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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节省时间,他们没能见识日光中的圣克拉拉城,只在城外的切·格瓦拉墓停留了片刻。他们登上纪念碑的基座,发现纪念碑是由珊瑚礁为材料的砖块垒砌的,每块砖都像化石,无数贝壳、海螺、海鱼的尸体被镶嵌其中,从海里被拉到干涸的内陆给伟人陪葬。就这样,来此朝圣的古巴人看到几个忘了跪拜的中国人围着纪念碑奔跑,比赛看谁能在那些珊瑚礁砖块中找到更大的海螺,更大的海鱼,在这炙热的墓顶,伟人的脚边,圣克拉拉郊外的蓝天下。

南下。

中午时分驶入西恩富戈斯市郊。吕伟感到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直到驶过在古巴少有的三栋高楼,他才想起到过这里。不久汽车完全开上了记忆中的路,这里左转,那里右转,记得清清楚楚。他像个预言家,当他说转过这个街角就是大海,那么大海就一定在街角后等着他们。

沿海而行,他们探头寻找旅馆门牌,在路尽头找到了预订的旅社。它正对大海,旁边有个小公园,公园正中有个凉亭,里面有个吧台,吧台后站着个白发老人。他一见到他们就说,这里有全古巴最好的莫吉托!可他似乎记性不好,就算他们之后去了一次又一次,每次他都还是像不认识他们一样:“这里有全古巴最好的莫吉托!”然后为了不驳他面子,他们就又得去喝一杯。

旅馆是栋小楼,一楼有厨房、小客厅和一间卧室,卧室里有两张床,楼上还有一间,归吕伟夫妇。他俩房间外有个小过厅,通露台,露台很大,生锈的铁架上爬满喇叭花,它们盛开凋零的速度惊人,每早露台便铺满残花,香气四溢,在那里吃早饭再合适不过。每早大家挨个出现在露台上的餐桌旁,房东太太通过木梯送餐。她寡言,只懂微笑,炒鸡蛋一流。除了她,每早必现身于此的还有只蜂鸟,起初以为是被花香招来的飞蛾。开始它只是遵循着某种奇异轨迹,贴花架顶端飞行,对下方的人类保持警觉,之后一天比一天低,越来越接近香气扑鼻的地面。一天,何光拾起一朵喇叭花举在半空,它就围着她的手臂环绕。

入住那天,他们被房东带到旅馆后面的餐厅,那是个宽敞的木棚子,他们坐在最外面,面对大海,木棚外,由木板拼成的平台伸到海里,上面有张躺椅。那片海域风平浪静,海水清澈,水底的鹅卵石一清二楚,鱼群贴着木棚游弋,一会儿散开,被不同目标吸引,片刻又聚成一团,晃动着向同一方向前行。

京昌本打算当天下午就去找船,可面对眼前美景却说,一会儿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今儿一天就在这儿待着了!餐后他要了瓶红酒,面对壮阔的海景仰卧在躺椅上,说不想再去哪里了,说就算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吕伟记得后来他分别在智利的一个火山湖边和复活节岛上说过同样的话,然而最终他还是离开了那些地方。

吕伟提议回多年前去过的墓园转转,那儿幽静,残缺的天使像林立,美轮美奂。黎成问那里埋着什么名人,吕伟想不出,黎成不明白为什么要去。

恍然间乌云压顶,几声闷雷,大雨倾盆,挡风玻璃几度完全模糊。辗转,眼前景象和记忆中重合一处。

墓园全然破败了,并不意外,无数西班牙征服者埋葬于此,土著没捣毁这里已算仁慈,留到现代,将这么一大片墓园夷为平地,对于永远缺钱的当地政府来说更不可能,因此他们采取了一种在古巴司空见惯的处理方式——任其自生自灭。

没伞,下不了车,只得等待。一群杂毛山羊咩咩地躲进墓园拱门避雨,那时墓园快关了,守墓人一家站在拱门下好奇地望着他们,隔着大雨。

久久地对视,彼此的面孔随车窗上不住滑落的雨水扭曲着,看不清真实模样。

雨不见小,吕伟只得冒雨下车。看门的是祖孙七人,似乎不说英语,和他搭腔的是老太太,一个黑人模样的土著。沟通不难,手势足矣。

一如往昔,里面空无一人。吕伟快步游走、拍摄雨中的天使像,它们仍旧无头或断肢。来到过去最让他难忘的无头天使像前,发现它有了新头,猜是墓主的后人找到了这里,把它修葺了。在这里,哪座墓被重建就说明后人来过,但只是少数,更多的已完全坍塌,倒在那里。

他往墓园深处走,面对入口的正殿避雨。里面很暗,堆着几尊完工不久的天使像,墙缝里斜歪歪地喷出藤或草,像流脓的伤口。正殿外有座不起眼的小墓,大理石板墓盖早已破裂,墓穴里积存了数百年的雨水,水面被青苔盖住七成。忽然,水面晃荡,一道鱼鳍露出水面,将青苔割得四分五裂。旁边有人说话,黎成,他用外衣遮头跑了过来,也看到了鱼。

雨见小,天见暗,守墓人老太太过来收钱,吕伟纳闷,从前这里免费,但为日后再来,他同意了。黎成问价,他以为免费才进来的。老太太比画着“十比索”。真贵!黎成叫唤。与此同时,那条鱼一个猛子扎进墓穴深处。吕伟问老太太墓里为什么有鱼,她听不懂,以为他问这是谁的墓,咿咿呀呀地用西语讲解。

