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山长水远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重叠的深山中,只是我那样确切地感觉到,我并非在旅行,而是归返了自己的家园。

到山中去

德:

从山里回来已经两天了,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满身仍有拂不掉的山之气息。行坐之间,恍惚以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块石头,溪边的一棵树。见到人,再也想不起什么客套辞令,只是痴痴傻傻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到山里头去过吗?”

那天你不能去,真是很可惜的。你那么忙,我向来不敢用不急之务打扰你。但这次我忍不住要写信给你。德,人不到山里去,不到水里去,那真是活得冤枉。

说起来也够惭愧了。在外双溪住了五年多,从来就不知道内双溪是什么样子。春天里每沿着公路走个半小时,看到山径曲折,野花漫开,就自以为到了内双溪。直到前些天,有朋友到那边漫游归来,我才知道原来山的那边还有山。

平常因为学校在山脚下,宿舍在山腰上,推开窗子,满眼都是起伏的青峦,衬着窗框,俨然就是一卷横幅山水,所以逢到朋友们邀我出游,我总是推辞。有时还爱和人抬杠道:“何必呢?余胸中自有丘壑。”而这次,我是太累了、太倦了,也太厌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鼓动着我,告诉我在山那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于是换了一身绿色轻装,登上一双绿色软鞋,掷开终年不离手的红笔,跨上一辆跑车,和朋友们相偕而去。——我一向喜欢绿色,你是知道的,但那天特别喜欢,似乎是觉得那颜色让我更接近自然,更融入自然。

德,人间有许多真理,实在是讲不清的。譬如说吧,山山都有石头、都有树木、都有溪流。但,它们是不同的,就像我们人和人不同一样。这些年来,在山这边住了这么久,每天看朝云、看晚霞、看晴阴变化,自以为很了解山了,及至到了山那边,才发现那又是另一种气象,另一种意境。其实,严格地说,常被人践踏观赏的山已经算不得什么山了。如果不幸成为名山,被些无聊的人盖了些亭阁楼台,题了些诗文字画,甚至起了观光旅社,那不但不成其为山,也不能成其为地了。德,你懂我了吗?内双溪一切的优美,全在那一片未凿的天真,让你想到,它现在的形貌和伊甸园时代是完全一样的。我真愿做那样一座山,那样沉郁、那样古朴、那样深邃。德,你愿意吗?

我真希望你看到我,碰见我的人都说我那天快活极了,我怎能不快活呢?我想起前些年,戴唱给我们听的一首英文歌。那歌词说:“我的父亲极其富有,全世界在他权下,我是他的孩子——我掌管平原山野。”德,这真是最快乐的事了——我统管一切的美。德,我真说不出,真说不出。我几乎感觉痛苦了——我无法表达我所感受的。我们照了好些相片,以后我会拿给你看,你就可以明白了。唉,其实照片又何尝照得出所以然来,暗箱里容得下风声水响吗?镜头中摄得出草气花香吗?埃默森说,大自然是一件从来没有被描写过的事物。可是,那又怎能算是人们的过失?用人的思想去匹配上帝的思想,用人工去模拟天工,那岂不是近乎荒谬的吗?

这些日子,应该已是初冬了,那宁静温和的早晨,淡淡地像溶液般四面包围着我们的阳光,只让人想到最柔美的春天,我们的车沿着山路而上,洪水在我们的右方奔腾着,森然的乱石垒叠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急湍的流水和这样巨大的石块。而芒草又一大片一大片地杂生在小径旁。人行到此,只见渊中的水声澎湃,雪白的浪花绽开在黑色的岩石上。那种苍凉的古意四面袭来,心中便无缘无故地伤乱起来。回头看游伴,他们也都怔住了。我真了解什么叫“摄人心魄”了。

“是不是人类看到这种景致,”我悄声问茅,“就会想到自杀呢?”

“是吧,可是不叫自杀——我也说不出来。有一年,我站在长城上,四野苍茫,心头就不知怎的乱撞起来,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跳下去。”

我无语痴立,一种无形的悲凉在胸间上下摇晃。漫野芒草凄然地白着,水声低昂而怆绝。而山溪却依然急窜着。啊,逝者如斯,如斯逝者,为什么它不能稍一回顾呢?

扶车再行,两侧全是壁立的山峰,那样秀拔的气象似乎只能在前人的山水画中一见。远远地有人在山上敲着石块,那单调无变化的金石声传来,令我怵然以惊。有人告诉我,他们是要开一段梯田。我望着那些人,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当我们快被紧张和忙碌扼死的时候,当宽坦的街市上树立着被速度造成的伤亡牌,为什么他们独有那样悠闲的岁月,用最原始的凿子,在无人的山间,敲打出迟缓的时钟?他们似乎也望了望这边,那么,究竟是他们羡慕我们,还是我们羡慕他们呢?

峰回路转,坡度更陡了,推车而上,十分吃力,行到水源地,把车子寄放在一家人门前,继续前行。阳光更浓了,山景益发清晰,一切气味也都被蒸发出来。稻香扑人,真有点醺然欲醉的味道。这时候,只恨自己未能着一身宽袍,好兜两袖素馨回去。路旁更有许多叫得出来和叫不出来的野花,也都晒干了一身的露水,抬起头来了。在别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山径上挥散着它们的美。

渐渐地,我们更接近终点。我向几个在禾场上游戏的孩子问路,立刻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挺身而出。我想问他瀑布在什么地方,却又不知道台湾话要怎么表达。那孩子用狡黠的眼光望了望我。“水墙,是吗?我带你去。”啊,德,好美的名词,水墙。我把这名词翻译出来,大家都赞叹了一遍。那孩子在前面走着,我们很困难地跟着他跑,又跟着他步过小河。他停下来,望望我们,一面指着路边的野花蓓蕾对我们说:“还没开,要是开了,你真不知有多漂亮。”我点头承认——我相信,山中一切的美都超过想象。德,你信吗?我又和那孩子谈了几句话,知道他已是小学五年级了。“你毕业后要升初中吗?”他回过头来,把正在嚼着的草根往路旁一扔,大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不!”德,你真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羞愧。只自觉以往所看的一切书本、一切笔记、一切讲义,都在他的那声“不”中给否认了。德,我们读书干什么呢?究竟干什么呢?我们多少时候连生活是什么都忘了呢!

