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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京昌把吕伟夫妇送到机场后,他们准时登上了离开复活节岛的飞机。起飞后去上厕所,在一排排归途的旅客中,吕伟看到至少三个人的手臂缠着纱布挂在脖子上,四个人的腿打着石膏,其中也包括坐在他们旁边的家伙,一个胳膊上打着石膏的美国佬,书呆子模样的中年人。从与他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吕伟得知,他是美国某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日子过得四平八稳,可就在前几天,他却心血来潮地试图爬上一棵岛上的大树,结果爬了一半就摔了下来。他说着,向空姐要了瓶白兰地,请吕伟帮他拧开,举起小酒瓶对嘴吹,“你在岛上没受伤吗?”

“除了晒脱皮和跳崖时差点摔到礁石上就没啥了。”

“你运气好。”他笑着,“在岛上都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悬崖,森林,火山口,石像,很多石像。”

“石像……当然……你最喜欢哪一组?”

“……悬崖上面对大海的。”

“面对大海?……你观察过岛上的石像吗?”

“当然!”

“那我问你,岛上的石像,我是说所有完工的石像,它们面冲哪里?大海还是内陆?”

“当然是大海!”

“你确定?”

“当然!”

“它们为什么面冲大海?”

“守护岛民,震慑外来者?”吕伟想当然地脱口而出。

美国佬得意地窃笑起来,“所有人都以为它们面冲大海,面冲外部,就连很多书、很多搜索引擎上都写错了!它们全都向内面冲陆地!”(吕伟不服气,回国后翻出拍摄的照片核实,美国佬是对的。他还查阅了多个知名搜索引擎,至少二○一三年前它们都还错着。)

“那说明什么?”

“说明岛民自古关注的、警惕的就不是外界,而是内部!十九世纪前他们从未面对外敌,却几乎因内战灭绝!”

美国佬喝光了手里的酒,“你觉得这是一个怎样的岛?”

“无拘无束的?”

“完全无拘无束!我是说,只要愿意,我在岛上把我的朋友杀了都没人知道!”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鼾声如雷的胖子。

“但你没那么做。”

“是啊,可我差点杀了我自己!”他抬了抬打着石膏的胳膊。“所以,自制与内省是这座岛对世人的告诫,石像面冲内,冲着内心,守护它,震慑它。不然,在一个没有野兽的地方,我们心里的那只就会跳出来弄伤自己。”

回到圣地亚哥的第三天,吕伟夫妇准备离开智利。走前又给黎成去了个电话,本不抱期望,他却接了。他问吕伟婚礼是否顺利,吕伟问他是否去了想去的地方,他回答说一直在等船,吕伟回答说一切顺利。

吕伟对他说:“祝你好运。”

他对吕伟说:“谢谢。”

在吕伟夫妇飞往复活节岛前一晚,黎成一宿没睡,尽管他老早就退了机票,但直到最后一刻都还没下定决心离开。那晚他一直在房中踱步,直到天微亮,想起那根大麻,他觉得抽完大麻就会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于是点了烟,上了路,一条早已计划稳妥的路。他没走半米冤枉路地来到长途汽车站,准确无误地搭上南下的巴士。他是那辆巴士的第一个乘客,用了半天选出了最满意的座位。望着窗外,心想圣地亚哥的长途客运站和嘉兴的竟如此相像。想到嘉兴,想到无论如何赶不上五天后的春节了,该如何向爸爸交代令他犹豫不决,想着想着,昏昏睡去。再睁眼,巴士正堵在出圣地亚哥的高速上,见到和巴士堵在一起的豪华轿车不少,他心想:智利有钱人真多啊!这时对面车道上的一辆跑车让他愣住了,他打开手机的收藏夹翻找着,在几个月前拍摄的照片里找到了在车行拍到的一模一样的车,那几张照片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想也不想地就删了。

