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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城古老而整洁的街道和欧洲很像,却不会像欧洲街道那样去挑剔踩过它的人。京昌走了半条街就感叹:“和想的真不一样。”就连黎成也表示赞同:“比古巴强!比古巴强多了!”

中国人很快就习惯了这忽而人头攒动、忽而空无一人的城市。拥挤时,他们娴熟地穿梭于人潮的缝隙间;静谧时,他们放慢脚步,享受迎面吹来的暖风,不愿错过每个新奇的细节。一个无名街角,一排甲壳虫中停了辆真车大小的塑料车,驾驶座上还坐着个塑料大爷。一条无名小巷,忽觉亮得刺眼,那是水泥地上嵌了上万把钥匙,在阳光下,路面像湖面。周六,他们在和煦的阳光下缓步走过十个空无一人的路口,路旁的矮楼被阳光刷成暖灰色,树影浮在墙上,随微风游向远方的公园。第十一个路口正中静止着一块旧滑板,吕伟一时兴起滑了起来,畅快无比,仿佛向前一米时光便倒流一年,直到还能在马路上肆意玩乐的八十年代。这时身后忽传“我、我、我”的喊声(宾格而非所有格),一个少年羞怯地跑过来道歉,表示滑板是他的。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吕伟瞬间有了定居下来的冲动,就像第一次途经嘉兴。他对何光说,搬来这里住吧!何光还没张口,黎成就说,你还是多想想好,墨西哥的治安可不怎么样!

在墨西哥城的日子,黎成是他们之中最快活的,什么都对他胃口,无论美食还是环境,抑或是姑娘,经过黎成时她们都会多看他两眼,她们没见过几个亚洲人,更没见过几个长得像黎成那么俊俏的亚洲男人,黎成几年来在嘉兴、在上海、在杭州、在全中国被姑娘们夺去的尊严,在这里被轻松地找了回来,为此他每天都乐呵呵的,起床就嚷着:“上街去吧!”墨西哥城无私地奉献了这么多欢乐给他,可惜他一离开就全忘了,又说起老话:

“那种地方你们也敢住啊!警察见到毒贩都绕道走,毒贩想把谁崩了就把谁崩了!有人在网上表示对毒贩不满,第二天就发现他的尸体散落在了全国各个角落……”

他们整天都和克里斯蒂泡在一起,黎成和京昌都喜欢这个漂亮姑娘。黎成一如既往地把对女人的好感埋在心底。京昌直截了当,邀她同游复活节岛。她要考虑。没多久,她把他们也介绍给了朋友,看来他们通过了审核期,尽管速度比艾文慢了不少。

在吕伟的记忆里,她的朋友文雅、端庄、学识渊博,有时文雅得过火,有些娘娘腔。他们是墨西哥城文明的代表,聚集在文化氛围浓郁的中心区,被城郊那些好斗、彪悍、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墨西哥人包围。

一个温煦的午后,他们和克里斯蒂的几个朋友坐在一个路边茶馆闲谈。某个穿名牌衬衫的建筑师对吕伟说,他们的生活和那些彪悍的墨西哥人基本不会产生交集,那些人从不会自讨没趣地跑来这里,就像他们不会轻易地闯进那些人的地盘。话音刚落,一辆重装甲警车闪着警灯徐徐驶过。建筑师莞尔一笑,“那些人大多有枪,喝醉了就胡乱开枪。他们并不凶残,只是没脑子。有时那里确实会死人,但多数是误杀,比如被流弹击中什么的”。

一个更文绉绉的男人接话:“岂止是喝醉了开枪。你们要是胆子大,可以趁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去那些地方转转,会听到此起彼伏的枪声,不知道的一定以为是匪帮火拼,其实是妈妈们对天鸣枪,叫孩子回家吃饭。”

克里斯蒂说:“他们只是更像动物,别惹他们就好。”

京昌问:“和美国接壤的北部呢?”

克里斯蒂说:“除非你贩毒,或者挡了毒贩的财路,不然就没那么危险。墨西哥的治安很糟,但没那么糟,至少墨西哥城中心的治安非常好,南部的城市也很好,你们不是也去了不少吗?都没问题不是?还有坎昆,那里更好。在墨西哥,你只要待在安全的地方就安全,不做危险的事,就不会遇到危险。”

几天后,中国某报驻墨西哥城记者印证了克里斯蒂的话。她是“牛元老”介绍的。她在墨西哥城工作了三年,刚接到上头的信儿,国内找到了接替她的人,再有一个多月就可以回国了,之后会被调去欧洲站。众人道贺,她却高兴不起来,说如果刚来时获知要被调去欧洲一定会高兴,现在反而舍不得这里了。