何光也进来了,黎成玩命摆手并高呼别进来,晚了,老太太夸张地做了个庆祝动作,然后比画着三十!黎成走开了。何光不明所以地东张西望,老太太继续讲解,说得很慢,内容是根据她的动作、表情、发音和英语相似的单词推测的。她不清楚这座墓的主人,但一定是个西班牙贵族。之所以政府让他们家来守墓是因为她丈夫的祖先就葬在这里,她把吕伟带到了整个墓园最新最奢华的墓前,说躺在这墓里的就是他们的先辈,十六世纪中来到新大陆的西班牙贵族。除了十六世纪的西班牙人,这里还埋了不少一八六八至一八七八年和一八九五至一八九八年两次独立战争中战死沙场的西班牙士兵。走时,吕伟在拱门下的门房停留了片刻,门房就是他们一家七口的家,很简陋。

他付钱给老太太,站在一旁的儿媳说:“中国人、古巴人,是朋友。”老太太接过钱,清点着,一家人围着她,盯着她点钱,都一脸木然。知道在那个村子,这些钱够他们一家花多久吗?在这么个荒僻的地方,持有供应本,每人每月花上不到一美元就能购置所有配给品,也就是说,三十比索够他们家好好活上半年的。

何光问他们明天是否开门,因为吕伟打算补拍大画幅照片,听罢他们开始转眼睛,老太太说要下午三点前来。刚要走,守墓人家里的三个女孩儿围住他们,“盆盆盆”地嚷嚷着,他们参悟了好一阵才弄懂,是在要笔。古巴缺笔,他们在配给店里发现,彩色铅笔还有剩余,而摆放普通铅笔和圆珠笔的货架总是空的,听售货员说每月一上架就被上学的孩子们抢光了。总之在这里,大人们要钱,孩子们要笔。

他们说没笔,孩子们也无所谓,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问问,得不到也不会沮丧,只是转而问有没有橡皮,有没有尺子……何光把头摇了又摇,黎成说:我们有几台相机和一辆车你们要不要?孩子们严肃地说:要!

西恩富戈斯市中心广场。三人在西边的咖啡馆找了个露天的位子,要了三罐古巴国产的土可乐(tucola),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像在嘉兴的时候,只是这里不再停有一排让黎成骄傲的豪车。

艾文和京昌不在,黎成才开始抱怨,在他心里古巴人无一例外的贪财和虚伪。吕伟告诉他不能一概而论,告诉他从前并不这样,他听不进。虽然有点不耐烦,但黎成至少还把他当自己人,吕伟这样想。可惜事实上,黎成抱怨的不只是古巴那么简单。

黎成从杭州回来后,过了一个多月,吕伟夫妇的车又出问题,就把车交给了“万捷”。他们走后,黎成无意间听到小工们议论,说别看黎成的亲戚是北京来的,在北京一定混得不怎么样,不然怎么能开这么烂的车?黎成很生气,也觉得很丢人,可小工们说得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两个北京亲戚有没有钱,于是他打算旁敲侧击地怂恿他们换辆车,也好给自己长脸。如果他们能换辆好车,他们每次回北京,自己就可以把车借出来威风一下啦!

想到这里他就不生气了,反倒乐呵呵地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自己还不会开车,要先报个驾校。想到考本,他想起了那些路上开得慢悠悠的白色桑塔纳,那是嘉兴驾校的训练车,那些驾校没有自己的训练场,他们的训练场就是嘉兴市区的大街小巷。黎成曾不止一次向那些白色桑塔纳里张望,无论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他都羡慕。想到自己终于要成为那些车里的一个了,兴奋不已,当天下午就上网比较了几个驾校的收费。

第二天,他借着吕伟夫妇取车,把他们再次约到咖啡馆,坐在外面正对富家子停车的地方。他问他们有没有打算换车,他们以为经车行诊断,他们的大众已经病入膏肓了,于是吕伟跟何光商量着再置换一辆同价位的二手大众。黎成一听就说:“那就算了。”然后失望地将目光转向停车场。

闹哄哄的一队人走了过来,领队的高举一面红旗,上有八个大字,“金濠足道休闲会馆”,身后跟着十来个穿着捏脚工制服的青年男女,无忧无虑地嬉笑着。走在队外的是个穿小号劣质西装的领班,他喊着号子:“金濠足道!”

“金濠足道!”队员们嘻嘻哈哈地重复。

“我很幸福!”

“我很幸福!”

“我很努力!”

“我很努力!”队里一个小伙子插科打诨地喊了句,“我很帅!”队尾一姑娘跟了句,“你很娘!”全队大笑。黎成冷眼望着他们,心想都游街示众了还笑得出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恬不知耻了。

年轻人闹着,领班不以为意,见人就跑过去赔着笑脸送上一张优惠券,岩石足浴四十五元/位,梦幻足浴六十八元/位……

队伍走过面前时,何光注意到三个衣着暴露的小姐跟在队尾。那是新开业的会馆在告诉街坊四邻,他们的服务项目齐全。

三个小姐和那伙捏脚工不熟,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瑟瑟发抖,已经是深秋了。黎成看见她们,一愣,那每晚都吃路边摊的姑娘就在里面。

姑娘也看到了每晚偷窥自己的黎成,友善地向他微笑,但这次黎成硬生生地扭过了头,直到那队人走远,都没向她的背影多望一眼。

默然片刻,黎成再次开口:“那辆车怕是修不好了,与其继续花钱修,或者再换辆破车,不如买辆新的吧!嘉兴这边奥迪便宜,你们要是有这个实力的话,可以考虑考虑……”

吕伟好面子,“好,我们考虑考虑”。

何光直言不讳:“我们没那个实力。”

黎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原以为这对北京亲戚会给自己带来点什么,尽管他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直到今天坐在这衰败的古巴小城里喝着难喝的土可乐,黎成才明白,北京亲戚给自己带来的就是这些,但这些他没一样想要,正如他们的破车。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