我们终于到了“水墙”了。德,那一刹那真是想哭,那种兴奋,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人真该到田园中去,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原是从那里被放逐的!啊,德,如果你看到那样宽、那样长、那样壮观的瀑布,你真是什么也不想了,我那天就是那样站着,只觉得要大声唱几句,震撼一下那已经震撼了我的山谷。我想起一首我们都极喜欢的黑人歌:“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远远地在青天之上。”德,真的,直到那天我才忽然醒悟到,我有那样多的美好的产业。像清风明月、像山松野草。我要把它们寄放在溪谷内,我要把它们珍藏在云层上,我要把它们怀抱在深心中。

德,即使当时你胸中折叠着一千丈的愁烦,及至你站在瀑布面前,也会一泻而尽了。甚至你会觉得惊奇,何以你常常会被一句话骚扰。何以常常因一个眼色而气愤。德,这一切都是多余的,都是不必要的。你会感到压在你肩上的重担卸下去了,蒙在你眼睛上的鳞片也脱落了。那时候,如果还有什么欲望的话,只是想把水面的落叶聚拢来,编成一个小筏子,让自己躺在上面,浮槎放海而去。

那时候,德,你真不知我们变得有多疯狂。我和达赤着足在石块与石块之间跳跃着。偶尔苔滑,跌在水里,把裙边全弄湿了,那真叫淋漓尽兴呢!山风把我们的头发梳成一种脱俗的型式,我们不禁相望大笑。哎,德,那种快乐真是说不出来——如果说得出来也没有人肯信。

瀑布很急,其色如霜。人立在丈外,仍能感觉到细细的水珠不断溅来。我们捡了些树枝,燃起一堆火,就在上头烤起肉来。又接了一锅飞泉来烹茶。在那阴湿的山谷中,我们享受着原始人的乐趣。火光照着我们因兴奋而发红的脸,照着焦黄喷香的烤肉,照着吱吱作响的清茗。德,那时候,你会觉得连你的心也是热的、亮的、跳跃的。

我们沿着原路回来,山中那样容易黑,我们只得摸索而行了,冷冷的急流在我们足下响着,真有几分惊险呢!我忽然想起“世道艰难,有甚于此者”。自己也不晓得这句话是从书本上看来的,还是平日的感触。唉,德,为什么我们不生做樵夫渔父呢?为什么我们都只能做暂游的武陵人呢?

寻到大路,已是繁星满天了,稀疏的灯光几乎和远星不辨。行囊很轻,吃的已经吃下去了,而带去看的书报也在匆忙中拿去做了火引子。事后想想,也觉好笑,这岂是斯文人做的事?但是,德,这恐怕也是一定的,人总要疯狂一下荒唐一下、矫时干俗一下,是不是呢?路上,达一直哼着“苏三起解”,茅喊他的秦腔,而我,依然唱着那首黑人名歌:“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远远地在青天之上……”

找到寄车处,主人留我们喝一杯茶。

“住在这里怎样买菜呢?”我问他们。

“不用买,我们自己种了一畦。”

“肉呢?”

“这附近有几家人,每天由出租车带上一大块也就够了。”

“不常下山玩吧?”

“很少,住在这里,亲戚都疏远了。”

不管怎样,德,我羡慕着那样一种生活,我们人是泥做的,不是吗?我们的脚总不能永远踏在柏油路上、水泥道上和磨石子地上——我们得踏在真真实实的土壤上。

山岚照人,风声如涛。我们只得告辞了。顺路而下,不费一点脚力,车子便滑行起来。所谓列子御风,大概也只是这样一种意境吧!

那天,我真是极困乏而又极有精神,极混沌而又极能深思。你能想象我那夜的晚祷吗?德,从大自然中归来,要坚持无神论是难的。我说:“父啊,让我知道,你充满万有。让我知道,你在山中,你在水中,你在风中,你在云中。容许我的心在每一个角落向你下拜。当我年轻的时候,教我探索你的美。当我年老的时候,教我咀嚼你的美。终我一生,教我常常举目望山,好让我在困厄之中,时时支取到从你而来的力量。”

德,你愿意附和我吗?今天又是个晴天呢!风声在云外呼唤着,远山也在送青了。德,拨开你一桌的数据卡,拭净你尘封的眼镜片,让我们到山中去。

——选自《地毯的那一端》,原载于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中央”日报·副刊》

归去

终于到了,几天来白日谈着,夜晚梦见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重叠的深山中,只是我那样确切地感觉到,我并非在旅行,而是归返了自己的家园。

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次这样激动过了。刚踏入登山的阶梯,就被如幻的奇景震慑得喘不过气来。我痴痴地站着,双手掩脸,忍不住地想哭。参天的黛色夹道作声,粗壮、笔直而又苍古的树干傲然耸立。“我回来了,这是我的家。”我泪水微泛地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们离别得这样久!”

一根古藤从危立的绝壁上挂下,那样悠然地垂止着,好像一点不觉察它自己的伟大,也一点不重视自己所经历的岁月。我伸手向上,才发现它距离我有多远。我松下手,继续忘神地仰视那突出的、像是要塌下来的、生满了蕨类植物的岩石。我的心忽然进入一个阴凉的岩穴里,浑然间竟忘记山下正是酷暑的季节。

疾劲的山风推着我,我被浮在稀薄的青烟里。我每走几步总忍不住要停下来,抚摩一下覆盖着苔衣的山岩,那样亲切地想到“苔厚且老,青草为之不生”的句子。啊,我竟是这样熟悉于我所未见的景象,好像它们每一块都是我家中的故物!

石板铺成的山径很曲折,但也很平稳。我尤其喜欢其中的几段——它们初看时和叠叠的石阶并无二致。仔细看去才知道是整块巨大的山岩所凿成的。那一棱一棱的、粗糙而又浑厚的雕工表现着奇妙的力,让我莫名地欢欣起来。好像一时之间我又缩小了,幼弱而无知,被抱在父亲粗硬多筋的双臂里。

依还落在后面,好几天来为了计划这次旅行,我们兴奋得连梦境都被扰乱了。而现在,我们已经确确实实地踏在入山的道路上,我多么惭愧,一向我总爱幻想,总爱事先替每一件事物勾出轮廓,不料我心目中的狮山图一放在真山的前面,就显得拙劣而又可笑了。那样重叠的、迂回的、深奥苍郁,而又光影飘忽的山景竟远远地把我的想象抛在后面。我遂感到一种被凌越、被征服的快乐。

我们都坐在浓浓的树荫下——峙、茅、依和我——听蝉声和鸟声的协奏曲。抬头看天,几乎全被浓得拨不开的树叶挡住了。连每个人的眉宇间,也恍惚荡过一层薄薄的绿雾。

“如果有一张大荷叶,”我对峙说:“我就包一包绿回去,调成一盒小小的眼膏。”

他很认真地听着我,好像也准备参与一件具体的事业,“另外还要采一张小荷叶,包一点太阳的金色,掺和起来就更美了。”

我们的言语被呼啸的风声取代,入夏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风声了。刹那间,亿万片翠叶都翻做复杂的琴键,造物的手指在高低音的键盘间迅速地移动。山谷的共鸣箱将音乐翕和着那样郁勃而又神圣,让人想到中古世纪教堂中的大风琴。

