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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错过了西恩富戈斯的第一个日出,十点左右才先后聚在露台上,房东太太闻风而动,端上早饭。京昌告诉吕伟,明天是新年。

那天他们花了几个小时开到西恩富戈斯所有的港湾和酒店,寻找在网上查到的那些潜水俱乐部,但似乎真的是季节不对,都关着。京昌垂头丧气,像刚被姑娘甩了,车都不愿开,说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

吕伟提出带他去墓地逛逛,他不感兴趣,打算自己继续找潜水俱乐部。回城后大家分道扬镳,吕伟夫妇开往墓地补拍大画幅照片,京昌独自在城中游荡。向墓地开了一段,黎成也下了车,他说不想再见那条墓穴里的鱼。吕伟夫妇把他带到海滨,然后一口气开到墓地。何光帮吕伟拿了不少东西,遮光布、三脚架,摄影包里填满了镜头和片盒,她有点吃力,但乐呵呵地咧着大嘴,吕伟扛着沉重的大画幅相机。

如同昨天,进去没人拦。走过拱门下的门房,吕伟往里瞟了一眼,只有看门人的儿子儿媳。见吕伟夫妇经过,他们轻轻打了个招呼,吕伟觉得他们应该好打交道。

何光像主刀医生的助手,将遮光布、对焦镜、测光表、快门线、片盒一件件递给吕伟。吕伟手持快门线的按钮,等头顶的乌云挪开。无意间看见所摄雕像下方,一位大航海时代的西班牙船长的墓志铭。和英语拼写相似,大概能猜出意思:

时间如河,一切终将被冲向远方,今天我们努力划桨,只为在河中停顿片刻,因为我们明白,任何一次停顿都会成为历史中的永恒。

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吕伟抓紧时间按下快门。抬起三脚架移向下一个目标,突然听到看门人的儿子气冲冲地向他俩吼叫。揣摩下勉强明白,他说老婆胳膊伤了,一会儿要去做手术,所以他俩必须马上离开!他明知他们还没拍完,也没到约定的三点。他呱里哇啦地越说越快,吕伟望着他扭曲的脸,试图找寻他先祖的影子,什么也没找到。见吕伟夫妇愣住,他诡笑,顺势涨了收费,说妈妈老糊涂,记错该收多少了。

他拿到钱,友善的笑脸又出来了,之后再没催他们。吕伟暗自庆幸这一幕没被黎成看见,不然他一定会等人家走远后大叫: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古巴人啊古巴人,贪财!到时尴尬的只会是吕伟自己,那感觉就像你请客吃饭,客人却一直抱怨菜难吃。

京昌顺着城里一个又一个的铁锚图标或潜水小人的标志,摸到了城边的小码头,码头沿街有个白色的铁丝门,门口有个小保安。“我找愿意出海的船!”小保安不懂英语,京昌紧着比画,连贯地做了一套驾船出海和游泳下潜的动作,小保安一知半解地指向不远处的凉亭。凉亭里有个酒吧,吧台上歪着几个醉汉,他们周围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像堵墙,京昌只得远远地用英语询问:“这里谁是船长?”没人理,他提高嗓门,还是没人理,他扯着脖子大喊,一个一脸褶子的古巴老人转过头,面对凉亭外的京昌和刺眼的白光,左脸不自觉地揪在一起,左眼眯着,牵着左半排牙也露了出来,“我是”!

京昌上前一步刚要搭话,另一个人扭过脸,一张相似的古巴面孔,这脸真他妈一张比一张糙,京昌想。那人说他也是船长。这时第三张脸转了过来,真把京昌吓着了,刚走近的那步又退了回去,“我也是,”那人说,“这里都是船长,你找哪位?”事后京昌对吕伟他们说:我当然不愿意坐那几个古巴人的船了!这和是不是古巴人没关系,你们想,出海三天,每天都要面对他!尤其是那第三个,脸长得像雨胎一样,夜里在海上面对这么一张脸,哼哼。”

正不置可否,一个红脸白人老头转过头,没说话,眯着眼冲着京昌呆笑。京昌愣住,这老头和中国人概念里船长的形象完全吻合,头戴船长帽,方正的脸盘上围着半圈白花花的大胡子,躯干粗壮,乍看像把大码制服套进了一个红酒桶。京昌说:“我需要一位船长带我去长岛潜水。”大胡子船长没吭声,喝了口酒,倒是雨胎脸抢话:“朋友,现在可不是出海的好时候啊!”京昌说:“我知道,所以才找到这里!”

