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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昌复职后,在单位领导的呵护下好吃懒做地度过了沉闷的几个月,然后阴差阳错地被某大学聘为客座讲师,每周要抽一天去糊弄一节大课。没多久,他和另一个去救场的女老师相爱了,如胶似漆地过了两个多月后,互相沦为了对方的前夫和前妻。和女老师的不合拍让京昌明白了绝不能找和自己思考力相当的女性为伴,可当他正要把魔爪伸向讲台下天真浪漫的女学生时,暑假到了。

京昌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单位又请了半个月病假,重回古巴圆他的潜水梦。

在西恩富戈斯,他回到了那家步行街上的超市,但没进去,只是透过玻璃窗向里张望,那保安姑娘还在,更漂亮了。

当看到她手上还带着那块电子表时,他开始犹豫,他不知道她戴着它是因为忘不了他还是仅仅舍不得那块表。

他犹豫。

那次他在可可岛顺利地考到了高级潜水证,然后回了哈瓦那。仅过去半年,胡安家的旅馆生意大有起色,客房紧缺,京昌轮候多日才订到小房间。和胡安一家重逢时,房东母女热情依旧,但似乎都已经忘了京昌。

和上次刚入住时一样,京昌被房东老太太带进书房,老太太坐在写字台前的老转椅上,接过他的护照,戴上老花镜,伸出两根干枯的食指生涩地敲击电脑键盘,录入护照信息。

细看,那电脑是胡安一直用着的那台,京昌心想一定是胡安这小子用了新电脑,把老电脑淘汰给了家里。

和以往一样,在当晚快睡觉的时候,京昌才和胡安重逢。胡安似乎又清瘦了些,却格外精神。京昌的突然到访让他兴奋得说不出话,只是傻笑。

周日一早,京昌和一对奥地利夫妇坐在了那张熟悉的餐桌前,胡安的姐姐端出和以前一样的早餐,老太太身着眼熟的华服,夹着厚厚一叠报纸,和从前一样在他们吃饭时读报,女儿在旁翻译。

老太太想读奥地利新闻给奥地利人听,可把报纸翻了个遍也没找出一条奥地利新闻,只找到一条奥地利某邻国被调低信用评级的,她不加迟疑地大声朗读,奥地利人没等她读完就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她,“你有心了,但请别打扰我们吃饭,让我们安静地享受早餐时间好吗?谢谢。”

京昌一怔,心想房东母女必定不悦,不想她们只是笑着点头,转而读起最容易找到的中国新闻,内容却让京昌暗自吃惊,“中国经济发展放缓,保八无望!”老太太也觉得不对劲儿,没读完就换了一条,可内容也不怎么正面,和半年前的情况迥异。

等到胡安赔笑着把奥地利人送出门,京昌把他拉到那家有六种啤酒的酒吧叙旧。酒保说他们已经有十三种啤酒了,京昌把上次没喝过的一样要了两瓶,和胡安推杯换盏起来。

这次来古巴,京昌特意预备了更大的行李箱,里面除了潜水用品,还多了点唱机一台,伴奏光盘数张。“你也知道中国人好这口儿,古巴开放得这么快,闻着钱味儿来的中国人肯定越来越多,你们旅馆要是有了这个……”

“你不该买,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现在中国人的行李也要被检查了,还他妈的挺严!入关,那些奇形怪状的潜水用品算是把我害了。他们还搜出我给你带的光盘,问是不是正版。”京昌撇嘴,“我记得上次入关容易得很呢!”

胡安似乎还没从收到礼物的复杂心绪中回神,一味点头。

“有件事很奇怪,”京昌转而说,“今早你妈妈又给我念报了……”

“我妈不懂怎样与人相处,读报是她在营业前冥思苦想出来拉近和客人距离的方法,这半年她给所有住店的人都读过…….”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报纸上对中国的报道和半年前变了个样,全是负面新闻。”

“报纸这样说,但你放心,多数古巴人还是对中国人很友好的,”胡安红了脸,忙帮古巴人民开脱,“古巴人已经开始不相信报纸了。”

“这我知道。我只是好奇是什么突然改变了官方口径。”

“谈不上突然,它一直在变,”胡安一本正经,“质疑社会主义的人多了,官方就把中国树立成榜样,让他们看到制度的未来,那是半年前。质疑为什么中国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古巴还在为温饱发愁的人多了,官方就会宣扬中国已背离了社会主义阵营,弊端正逐步显现,就是现在。两种质疑声交替出现,两种应对口径就交替出现。”

京昌沉默,不因为胡安的解释,而是本以为说这段话的时候,胡安会像刚回古巴时那样谨慎地压低嗓门。

“那么到底是不是正版呢?”

“嗯?”

“海关问光盘是不是正版,是吗?”

“老胡,我什么时候买过正版啊?就是在我带你去过的那家音像店买的,你走前,你说贵的那家,记得吗?”

“记得。我还记得它旁边那家的拉面不赖……瞧我多傻,在中国五年,吃面只吃马兰,更傻的是,以为那就是最好吃的面。”胡安憨笑,“但是你别说,我很怀念它的味道。”

“除了面条呢?还有什么怀念的,下次给你带过来。”

“不用,真的不用。”

“说一个最怀念的。”

胡安安静地望着京昌。

京昌恍然,尴尬地笑了。他迟疑,不知是否该将错就错地说下去。

来古巴之前,京昌认定,让胡安断了和石家庄姑娘重修旧好的念想对他有百利无一害,因此将那姑娘的婚讯知会他也是此行的目的。然而几杯啤酒下肚,几度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到这里,几度险些脱口而出,却望着胡安的脸,一一憋了回去。

就在京昌又一次欲言又止之后,胡安说他已经知道了。

两个月前那姑娘给他打了个电话,在那一个小时的电话里,她一直哭,一直说着对不起。

“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胡安眼圈泛红,京昌却掉了眼泪。他不想自己在小老弟面前失态,慌乱地用手掌把眼角的泪珠抹了个干净。

“随她去吧。”胡安开导他。

京昌把头扭向窗外,哽咽地笑着,半开玩笑地问胡安,是不是因为知道了那姑娘的婚讯后心灰意冷,才把旧电脑留给了妈妈姐姐,自己用了新电脑?

胡安诧异地问:“什么新电脑?”

“就是你在美国买的那台啊!”

胡安恍然大悟,“你不提我都忘了……”

他轻描淡写,说上次参加完婚礼回到古巴时,那台新电脑因超过法定电器进口配额而被海关没收了,他事先没想到海关会把他的旧电脑也硬算进配额里,当时在墨西哥买的洗衣机早已通关,他只得选择交高额罚款或留下一台电脑。

和无法留在中国的原因一样,他没钱交罚款,又因当时无法将旧电脑里女友的照片导入新电脑,结果只好把新电脑留给了海关。回家后,他把珍爱的旧电脑留给了家里,只是在交出电脑前对妈妈和姐姐提了个要求,不要删除电脑里那中国姑娘的照片。他说那是他离家五年,唯一真正带回来的。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