路旁有许多数不清的小紫花,和豌豆花很相像,小小的,作斛状,凝聚着深深的蓝紫。那样毫不在意地挥霍着它们的美,把整个山径弄得有如一张拜占庭的镶嵌画。

我特别喜欢而又带着敬意去瞻仰的,却是那巍然耸立的峭壁。它那漠然的意态、那神圣不可及的意象,让我忽然静穆下来。我真想分沾一点它的稳重、它的刚毅,以及它的超越。但我肃立了一会儿便默然离去了——甚至不敢用手碰它一下,觉得那样做简直有点亵渎。

走到山顶,已是黄昏了。竹林翳如,林鸟啁啾。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奇特的竹子。这样粗、这样高,而叶子偏又这样细碎。每根竹干上都覆罩着一层霜状的白色细末。把那绿色衬得非常细嫩。猛然看去,倒真像国画里的雪竹。所不同的,只是清风过处,竹叶相击,平添了一阵环佩声。

我们终于到了海会庵。当家师父为我们安顿了住处,就又回厨房削瓜去了。我们在院中盘桓了一会,和另外的游客交谈几句。无意中一抬头,猛然接触到对面的山色。

“啊!”我轻轻叫了一声,带着敬畏和惊叹。

“什么事?”和我说话的老妇也转过身去。只见对面的山峰像着了火般地燃烧着,红艳艳、金闪闪的,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但那老妇的表情很呆滞,“天天日落时都是这样的。”她说完就走了。

我,一个人,立在斜阳里,惊异得几乎不能自信。“天父啊!”我说,“你把颜色调制得多么神奇啊!世上的舞台灯光从来没有控制得这么自如的。”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很少如此饿过。满桌都是素菜,倒也清淡可爱。饭厅的灯幽暗,有些很特殊的气氛。许多游客都向我们打听台北的消息,问我们是否有台风要来。

“台风转向好几天了,现在正热着呢!”

也许他们不知道,在那个酷热的城里,人们对许多可笑的事也热得可笑。

饭罢坐在庙前,看脚下起伏的层峦。残霞仍在燃烧着,那样生动,叫人觉得好像差不多可以听到火星子的劈啪声了。群山重叠地插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迷茫的白气氤氲着,把整个景色渲染得有点神话气氛。

山间晚上八点钟就得上床了,我和依相对而笑。要是平日,这时分我们才正式开始看书呢!在通道里碰见当家师父,她个子很瘦小,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您来这里多久了?”我问。

“唔,四五十年了。”

“四五十年?”我惊讶地望着她,“您有多大年岁?”

“六十多了。”她说完,就径自走开了。

我原没有料到她是那么老了,我以为她还四十呢!她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很娟秀的。难道她竟没有一些梦、一些诗、一些痴情吗?四五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其间真的就没有任何的牵挂、任何眷恋、任何回忆吗?钟鼓的声音从正殿传过来,低沉而悠扬。山间的空气很快地冷了,我忽然感到异样的凄凉。

第二天,依把我推醒,已经四点五十了。她们的早课已毕。我们走出正殿,茅和峙刚好看完了日出回来。原来我们还起得太晚呢!天已经全亮了,山景明净得像是今天早晨才新生出来的。朝霞已经漂成了素净的白色,无所事事地在为每一个山峰镶着边。

五点多,就开始吃早饭了。放在我面前的是一盘金色的苦瓜,吃起来有一些奇异的风味,依尝了一口,就不敢再试了。茅也闻了闻,断定是放了棘芥的叶子。棘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嗅起来有一点类似茴香,嚼起来又近乎芫荽。我并不很喜欢那种味道,但有气味总比没气味好,这些年来让我最感痛苦的就是和一些“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的人交往。他们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硬度,而且也没有气味。与其如此,何如在清风逡巡的食堂里,品尝一些有异味的苦瓜。(这种朋友称之为棘芥的东西,五十年后回想起来,应是“九层塔”。)

六点钟,我们就出发去找水帘洞了。天很冷,露水和松果一起落在我们的路上。鸟儿们跳着、叫着,一点没有畏人的习惯。我们看到一只绿头红胸的鸟,在凌风的枝头嘤鸣。它的全身都颤抖着,美丽的颈子四面转动。让我不由想起所罗门王所写的雅歌:“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忽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应,那只鸟就像触电似的弹了出去。我仰视良久,只是一片浅色的蓝天和蔼地伸延着。

“它,不是很有风度吗?”我小声地说。

其余的三个人都笑了,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鸟有风度的。

转过几处曲折的山径,来到一个很深的峡谷,谷中种了许多矮小的橘树。想象中开花的季节,满山满谷都是香气,浓郁得叫人怎么消受呢?幸亏我们没赶上那个季候,不然真有坠崖之虞呢!

峡谷对面叠着好几重山,在晨光中幻化出奇异的色彩来。我们真是很浅薄的,平常我们总把任何形状、任何颜色的山都想象成一样的,其实它们是各自不同的。它们的姿容各异,它们叠合的趣味也全不相像。靠我们最近的一列是嫩嫩的黄绿色,看起来绒绒的、柔柔的。再推进去是较深的苍绿。有一种稳重而沉思的意味。最远的地方是透明而愉快的浅蓝。那样豁达、那样清澄、那样接近天空。我停下来,伫立了一会,暗暗地希望自己脚下能生出根来,好做一棵永远属于山、永远朝参着山景的小树。

已是七点了,我们仍然看不见太阳,恐怕是要到正午时分才能出现了。渐渐地,我们听到淙淙的水声。溪里的石头倒比水还多,水流得很缓慢、很优美。

“在英文里头,形容溪水的声音和形容情人的说话,用的是同样的状声词呢!”峙说。

“是吗?”我恋恋地望着那小溪,“那么我们该说流水喁喁了。”

转过一条小径,流水的喁喁逐渐模糊了。一棵野百合灿然地开着,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花可以同百合比拟。它那种高华的气质、那种脱俗的神韵,在我心里总象征着一些连我自己也不全然了解的意义。而此刻,在清晨的谷中,它和露而绽开了,完全无视于别人的欣赏。沉默、孤独,而又超越一切。在那盛开的一朵下面,悲壮地垂着四个蓓蕾。继第一朵的开放与凋落之后,第二朵也将接着开放、凋落。接着第三朵、第四朵……是的,它们将连续着在荒芜的谷中奉献它们的洁白与芳香。不管有没有人经过,不管有没有人了解。这需要怎样的胸襟!我不由想起王摩诘的句子“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以及孔子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心情不觉转变得十分激烈。

水声再度响起,这是一个狭窄的溪谷,水帘洞已经到了。洞沿上生着许多变种的小竹子,倒悬着像藤萝植物似的。水珠从上面滴下来,为石洞垂下许多串珠帘。把洞口的土地滴得有些异样,洞里头倒是很干燥。