几个月前的某天,黎成瞥见一个小工因为眼馋,用手机给车行里的名车拍照留念,灵光一闪,心想自己一天到晚守着这么多好车,却还要从国外网站上下载照片,简直太蠢了。就这样,一天中午他趁小工到后巷抽烟侃大山,偷着给一辆跑车拍了几张,当晚发上了论坛,成功地骗获了一串酸溜溜的留言,这满足感让几天没碰上舒心事儿的黎成舒坦了。又过了没几天,车行来了辆红艳艳的跑车,车还没进大门,轰鸣声就传到了二楼。车一停,小工们就围过去看热闹,点头哈腰地跟车主搭腔。车主是个腼腆的小伙子,岁数和小工们差不多,连相貌都有几分相似,他的朋友倒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德行,扯着嗓子交代了两句,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后就跟车主说说笑笑地走了。领盒饭时,黎成一下就被那辆红车勾了魂儿,心想这车一定会让论坛上那帮蠢蛋羡慕得牙根痒痒。于是和上次一样,等小工们挨个溜到后巷,他来到楼下,对准跑车连按快门。恰巧此时某车工返回取烟,窥见了黎成的一举一动,等黎成回到二楼,车工奔回后巷将黎会计的反常举动知会了其他车工,车工们一边猜测着黎会计的意图,一边在后巷的墙上刻下了更多辱骂他的言语。

那晚黎成迫切地把照片发上论坛,同时盘算着下次要把车挪到院外拍,不然会被眼尖的网友看出照片背景相同。这个新帖子让黎成得到了预料中的反响,他将一夜暴增了多少页的留言反复浏览,其中一条匿名留言“这地方看上去眼熟”让他忐忑了片刻,但转念一想,类似的背景在南方遍地可见,就没在意。他万万没想到,匿名者是小常。

大老褚知道小工们每晚去网吧上网,就给小常和另一个平日表现不错的车工找了个挣外快的活儿,每晚抽一个小时去各大汽车论坛给车行打广告。开始他俩兢兢业业,可没多久小常就告发了搭档偷懒,结果现在每个月只剩小常挣着那额外的两百多。小常每晚都上网和从没见过面的人聊天,自我吹嘘必不可少,等吹得没词儿了,就把事先准备好的广告词粘贴在一些论坛里,尤其是名车论坛,“听车”名气响,他自然不会放过。那晚小常点开一个热度很高的新帖,吃惊地认出了自己工作的地方和刚入厂的跑车,又联想到黎成中午做的事,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猫腻,那让小常兴奋得一宿没睡好。次日一早,他用车行门口的公用电话,按车主朋友登记的号码打了过去。见小常打完电话后喜滋滋的,其他小工好奇地追问,他得意忘形,讲了个明白。那早黎成上班时没注意到,那辆明天才该被取走的跑车已不知什么时候被开走了。

中午,黎成听有人喊他名字,来到楼下,车行门口站着三个小伙子,其中之一是那辆跑车的车主,但黎成没见过,他见过的是另一个,少年路上的某混混儿,总喜欢巴结那条路上开店的富家子,那些富家子大多单纯老实,为追求刺激就让他留在身边蹭吃蹭喝。黎成怕那混混儿,但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三个小自己十来岁的孩子面前,刚要开口,那混混儿就抽了黎成一个大嘴巴,问:

“知道为什么抽你吗?”

黎成傻了,脸蛋和脖梗子一阵发麻。见黎成没反应,混混儿抡圆了又给了他一耳光。

“知道为什么抽你吗?”

黎成知道了,但不知为什么连点头都忘了怎么点,于是左、右、左的又挨了三巴掌。这时黎成才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句:

“知道了!”

车主另一个朋友溜达到他面前说:

“再让我看见你把谁家汽车的照片放网上,我就找人把你妈扒了,拍裸照放网上!”

黎成眼眶一下就红了,想哭,眼泪却被一个嘴巴生生抽了回去,那小子图过瘾,也狠命地给了黎成一耳刮子,还问:

“听见了没有?!”

躲在后面的车主不好意思了,说着“算了”、“走吧”,可两个朋友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听见没有?!”那时黎成已经吐不出半个字了,只得不住点头,直到那伙人走远都还笔直地杵在原地。

一个下午,黎成都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车工有事找他,“黎会计,上一批转向齿条又用得差不多了啊。”黎成只是点头,说着“嗯”;“黎成,咱车行里的梅花扳手怎么一个个的都没了呀!”黎成只是点头,说着“嗯”……见他这样,小工们幸灾乐祸地议论起来,“刚才那两个小伙子又高又壮,不会是把黎会计给打傻了吧?”“那一巴掌抡下去,我离得八丈远都听到风声了!”“人家那叫掌风!”车工们哄堂大笑,各个喜上眉梢,除了小常,他本来在电话里跟车主的朋友说好,让他们找个远点的地方再闹事,谁知他们言而无信,如此一来,看门的老头一定会把这事告诉大老褚,大老褚要是调查起来,保不齐哪个车工就说漏啦!想到这儿,小常越来越担心。他确实没瞎担心,大老褚很快就知道了黎会计在车行门口被连抽六个大嘴巴的事,在下班前赶回了车行。他把黎成叫到办公室,拿不咸不淡的话敲打了他几句,黎成的错儿就算过去了。当小常在楼下忙着叮嘱所有人别把自己向车主告密的事说出去时,大老褚下楼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解雇了。