周末,外出游荡前,黎成和吕伟上楼叫克里斯蒂。刚推门,正在作画的克里斯蒂大叫:“快关门!”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黑影窜到脚边,黎成下意识将门撞上,黑影嗷的一声,是只黑猫。克里斯蒂放下画具,跑来抱猫,松了口气,“还好没跑出去”。说着转身把猫放在了工作台上,“房子太大,猫一跑出这间房,想再找回来就难了”。原来猫是她从附近公园捡来的,养了半年多,还是一有机会就往外跑,跑出画室几次,每次都要很久才能找回来,幸好它跑不出一楼大门,不然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你应该给它的脖子上拴个铃铛。”吕伟提议,克里斯蒂摇头,“那样它会很难受的!”那次,吕伟在她的画室里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大麻,又不那么像。

克里斯蒂把他们带到一个旧货市场,说只有周末才有。就在某个富人区的林荫大道中间的绿化带上,旧货市场在婆娑的树影下不见尽头。当时市场上的人还不算多,他们从西头逛了进去。

旧书、黑胶唱片、老旧的玩具、沾满灰尘的饰品、动物标本、旧家具……什么都有,吕伟甚至在一个土著人模样的摊主那里看到一根镶满宝石挂满羽毛的部落酋长权杖,权杖顶端串着个被缩头术缩小的人头,那东西不单特别,还出奇便宜,吕伟想买,京昌提醒他这玩意儿带不回中国。

“把它当什么申报?手工艺品还是人体标本?”

走出市场前,吕伟看到一个棚子里只摆了一件卖品,一架二百多年前西班牙马车的车身。走到跟前,发现做工精致,品相完好,尽管原本乳白色的车身很多地方已经脱漆,露出青黑的底色,看起来却别有味道。吕伟唤醒正蜷在马车座上打着呼噜的摊主问价,那座儿看起来很舒服。穿黑格子衬衫的摊主揉着眼睛说一万(五千人民币左右),如果真想要还有的商量。吕伟还没开口,黎成就抢着问,你不会要买这东西吧?吕伟说,如果在这里有套房子,一定买下它当沙发,每天坐在里面看电视。黎成嘿嘿笑了两声,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何光说,看来真的要搬家了。

那天他们什么都没买,只有克里斯蒂买了个生锈的水龙头。谁都不知道她为啥买那玩意儿,但在那个市场里,会把钱花在莫名其妙的东西上的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在交易看似可笑的东西。

那天回住处时,门前不该停车的便道上停着一辆豪华轿车,前排坐着个穿白衬衫的司机,克里斯蒂一看到那辆车就丢下其他人直奔三楼,大家猜是房主来了。

房主没过夜。睡前,客厅的窗帘被车灯照出两个大大的光晕,同时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大家没理会,依旧瘫坐在沙发里闲聊,只有艾文好奇地站到窗前,低着眼皮注视着那个正钻进轿车后排的黑影,车顶灯短暂的亮了一下,那男人的脸并没想象的丑。

后两天,克里斯蒂把他们带到了更多宁静的街区,他们在恰到好处的阳光下边走边聊,累了就拥进最近的茶馆喝茶。吕伟夫妇开始留意途经的住宅,看得过眼的就进去转转,进不去的就趴在门口往里张望一番。何光拿了个小本,记录下所有看上的房子,再找房产中介查问,整体房价比嘉兴稍低。

只几天,他们就撞见了最中意的房子,那六层小楼的外观、格局和地段都让人非常满意,房价更出奇便宜,这让吕伟好一阵纳闷。直到从那儿出来,退到马路对面再次欣赏外观,才发现不知哪里有点别扭。大家细细打量,黎成眼尖,惊呼楼是歪的!

可不是吗,整个楼向右倾斜了不少。奔回大堂问前台,前台诚实,说这里刚建成就赶上了大地震。吕伟心里咯噔一下,又问住这里会不会危险,前台说,我在这里工作两年了,我可是个惜命的人。

回到马路对面,黎成说,什么都好,就是个歪脖。吕伟也发牢骚,美中不足啊!

雕塑展开幕当天,他们再次见到女雕塑家,她还是那样大大咧咧。观展后,几天来第一次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饭,才知道那天是克里斯蒂的生日。饭吃到一半,京昌凑到吕伟耳边说想拉他去给克里斯蒂挑个蛋糕。由吕伟捧着蛋糕回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聊起了复活节岛,京昌又替吕伟夫妇向克里斯蒂发出邀请,她望着蛋糕想了想,问复活节岛会不会很像夏威夷?她说大学的某个暑假去过夏威夷。在墨西哥城的最后一晚,大家才知道她是陪房主去的。

她仍未定夺,倒是女雕塑家望着艾文说会去观礼。

在墨西哥城的最后两天,女雕塑家要守在展厅,结识每一个可能成为金主的人,没再和艾文见面,于是艾文加入了大部队。他一来,克里斯蒂就不来了。京昌自以为是地说他看出端倪,克里斯蒂肯定讨厌艾文那长相的美国人。

京昌这么说也有道理,艾文说过,他从小就被人说长得像墨西哥人,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这么觉得了,“小时候在纽约,特别是我生活的那个区,长得像墨西哥人可不是件好事”。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