溪谷里有很大的石头,脱了鞋可以从容地玩玩。水很浅,鱼虾来往优游。我在石上倚了好一会,发觉才是八点。如果在文明社会里,一切节目要现在才开始呢!想台北此刻必是很忙了。黏黏的柏油路上,挂着客满牌子的汽车又该衔尾急行了。

我们把带来的衣服洗好,挂在树枝上。便斜靠着石头看天空。太阳渐渐出来了,把山巅树木的阴影绘在溪底的大石头上。而溪水,也把太阳的回光反推到我们脸上来。山风把鸟叫、蝉鸣、笑声、水响都吹成模糊的一片。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被搅在那声音里,昏昏然地飘在奇异的梦境之中。真的,再没有什么比自然更令人清醒,也再没有什么比自然更令人醺然。过了一会,我定神四望,发现溪水似乎是流到一个山缝里而被夹住了。那山缝看起来漆黑而森严,像是藏着一套传奇故事。啊!这里整个的景色在美丽中包含着魔术性。

太阳升得很高,溪谷突然明亮起来。好像是平缓的序曲结束了,各种乐器忽然奏起轻柔明快的音响,节拍急促而清晰。又好像是画册的晦暗封面被打开了,鲜丽的色彩猝然跃入视线,明艳得叫人几乎眩晕。坐在这种地方真需要一些定力呢!野姜花的香气从四面袭来,它距离我们只有一抬手的距离,我和依各采了一朵。那颜色白得很细致,香气很淡远,枝干却显得很朴茂。我们有何等的荣幸,能掬一握莹白,抱一怀宁静的清芬。

回来的路上,天渐渐热了起来。回到庵中,午饭已经开出来了,笋汤鲜嫩得像果汁,四个人把一桌菜吃得精光。

下午睡足了起来看几页书,阳光很慵懒,流云松松散散地浮着。我支颐长坐,为什么它们美得这样闲逸?这样没有目的?我慢慢地看了几行传记,又忍不住地望着前前后后拥合的青山。我后悔没有带几本泰戈尔或是王摩诘的诗,否则坐在阶前读它们,岂不是等于念一本有插图注解的册子吗?

我们仍然坐着,说了好些傻话。茅偷偷摸摸地掏出个小包,打开一看,竟是牛肉干!我们就坐在对弥陀佛不远的地方嚼了起来。依每吃一块就惊然四顾,唯恐被发现。一路走向饭堂的时候,她还疑心那小尼姑闻到她口中的牛肉味呢。

晚饭后仍有几分夕阳可看。慢慢地,蓝天现出第一颗星。我们沿着昏黑的山径徐行,因为当家师父过寿,大小尼姑都忙着搓汤圆去了。听说要到十点才关门,我们也就放心前去。走到一处有石凳的地方,就歇下来看天。这是一个难得的星月皎洁的夜晚,月光如水,淹没了层峦,淹没了无边的夜,明亮得叫人不能置信。看那种挥霍的气派,好像决心要在一夜之间把光明都拼尽似的。“我担心明夜不再有月华了。”我喃喃地说,“不会有了,它亮得太过分。”

“不用过虑,”峙说,“只是山太高太接近月亮的缘故吧!”

真的,山或许是太高了,所以月光的箭镞才能射得这么准。

晚上回来,圆圆的月亮仍旧在窗框子里,像是被法术定住了。我忍不住叫依和我一起看,渐渐地,月光模糊了、摇晃了、隐退了,只剩下一片清梦。

早晨起来,沿着花生田去爬山,居然也找到几处没有被题名的胜景。我们发现一个很好的观望台,可以俯视灵塔和附近的一带松林。那松林本来就非常高,再加上那份昂然的意象,看来好像从山谷底下一直冲到山峰顶上去了。弄得好像不是我们在俯视它,倒是它在俯视我们了。风很猛,松树的气味也很浓烈。迎风长啸,自觉豪情万千。

“下次,”峙说,“我们再来找这个地方!”

“恐怕找不着了,”我一面说,一面留恋地大口呼吸着松香,“这样的曲径,只能够偶然碰着,哪里能够轻易找到呢?”

真的,那路很难走——我们寻出来的时候就几乎迷路。

到了庵中,收拾一下,就匆匆离去了。我们都是忙人,我们的闲暇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下山的阶梯长长地伸延着,每一步都带我走向更低下的位置。

我的心突然觉得悲楚起来,“为什么我不能长远归家?为什么我要住在一个陌生多市尘的大城里?”群山纠结着,苍色胶合着,没有一声回音。

在路旁不远的地方,峙站着。很小心地用一张棉纸包一片很嫩的新叶,夹进书页中,然后又紧紧地合上了。我听见他在唱一首凄美的英文歌:“当有一天,我已年老不爱梦幻。有你,可资我怀念。当有一天,我已年老不爱梦幻。你的爱情,仍停留我心间。”

我慢慢地走下去,张开的心页逐渐合拢了。里面夹着的除了嫩叶的颜色以外,还有山的郁绿、风的低鸣、水的弦柱、月的水银,连同松竹的香气,以及许多模模糊糊、虚虚实实的美。

那欢声仍在风的余韵中回响着,我感到那本夹着许多记忆的书,已经被放置在雕花的架上了。啊,当我年老,当往事被尘封,它将仍在那里,完整而新鲜,像我现在放进去的一样。

——选自《地毯的那一端》

坠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罢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选自《晓风散文集》,摘录于《春俎》

好艳丽的一块土

好艳丽的一块土!

沙土是桧木心的那种橙红,干净、清爽,每一片土都用海浪镶了边——好宽好白的精工花边,一座一座环起来足足有六十四个岛,个个都上了阳光的釉,然后就把自己亮在蓝天蓝海之间(那种坦率得毫无城府的蓝),像亮出一把得意而漂亮的牌。

我渴望它,已经很久了。

它的名字叫澎湖。

“到澎湖去玩吗?”

“不是!”——我讨厌那个“玩”字。

“去找灵感吗?”

“不是!”——鬼才要找灵感。

“那么去干什么?”

干什么?我没有办法解释我要干什么,当我在东京抚摸皇苑中的老旧城门,我想的是居庸关。当我在午后盹意的风中听密西西比,我想的是瀑布一般的黄河。血管中一旦有中国,你就永远不安!

于是,去澎湖就成了一种必要。当浊浪正浊,我要把剩在水面上的净土好好踩遍,不是去玩,是去朝山,是去谒水,是去每一寸属于自己的土皋上献我的心香。

于是,我就到了澎湖,在晓色中。

“停车,停车,”我叫了起来,“那是什么花?”