那天下班,小常收拾家当,准备拎包走人的时候,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所有小工看了一遍,眼神像从前黎成被小工们气急了一样。那天黎成确实被抽傻了,刚过下班的点就走出办公室,要回家去。下楼时他看到正以凶狠的目光向其他车工诀别的小常,小常的眼神落在黎成身上时就一下子弱了下来,而黎成直接回避了那双眼睛,他揉着脸,笔直地向家走。少年路上,望见刚抽完自己嘴巴的混混儿正独自游荡,刚要躲开,混混儿也看见了他,背过了身。黎成盯着混混儿的后背走过了他,心想不知以后还要在这里遇到他多少次。黎成不想绕路回家,他喜欢这条路。

推开家门,爸爸正在下挂面,见黎成这么早回家,就把剩下的半包一起下了,还在面里多摊了两个鸡蛋,多切了些陆稿荐的酱肉。吃饭的时候,爸爸提到了前两天因为黎成前女友而吵架的事,说不要再为这件事吵架了,黎成难过地说:

“应该不会了。”

一阵沉默,屋里只有父子俩轮流吸着面条的声音。直到酱肉、鸡蛋和锅里的挂面快吃完了,爸爸跟黎成聊起了桂姨正在装修的空房子,那是她死去的丈夫留下的。

“你桂姨说,等装好了就让你住过去,等你有了对象也有个地方成家。”

“我不住农村。”

“那里也不算农村,就在……”

黎成打断了爸爸,“我不住农村。”

爸爸长叹,吃光了碗里的面,愣在那里半晌,然后说:“或者到时候你住这里,我搬过去住。”

黎成抬起眼,毫无表情地望着爸爸,爸爸也望着黎成的眼睛,突然发现已经读不懂儿子的心思了。

爸爸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黎成的脸怎么了。黎成想起中午的事情,鼻子一酸,差点掉了眼泪,但他不想在爸爸面前哭,忍了回去。他慌张地吃完了碗里的面,收拾了一下碗筷,回到自己的小屋。坐在床上,突然想起很久没哭了,觉得这时候应该哭一哭,于是使劲挤了挤眼睛,没眼泪,又回忆了白天的事,再挤挤眼,还是没眼泪。可能白天的事根本不值得伤心,他想。然后,他像没事人一样打开电脑,打开汽车论坛,见到昨天发的帖,却没敢点开。

他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故技重施,下载了国外网站上的高档车照片,注册了新用户名,编辑上传,拟定题目为“全新宝马六系使用心得”,洋洋洒洒地写了千余字用车体会,检查了两遍,发表了。溜进厕所洗漱后,静静地坐回电脑前等。刷新四遍,出现三条留言。

第一个是:“有钱人啊!羡慕!”

第二个是:“这车多少钱?现在买这车让几个点?”

第三个是:“泡妞利器啊!太羡慕你了,兄弟!”

黎成将第三条留言颠来倒去欣赏了足足十分钟,他微笑着,然后眼泪流了下来。

黎成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打开旅行网站浏览新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每天看这些有个屁用?他心想,这辈子你就困在这里了。

想到这儿,他关上电脑,回到床上,伴着冰箱“嗞——”那永远的声响睡了。

巴士开了一宿。下车后,黎成怯生生地跟在几个白人旅客身后,找到了渡口,登上了驶往智利最南端港口的渡轮。有了在古巴出海的经历,这次航行波澜不惊。黎成独自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一个又一个灰色的荒岛从两侧移向远方。不知航行了多久,阴郁的天空下,浓墨般的水面上,大小不一的浮冰零星漂过,成为眼前最明亮的部分。

两日的航行,黎成到了二十多年前就听说过的一个海滨小镇,镇里只有一条稍宽的通向黑色大海的路,路两旁开着小店,小店后面是一片二层民宅,民宅沿着那条路在海边分开,伸向两侧光秃秃的铺满碎石的山丘。