“长岛?我知道!”大胡子船长说,低沉浑厚的嗓音拉回京昌的注意。大胡子船长摇摆壮硕的身体令屁股下的高脚凳惨叫了两声,他站起来,握着酒瓶,蹒跚地走向京昌,看似随时会栽倒,一命呜呼。

来到面前,大胡子船长刚一张口,一股酒气喷到京昌脸上,让眼睛一阵刺痛。大胡子船长说:“我可以带你走,但现在风浪确实大了点,你有没有心理准备?”虽然大胡子船长说着英语,但口音不纯,当时京昌误以为他是俄国人,等熟了才弄清是德国人,因为三十几年前一次漫无目的的游荡来到西恩富戈斯,随后被一个相爱的女人和这里的阳光、大海、便宜的啤酒和其他女人结实的屁股和胸脯留了下来,尤其是那些屁股和胸脯,他后来对京昌说,古巴女人就算到了四十几岁,屁股、胸脯都还硬邦邦的,不像德国女人,一过三十五身体就像融化了的蜡烛。

京昌说为出海时刻准备着。大胡子船长仰脖喝光了啤酒,用爬满金毛的粗壮手臂抹抹嘴角的酒沫:“你是为了体验当水手的感觉,还是为了潜水?”“潜水!”大胡子船长半闭着眼睛点头,京昌问:“你可以带我去吗?”“当然。”京昌望着他的肚子,“你有潜水教练的资质吗?”“二十年前就有了!”“那你怎么收费呢?”“通常人们会先看看船!”大胡子船长笑眯眯地说。“对!先看船!”大胡子船长又要了瓶啤酒,用西班牙语对另几个古巴船长说了些什么,边喝边领着京昌走到码头。

那里停满了白色的帆船,似乎都停了一阵子。转到一个拐角大胡子船长指着一条白色的双体帆船,“就是她!”京昌先看到的是船名,吉尔达号[1]。大胡子船长踉跄地翻上船,险些掉进海里,他召唤着:“孩子,你在等什么,快上来看看!”京昌没上过多体帆船,犹豫了一下,学着船长的样子翻了上去。甲板上只有驾驶室,旁边有个舱盖,掀开是个小楼梯,下去左右各有一间卧室,卧室的天花板很低,别想站着进去,只能钻。京昌试着在床上躺下,随着港湾里的波浪微微起伏,没一会儿就觉着头晕。上岸,大胡子船长告诉京昌:“现在这风浪,单程就要十几个小时,就算留两天潜水,最少也要三天。”

京昌心想,一定要说服吕伟夫妇一同出海,不然很难想象和眼前这老酒鬼独处三个昼夜。正琢磨着,大胡子船长问:“要不要和我们喝一杯,他们几个该会很喜欢和中国人聊天。”

在吕伟的拍摄快要结束的时候,京昌来电让他们到一个码头接他。半小时后他们会合,当时京昌正和德国人痛饮,他把吕伟夫妇介绍给大胡子船长时,小声说,光我看到这德国胖子就喝了八瓶啤酒,可他现在却还和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几个古巴船长已回家过年去了。大胡子船长在古巴三十年一直没成家,只是住在码头的船坞里看着他的宝贝船。大胡子船长见到吕伟夫妇就说恭喜,他的手很有力,吕伟感到和他握手像和灰熊掰腕。手没松开他就问:“二十天后你们就在复活节岛上举行婚礼了是吗?”吕伟点头,他感叹:“听起来可真棒,不是吗?”

他喜欢说话,喝得越多说得越多,说得越多,德国口音越重。他告诉吕伟夫妇他也不是全年都在古巴,只在旺季待在这里等活儿,赚上几笔,到了淡季就独自出海。如果哪年精神不好,就只会北上到迈阿密或者南下到加勒比海上某些岛国转转,比如巴巴多斯或者圣卢西亚,最多去到巴拿马。如果精神不错,就会继续向南,驶过巴拿马运河,沿着南美洲的西海岸,把船开到厄瓜多尔甚至秘鲁。

他说如果京昌没找过来,他正打算过几天开始今年的远航。何光问他打算去哪里,他想了一下,说可能要去得远一点,看来他今年的精神不错。京昌问:“为什么不再往南去?为什么最远只到秘鲁?”大胡子船长爽朗地笑着说:“再往南去的话,第二年的旺季就回不来了。远航,要先把钱赚够啊!”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态萎靡起来,“你说得对,今年能去得更远些”。