“小野菊。”

我跳下车去,路,伸展在两侧的干砂中,有树、有草、有花生藤,绿意遮不住那些粗莽的太阳色的大地,可是那花却把一切的荒凉压住了——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野菊,真的是“怒放”,一大蓬一大蓬的,薄薄的橙红花瓣显然只有从那种艳丽的沙土才能提炼出来——澎湖什么都是橙红色的,哈密瓜和嘉宝瓜的肉瓤全是那种颜色。

浓浓的艳色握在手里。车子切开风往前驰。

我想起儿子小的时候,路还走不稳,带他去玩,他没有物权观念,老是要去摘花,我严加告诫,但是,后来他很不服气地发现我在摘野花。我终于想起了一个解释的办法。

“人种的,不准摘。”我说,“上帝种的,可以摘。”

他以后逢花便问:

“这是上帝种的还是人种的?”

澎湖到处都是上帝种的花,污染问题还没有伸展到这块漂亮干净的土上来,小野菊应该是县花。另外,还有一种仙人掌花,娇黄娇黄的,也开得到处都是——能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野生的东西让我几乎眼湿。

应该做一套野花明信片的,我自己就至少找到了七八种花。大的,小的,盘地而生的,匍匐在岩缝里的,红的,白的,粉紫的,蓝紫的……我忽然忧愁起来,它们在四季的海风里不知美了几千几万年了,但却很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文明总是来得太蛮悍,太赶尽杀绝……

出租车司机姓许,广东人,喜欢说话,太太在家养猪,他开车导游,养着三个孩子——他显然对自己的行业十分醉心。

“客人都喜欢我,因为我这个人实实在在。我每一个风景都熟,我每一个地方都带人家去。”

我也几乎立刻就喜欢他了,我一向喜欢善于“侃空”的村夫,熟知小掌故的野老,或者说“善盖”的人,即使被唬得一愣一愣也在所不惜。

他的国语是广东腔的,台语却又是国语腔的。他短小精悍,全身晒得红红亮亮,眼睛却因此衬得特别黑而灵动。

他的用词十分“文明”,他喜欢说:“不久的将来……”

反正整个澎湖在他嘴里有数不清的“不久的将来……”

他带我到林投公园,吉星文上将的墓前:

“卢沟桥第一炮就是他打的呀,可是他不摆官架子,他还跟我玩过呢!”

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白沙乡”所以得名是因为它的沙子是白的,不是黑的——他说得那么自豪,好像那些沙子全是经他手漂白的一样。

牛车经过,人经过,出租车经过,几乎人人都跟他打招呼,他很得意:

“这里大家都认得我——他们都坐过我的车呀!”

我真的很喜欢他了。

去看那棵老榕树真是惊讶,一截当年难船上的小树苗,被人捡起来,却在异域盘根错节地蔓延出几十条根(事实上,看起来是几十条树干),叶子一路绿下去,猛一看不像一棵树,倒像一座森林。

树并不好看,尤其每条根都用板子箍住,而且隔不多远又有水泥梁柱撑着,看来太匠气,远不及台南延平郡王祠里的大榕轩昂自得,但令人生敬的是那份生机,榕树几乎就是树中的汉民族——它简直硬是可以把空气都变成泥土,并且在其间扎根繁衍。

从一些正在拆除的旧房子看去,发现墙壁内层竟是海边礁石。想象中鲁恭王坏孔子壁,掘出那些典籍有多高兴,一个异乡客忽然发现一栋礁石暗墙也该有多高兴。可惜澎湖的新房子不这样盖了,现在是灰色水泥墙加粉红色水泥屋瓦,没有什么特色,但总比台北街头的马赛克高尚——马赛克把一幢幢的大厦别墅全弄得像大型厕所。

那种多孔多穴的礁石叫老石,仍然有人用,不过只在田间使用了,澎湖风大,有一种摧尽生机的风叫“火烧风”,澎湖的农人便只好细心地用老石围成矮垣,把蔬菜圈在里面种,有时甚至蒙上旧渔网,苍黑色的老石诘曲怪异,叠成墙看起来真像古堡,蔬菜就是碉堡中娇柔的公主。

在一方一方的蔬菜碉堡间有一条一条的“砂牛”——砂牛就是黄牛,但我喜欢砂牛这个乡人惯用的名字。

一路看老石的菜园,想着自己属于一个在风里、砂里以及最瘦的瘠地上和最无凭的大海里都能生存下去的民族,不禁满心鼓胀着欣悦,我心中一千次学孔丘凭车而轼的旧礼,我急于向许多事物致敬。

到鲸鱼洞,才忽然发现矗然壁立的玄武岩有多美丽!大、硬、黑而骄傲。

鲸鱼洞其实在退潮时只是一圈大穹门,相传曾有鲸鱼在涨潮时进入洞内,潮退了,它死在那里。

天暗着,灰褐色的海画眉忽然唱起来,飞走,再唱,然后再飞,我不知道它急着说些什么。

站在被海水打落下来的大岩石上,海天一片黯淡的黛蓝,是要下雨了,澎湖很久没下雨,下一点最好。

“天黑下来了,”驾驶说,“看样子那边也要下雨了。”

那边!

同载一片海雨欲来的天空,却有这边和那边。

同弄一湾涨落不已的潮汐,却有那边和这边。

烟水苍茫,风雨欲来不来,阴霾在天,浪在远近的岩岬上,剖开它历历然千百万年未曾变色的心迹。

“那边是真像也要下雨了。”我讷讷地回答。

天神,如果我能祈求什么,我不做鲸鱼不做洞,单做一片悲涩沉重的云,将一身沛然舍为两岸的雨。

在餐厅里吃海鲜的时候,心情竟是虔诚的。

餐馆的地是珍珠色贝壳混合的磨石子,院子里铺着珊瑚礁,墙柱和楼梯扶手也都是贝壳镶的。

“我全家捡了三年哪!”他说。

其实房子的格局不好,谈不上设计,所谓的“美术灯”也把贝壳柱子弄得很古怪,但仍然令人感动,感动于三年来全家经之营之的那份苦心,感动于他知道澎湖将会为人所爱的那份欣欣然的自信,感动于他们把贝壳几乎当图腾来崇敬的那份自尊。

“这块空白并不是贝壳掉下来了,”他唯恐我发现一丝不完美,“是客人想拿回去做纪念,我就给了。”

如果是我,我要在珊瑚上种遍野菊,我要盖一座贝壳形的餐厅,客人来时,我要吹响充满潮音的海螺,我要将多刺的魔鬼鱼的外壳注上蜡或鱼油,在每一个黄昏点燃,我要以鲸鱼的剑形的肋骨为桌腿,我要给每个客人一个充满海草香味的软垫,我要以渔网为桌巾,我要……