黎成刚到码头就看到一艘即将出海的游轮,船票的价钱大幅超出预算,让他不得不放弃。他抬头看着那艘船心想,只是五十个小时的航程,用不着这么豪华。再说,每天那么多人从这里去南极,一定会有价钱合适的船。于是,他按计划找到了刚到智利便悄悄订好的小旅店。旅店在海边,只有二层的两间卧室出租。入住时两间都空着,一间较小,单人床,大小布局和他在嘉兴的房间相近,窗外是后排的民房。一间较大,双人床,窗外是那片像石油的海,把脖子伸出窗外斜着望出去,就是港口。房东出于好意把黎成直接带到了较大的房间,可黎成经过比较,执意住进了小的,这让房东困惑。

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清晨黎成只会被两样东西叫醒,第一班船拉响汽笛,第一只海鸥用喙啄窗。然后,他翻下床,简单洗漱,下楼吃掉那份简单的早餐,迎着清冷的海风走到港口,迎接那第一条船。因为价格过高,他会摇着脑袋走开,沿海边溜达,等到中午又有船靠岸,回去挨个打听票价,仍然都不满意,再次离开码头,独自走向灰色的山丘,累了就坐下歇脚,饿了就啃两口早餐时多拿的面包。在日落前第三次来到码头,那时总会剩一两条票价较低的小船,但还是会因为考虑得过久而错过。目送那最后几条小船徐徐远去后,就坐在码头的石墩上呆望大海,直到路灯亮起,路人接连消失在瞬间冷却的空气里,才拖着脚慢慢走回旅店,爬上狭窄的楼梯,推开房门,坐在干净的床单上,望着空墙壁。

开始几天,黎成毫不忧心,觉得很快就会出现一条票价让自己满意的船。可一周后,船没等到,等船的开支却在累积。现在每过一天,就必须等到比计划中更便宜的船,否则就会超支。他有些慌了,他想过就此回国,却不甘心,只得延续着等船的日子,只是和头几天相比,缩短了外出找船的时间,因为他已经学会了辨别那些汽笛声,能听出哪些是游轮的,哪些是渔船的;哪些是豪华的,哪些是便宜的。如果出现吃不准的,他就会去仍空着的大房间,探头瞧一眼,若是艘没见过的船,或样子潦倒的背包客正在登船,他才会狂奔过去。除此以外,他只是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仰面躺在床上。黎成喜欢那房间,当他待在里面,就会感觉仿佛从未离家。他也开始喜欢上了每晚回旅店的路,觉得那条路越来越像他最熟悉的那条。一晚,在那条昏黄的路上走着,某一刻,误以为自己是下班回家,路过泛着微光的小杂货店的一刹那,甚至瞟见了忽明忽暗的“馨梦缘”三个字,但定睛再看,只是些看不懂的文字。

一天早晨,天空比前些日子更阴沉,海水黑得像沥青。

黎成来到港口,依然没看到那艘不存在的船靠岸。他开始沿着海岸线漫步,绕过山丘,被海风领着,来到一片空荡的碎石滩,一些弯曲的白色树干搁浅在那里。

黎成走到石滩上潮湿的区域,那天很冷,他呼着淡淡的白气,面朝大海站了一会儿,感到石子刺脚,就坐在了一根离海水最近的枯树干上,低头看着沥青般的海水一次次逼近脚尖。

他仰望着飞过头顶的海鸥,开始后悔没早几天搭船,拖到现在,在这里的开销、去南极的船费和更改几张回程机票的费用加在一起,势必要动用那二十二万了,为此他进退两难,后悔没向克里斯蒂多要一支“草”,“如果再有一支,只要一支,我就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忽的,不远处的山丘后传来“隆——隆——”的轰鸣。片刻,一座巨大的冰山被黑浪推着漂了出来。冰山上遍布裂痕,剔透的蓝光由内透射而出。凛冽的海风撞上凹凸的冰壁,扰乱了周围的气流,冷却了周围的空气,漂白了吐出的雾气,让衣角飘忽不定,让飞过此地的海鸥像标本一样钉在半空。

冰山仍连绵不绝地发出巨大轰鸣,从右至左,缓缓漂过黎成面前,某一刻几乎和他近在咫尺。他不禁站了起来,黑浪冲湿了鞋也没察觉,只是痴痴地望着,心想:这应该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冰冷、最坚硬的东西了。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