就在大伙儿离开的时候,大胡子船长远远地对京昌喊:“我一直都在这里,你准备好了就来找我!”后来出海,大胡子告诉京昌,遇到他们之前,他刚卖了船,现在还能出海是因为还不到交船的日子。他坦率地说,接别人不接的活儿,就为了趁着船还在赚最后一笔。

回旅馆的路上,京昌问吕伟和何光愿不愿意陪他出海,他俩没说话,因为都晕船,每次从中环到南丫岛那短短二十分钟吕伟都晕得要死要活。看他们没反应,京昌心想看来要转攻黎成了。

黎成不在房间。

他们来到那面对大海的餐厅,静候房东口中那顿丰盛的新年大餐,却发现黎成正躺在昨天京昌躺过的地方,面对壮丽的风景发呆,知道他们来了也没反应。他们在他身后坐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到黄昏中波光粼粼的大海和渐渐与天空融为一体的远山。

太阳落山,海上起风了。

服务生将餐厅向海的三面遮上帆布,在每个餐桌上点上蜡烛。没一会儿,一盆盆龙虾火腿牛扒被摆出来,原先空着的位子一下就被坐满了。他们在这里看到了这两天在市里碰到的所有的外国人。就在他们身后那桌的两个法国小伙子,今天从码头离开,倒车时不留神撞了他们的车,一辆起亚,质量竟比全球鹰更差,只轻轻一撞,整个前保险杠就掉了下来,那两个法国小伙子从车里出来,对被撞掉的保险杠关切了一阵,京昌走过去搂着他俩说别担心,这些租来的车都有保险,不用双方任何人来赔。俩小伙脾气不坏,一直笑呵呵的,牙缝里渗漏出一股淡淡的大麻味儿,一个说了句不要紧,另一个说了句新年快乐,然后一前一后抬起保险杠塞进后备箱,走了。再见面,京昌向他们挥手,可他们已经不认识他了。

京昌忽然想起什么,跑开了,再回来换上了功夫服,叼了根雪茄,问大伙儿他像不像中国黑帮老大,说一会儿以这形象去抢自助餐会很占便宜,吕伟环顾周围那群老头老太:“瞧你那点出息。”

餐后,外出游荡。

电力不足的城市处处漆黑,路灯少得像古巴成年的处女。一连经过几条空无一人的街道后,看到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摆着个真人大小的布偶,布偶身上套着旧衣裤旧鞋子。随后每经过一个路口,路中央都会出现一个类似的人偶,站着或坐在木凳上。他们四下张望,不见人影。往回走,不知何时布偶被点燃了,通通烧了起来。京昌觉得这是当地人辞旧迎新的方式,黎成却好奇地问:“古巴人这么穷,把这些衣服烧了不心疼吗?”

在西恩富戈斯市中心的配给店对面有一家城中最大的服装店,店内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洋垃圾,一部分来自中国,更多来自美国,虽说又旧又破却价格不菲。按品相来说,被烧掉的衣裤在店里准保能卖出个好价,难怪黎成为此困惑。

京昌反问:“现在爆竹也贵得离谱,可放炮的也不见得都是有钱人吧?”黎成连连点头,想到嘉兴街坊四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大放鞭炮,搬来后个个都是穷光蛋的模样。

一行人在午夜前赶回了旅馆,那时旅馆面向大海的方向聚集了所有刚才和他们争夺龙虾的客人,大家面朝一个方向,正等待着什么。还没来得及问,海上就接连升起璀璨的焰火,新年到了。人们相互道贺,举杯庆祝,黎成却在那一刻悄然回到房间,他觉得该把这一刻留给那些远在国内的亲朋,他想给谁打个电话。第一个想到的是那刚离婚的女人,他想告诉她,自己正在加勒比海沿岸边品鸡尾酒边赏焰火。考虑片刻,只是群发了几条新年祝福短信给大老褚、桂姨和几个亲戚,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感慨,原来自己只认识这么几个人。最后他给爸爸去了电话。

爸爸对他说:“你要注意身体!”黎成问:“嘉兴很冷了吧?”爸爸对他说:“我有你桂姨照顾,不用担心。”黎成说:“北京亲戚很照顾我。”爸爸对他说:“你要省着点过,但轮到你花钱的时候也别太小气,穷家富路懂不懂?”黎成说:“古巴很穷。”爸爸对他说:“过春节要回来!”

那夜,自那场焰火过后,鞭炮声就不绝于耳,直到天亮,黎成心想原来古巴人也放炮的。


[1]Gilda女人名。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