——反正也是胡思乱想——

龙虾、海胆、塔形的螺、鲑鱼都上来了。

说来好笑,我并不是为吃而吃的,我是为赌气而吃的。

总是听老一辈的说神话似的谭厨,说姑姑筵,说北平的东来顺或上海的……连一只小汤包,他们也说得有如龙肝凤胆,他们的结论是:“你们哪里吃过好东西。”

似乎是好日子全被他们过完了,好东西全被他们吃光了。

但他们哪里吃过龙虾和海胆?他们哪里知道新鲜的小卷和九孔?好的海鲜几乎是不用厨师的。像一篇素材极美的文章,技巧竟成为多余。

人有时多么愚蠢,我们一直系念着初恋,而把跟我们生活几乎三十年之久的配偶忘了,台澎金马的美恐怕是我们大多数的人还没有学会去拥抱的。

我愿意有一天在太湖吃蟹,我愿意有一天在贵州饮茅台,我甚至愿意到新疆去饮油茶,不是为吃,而是为去感觉中国的大地属于我的感觉,但我一定要先学会虔诚地吃一只龙虾,不为别的,只为它是海中——我家院宇——所收获的作物。古代的秦始皇曾将爱意和尊敬封给一株在山中为他遮住骤雨的松树,我怎能不爱我二十八年来生存在其上的一片土地,我怎能不爱这相关的一切。

跳上船去看海是第二天早晨的事。

船本来是渔船,现在却变为游览船了。

正如好的海鲜不需要厨师,好的海景既不需要导游也不需要文人的题咏,海就是海,空阔一片,最简单最深沉的海。

坐在船头,风高浪急,浪花和阳光一起朗朗地落在甲板上,一片明晃,船主很认真从事,每到一个小岛就赶我们下去观光——岛很好,但是海更好,海好得让人牵起乡愁,我不是来看陆地的,我来看海,干净的海。我也许该到户籍科去,把身份证上籍贯那一栏里“江苏”旁边加一行字——“也可能是‘海’”。

在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曾经隶籍于海。

上了岸第一个小岛叫桶盘,我到小坡上去看坟墓和房子,船主认真地执行他的任务——告诉我走错了,他说应该去看那色彩鲜丽的庙,其实澎湖没有一个村子没有庙。我头一天已经看了不少,一般而言澎湖的庙比台湾的好,因为商业气息少,但其实我更爱看的是小岛上的民宅。

那些黯淡的、卑微的,与泥土同色系的小屋,涨潮时,是否有浪花来扣它们的窗扉,风起时,女人怎样焦急地眺望。我曾读《冰岛渔夫》,我曾读爱尔兰辛约翰的《海上骑士》,但我更希望读到的是匍匐在岩石间属于中国渔民讨海的故事。

其实,一间泥土色的民宅,是比一切的庙宇更其庙宇的,生于斯,长于斯,枕着涛声,抱着海风的一间小屋,被阳光吻亮了又被岁月侵蚀而斑驳的一间小屋。采过珊瑚,捕过鱼虾,终而全家人一一被时间攫虏的一间小屋。欢乐而凄凉,丰富而贫穷,发生过万事千事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悠然意远小屋——有什么庙宇能跟你一样庙宇?

绕过坡地上埋伏的野花,绕过小屋,我到了坟地,惊喜地看到屋坟交界处的一面碑,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止”,下面两个小字是“风煞”(也不知道那碑是用来保护房子还是坟地,在这荒凉的小岛上,生死好像忽然变得如此相关相连)。汉民族是一个怎样的民族?不管在哪里,他们永远记得泰山。泰山,古帝王封禅其间的,孔子震撼于其上的,一座怎样的山!

另有一个小岛,叫风柜,那名字简直是诗。岛上有风柜洞,其实,像风柜的何止是洞!整个岛在海上,不也是一只风柜吗?让八方风云来袭,我们只做一只收纳风的风柜。

航过一个个小岛,终于回到马公——那个大岛。下午,半小时的飞机,我回到更大的岛——台湾。我忽然知道,世界上并没有新大陆和旧大陆,所有的陆地都是岛,或大或小的岛,悬在淼淼烟波中,所有的岛都要接受浪,但千年的浪只是浪,岛仍是岛。

像一座心,浮凸在昂然波涌的血中那样漂亮,我会记得澎湖——好艳丽的一块土!

——选自《步下红毯之后》

远程串门子——记尼泊尔之游

楔子

把校好的书稿放在桌上,微一侧首,阳台右侧的朝霞陡然间红了上来,而且正不动声色地继续红下去,都市里朝霞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景观,但是仍然叫人惊奇错愕,原来天已经亮了,原来我已被这本书搞了一整夜。三十万字的选集校阅起来固然累,但累中有兴奋,仿佛去看阅兵,见武器陈列成林,心里说不尽的喜欢快要爆裂出来,觉得那些好东西全是自家的。

被工作弄得这么累,去享受一番尼泊尔假期好像比较理直气壮一点了。为什么要去看别人的山川呢?是自己的山川不好看吗?不是,正是因为自家的一切太好,有情的山河,有情的岁月,像我校阅的那本书的书名——《锦绣天地好文章》,一切是如此饱溢,如此完全。我觉得自己像古代闺中的女子,绣好一丛三春的牡丹,自己左看右看,观之不足,结果竟放下针线自去隔壁看王家姐姐李家妹妹,想看她们绣了些什么,相较之下有赞叹,有艳羡,也有一份偷偷的自得之情。

与其说是去观光去旅游,不如说是去“串门子”。串门子本是女人爱做的事,而这次同行的游伴九个人中竟有七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带了丈夫,另外还有一位退了休的颜先生,大家叫他“阿伯”,竟有点忘了他是异性,旅行社还派了一位男士导游护驾,凑成十个)。五千年来大约从来没有一队中国女人这样快乐这样疯癫,这样拿着自己赚的钱猛然一掷花在西行的路上。如果人间的千年只是宇宙中的一瞬,我们应该还可以看见一本正经的玄奘正穿着一袭袈裟,手执大唐的“护照”往大漠走去,我们应该可以听到丝路上驼铃丁当,驮着五彩的丝绸和茶叶一径入天涯。

天亮了,为了陪我熬夜终宵在阳台竹榻上和衣而卧的丈夫也醒了。小花圃里的“日日春”红耸耸地错成一片,非常的不个人主义,这种花简直像武侠小说里五行八卦或七星北斗排位的阵式,单独一株不怎么样,合起来看真是攻之不破的“美的壁垒”,看久了,不免目醉神摇。小小的松叶牡丹正含着苞,这唯太阳是从的小情人,太阳不正式升上来,它是怎么也不肯露脸的。

这一切如此之好。

“我怀疑我会长寿。”我回头对丈夫说。

“唔——”

