人看到了商机,蠢蠢欲动。

[2]古巴特色鸡尾酒。

[3]二○○八年劳尔·卡斯特罗解除了个人持有手机的禁令,三年间手机持有量激增。

[4]COHIBA,古巴名牌雪茄,中国游客挚爱的品牌。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