“有两个词牌名,我一向很喜欢,一个叫‘惜花春早起’,一个叫‘爱月夜眠迟’,我觉得说的好像就是我。我老是舍不得,老是舍不得,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好,好得不得了,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叫我去睡觉我是不甘心的,以此类推,叫我去长眠,我大概也是不同意的。”

丈夫一笑,他知道我是惯说疯话惯做疯事的。

我有时想去弄块木头或石头,上面刻着“一生玩不够”五个大字。人生应做大玩家,玩电动玩具、玩麻将、玩股票、玩吃、玩喝、玩政治、玩名、玩利都是小玩,唯有玩山玩水,邀李杜而友孔孟,同游于经史子集,同感于泰山之矗立,同喟于逝水之不止,乃至大难来时,革命创制,出民水火,寄头颅于肩上,舍肝脑于一诺(所谓“杀头好比风吹帽,敢在世上逞英豪”是也),斯为大玩。但转而想想,金石家每每刻个什么斋什么楼什么轩,其实何尝真有什么房地契,只不过把雕梁画栋凭想象搬到一块小章子上去罢了。我干脆也凭想象省此一道手续,连章也不用刻了,自己知道自己“一生玩不够”就成了。何况石头和好作手难求,要刻那么一个章也要好几万元吧?不如省下钱来抽空再找个地方去玩玩实惠。

如今那方图章是刻在我心脏上,它每跳动一下,就打下一记戳记——“一生玩不够”。

一下飞机,大伙儿不仅心情雀跃,而且真的高兴得跳起来——这干爽晴朗,四山送青的地方就是尼泊尔了。

机场很简单,却不见寒碜,因为远处自有一列壮丽的山相护卫——其实不是一列山而是半列,因为有一半在云里天里,让人看着看着就呆了。仿佛山正歉然地说:“最近我在整饰山巅部分,只留下山根部分供你洗目供你动心。每年我们要把山头交给天空去染翠,交给白云去拂拭,并且让疾风重新雕镂,让神明再按手祝福,然后,我才能再择吉开张……”

旅馆的名字叫香格里拉,红砖高墙上爬满了蓝紫色的牵牛,有种空庭深锁的寂寂然的意味,屋舍的瓦楞意外地竟有些西班牙风味。

学会了一句印度话:“拉玛斯泰”,那是“早安”“午安”“晚安”“谢谢”“你好”“再见”,反正一切人类的问安无不包括在里面,倒也简单。说的时候,双手合十,放在鼻下,则尤为恭敬。在以后十四天的旅程里居然靠这句话赢得到处的友谊和微笑。原来人和人之间的善意表达起来竟是如此简易,那些多出来的语言和文法真不知要它何用。

前赴四眼神庙,说庙,是中国人的讲法,印度话里却叫“斯丢巴”(Stupa),这种建筑物或做圆筒形,或做方锥形,从四面八方每个角度看都是一样的,最特殊之处在于它是实心的,完全不能住人。中国的大雄宝殿习惯上做扁形设计,看来气象恢弘,泰国庙是直进式的,靠飞檐来取巧(简直像泰国舞里善翘的指尖),复靠贴上金碧两色的玻璃片炫人眼目。印度和尼泊尔的“斯丢巴”纯粹为了崇拜而设,中国故事里的落第士子住进古庙的情节是不可能发生的了。

四眼神庙更准确一点说应该是八眼神庙,因为四周方锥形的上端各画一双眼睛,代表临视四方无所不在的神明,眼下有回形纹,像鼻子,也像问号,导游却说代表“通往永恒之路”。此庙下半部做圆墓形,上半部做方锥形,象征天圆地方,倒是与中国想法很一致。

四眼神庙因为是世上最古最大的一座“斯丢巴”,而且庙又坐落在“猴山”上,另有一番趣味,差不多是观光客必到之地,可是我自己印象最深的却是伏在游览车上看到路边的一队殡葬行列。当日车过处,尘土飞扬,下午的淡阳照着灰色的浮灰,烟尘中两个人一前一后挑着一枝竹竿走来,竹竿上简单地垂着一个白布裹缠的人形,看来觉得头部异常干小,竹竿上方松松地搭着一块橘黄色的布,人死竟是可以这样简单省事的。他们一行和我们的车子交错而过,我急急回过头去,用目光再追送他一程。这人是谁呢?是如何的因缘使我们如此擦肩而过?他刚结束他的尼泊尔之旅,而我却正好赶来开始我的。我们将有缘共亲一块土地,他在土壤之下,我在地壳之上,我代昨日的他仰视蓝天,他代明日的我亲吻土地,如此一错踵间,我们竟不再是陌路。回顾同车游伴,或叫或笑或歌或盹,其间因缘聚合又当如何珍惜!

旧说尼泊尔是一带大湖,遍生荷花,四面的山像盆沿一样圈着它。后来得神明之力,猛然一刀切下,(是国画里所谓的“大斧劈”吗?或是中国成语里所谓的“鬼斧神工”?)切出一道缺口,众水立刻决如龙奔,湖底遂成良田。我们站在如削的绝壁上,俯视至今犹沿着切口急奔的尼泊尔圣河,只觉亿万年前的荷香仿佛在臂,那山谷微凹而侧,脉络缕缕,依稀是当年的田田荷叶。

去参观藏族同胞织地毯,是第二天的下午,正愉快地蹲在地上学人用两把大铁刷反方交错梳羊毛,猛一抬头只见一张大大的黑白照用镜框框着挂在房间尽头的墙上。我跑过去看,只见一条白丝的哈达(哈达即丝巾或披肩,内蒙古人、西藏人每以示礼物、祝福之意)柔柔地搭在镜框上方,两端分从左右垂下。面前还供着小小一钵花。身后梳羊毛的妇人一一低声唱起藏语的歌,那声音像群山间单调的吆唤,低回处却显得郁勃而悲哀。一屋子流离的人在梳着羊毛,编织别人客厅里的地毯,毯子将销往美国、欧洲,温馨恬适永远是别人的,他们却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放下一张地毯的名叫“家乡”的地方。

我开始渐渐了解我为什么那样魂思梦想地渴望一赴尼泊尔了,只为它是我少年时每画中国地图,画完了边陲必然附加的一个名字吧!只为我不能亲去西藏,便隔山怅望,借此了一了所谓“见舅如见娘”的痴愿吧!

慕蓉一个人在后座流泪,她是内蒙古人,这里离她的故土更近,有一天她在店里看见一只银碗,忍不住叫起来:“从前我祖父就是用这种一模一样的碗吃饭的啊!”她又在摊子上看一只镯子,镯子上刻着祷文,小贩为了讨好她,把那句话念给她听:“唵——嘛——呢——叭——咪——吽”她忽然忍不住泪水夺眶,那正是她小时候常听外婆念诵的一句话,意思是“莲座上的佛啊!”

我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是来玩、来快乐的吗?是的,但也是来悲伤的。我们是来飞跃昂扬的,却也是来愤郁沉潜的。

第三天去看喜马拉雅,早晨看日出,下午去另一个山头看日落。百年是不可期的,人生不过是三万五千天左右罢了,这其间竟有一天是早也看山晚也看山,终日以山为事的,这份幸福也就够令自己心满意足的了。

玄奘所写的《大唐西域记》有这样一段话:

苏迷卢山,唐言妙高山,旧曰须弥,又曰须弥娄,皆讹略也。

《释氏要览》里也说:

四洲地心即须弥山,梵音正云:苏迷卢,此名妙高,此山有八山遶外,有大铁围山,周回围绕,并一日月昼夜回转照四天下。

其中所谓的须弥山或苏迷卢山,据李霖灿教授云就是喜马拉雅山。不过当然从宗教语言来说,须弥山就是须弥山,不需指某座山,它自有它的象征意义。唯此刻对着喜马拉雅想一想须弥,感觉也不错。只是一想起须弥山,记忆就热闹起来了,《西游记》里黄风怪将三藏掳去黄风岭上,孙悟空两眼吃它一阵怪风吹得酸疼,好在他得人指点,到须弥山上去找灵吉菩萨借“定风丹”和“飞龙宝杖”。

孙大圣跳在空中,纵筋斗云,径直往南上去,果然速快,他点头经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须臾,见一座高山,中间有祥云出现,瑞霭纷纷,山凹里……

而今,我们一行站在喜马拉雅或须弥山前,不见定风丹,不见飞龙宝杖,只有冷冷的横雾相对。

当年的“一根飞龙宝杖丢将下来……却是一条八爪金龙,拨喇的轮开两爪,一把抓住妖精,提着头,三两摔,摔在山石崖边,现了本相,却是一个黄毛貂鼠……”

云雾渐散,没有韩愈开衡山之云的妙笔,但云却自己开了,我们一行对山而坐,在一家小小的“那甘柔客栈”(Nagarot guest house)门口,咖啡极难喝,不过取其暖意罢了。山里又湿又冷,但云雾乍然揭纱的刹那大家忍不住高声欢呼起来,看见喜马拉雅了!看见喜马拉雅了!

喜马拉雅,苏迷卢,如此干净如此宛然,坐下来跟山对看,山竟是这般无嗔无欲的,一点也不戏剧化,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它本该在那里的。尼泊尔看山并不稀奇,它的边境百分之九十依在喜马拉雅的手臂里。

想一山之隔,山的那一方是雅鲁藏布流翠的西藏,接下去依次是千湖炫碧如孔雀开屏的青海,然后是全国的中心甘肃,是有着长安和咸阳一双古城的陕西,以及故事里有包公坐镇政清如水的开封府的河南,然后是江苏,以及我那项羽住过,白居易住过,苏东坡住过的徐州古城,我的故乡。然后是海,盛产神仙的东海。

一山相隔,山外有多绵长的一条路,有多悠长的一个故事,一段五千年的密密实实的起伏情节。而我,为什么偏偏站在这一面看山?

山头多云,雨必有一日要回归为水,水将凝成雪,如果我是雪,我将飘向哪一方呢?去噶达素齐老峰纵身为黄河,一路沿古星宿海,循长城经贺兰山,转河套,穿壶口、龙门,直窜渤海呢?抑或是沿巴颜喀喇一路稳稳地淌过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三月江南。作为长江呢?抑是沿雪山而下,流为西方世界神圣的恒河?

故事中的祥云仍在,只是须弥山上的定风丹和飞龙宝杖何在?世方大劫,云头里怎不见那根宝杖所化的八爪金龙来捉妖?万方多难,我们去哪一朵云里去索一颗定风丹揣在怀里?

爬山是不可能的,爬那种绝壁凌峰必须有专家的身手。风景照片里的雪岩冰峭只能远观不能近狎,人越大,越了解生命无可避免的总要留下几分遗憾,不能爬山且看山吧!有人呼山来即我,有人以身去即山,但面对喜马拉雅的庄严华灿,却既不敢叫山来,也无力就山去,想来也只有这样手持一杯热饮相对默然了。坐久后,自有一种契合,许多年前曾去学画两笔山水,画着画着就不耐烦了,倒是记得自己有次给画面题的句子:“买山无一计,照眼有余青。”买山爬山无非是一种可爱的多事,真正的绝高之山是既不能买,也不轻许人爬的,它是给人去心领神会的。世间如仍有面壁参禅之事,则唯有山脉的青壁可以启人既流动又恒定的智慧。

登山史上总记载一九五三年“英国人埃德蒙·希拉瑞(Edmund Hillary)登上埃佛勒斯绝顶”,而事实上,更应该记的是“藏胞登增诺盖(Tanzing Norgay)爬上珠穆朗玛峰”。(一八五二年以前,藏胞一直这样叫这座圣峰,一八五二年却忽然跑出一个叫埃佛勒斯的英国测量师来“发现”它。)两人做的是同一件事,不过藏胞和英国人一起上山,谁是真正的高山之子?谁能指导谁爬山当然是不言而喻的。登增先生曾这样表示:

“在人类历史上,我是第一个登上圣山的人,这是上天的宏旨,我只有心存感激。虽然印度政府承认我为印度人,并为我在大吉岭建纪念馆,又送大片的土地与我;尼泊尔政府又说我是尼泊尔人。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西藏的同胞为我在西藏建纪念馆,并以我为荣,因为我体内流的是西藏人的血液。”

不管有多少人身抵绝峰,我仍然只承认第一个上去的是我藏族同胞。

但坐着坐着,一番乍然欣喜之余,有时又不免乍然而悲,悲的是我怕我仍会忘记。纵有照片、幻灯、明信片和新买的草织提包以及客栈老板自制的竹鼓在手,但仍然不觉得可以挽得住此际的感觉。我想我终会忘记这小小低矮的茶棚,棚下嬉笑的小孩,小孩手里黄色的野菊,偶然相逢的骑摩托车来看山的德国男孩,坡地上的鸡和狗,花和草,以及远方的亦明亦晦、亦晴亦阴、亦刚亦柔,于我却亦熟悉、亦陌生的喜马拉雅。

也许正像古人的结绳记事,将来检视记忆,只能看到大大的一个“结子”。(也许会结成青绿色的结子吧!)只知道在生命里的某一个清晨有我极重要的“看山事件”,但那种种细腻的感受,我此刻尚且又惊又喜欲哭欲笑地说不清,遑论未来。

下了两千多米高的“观山点”,回到加德满都城里吃了些人间烟火,本地人不吃牛肉,牛排极便宜,饭馆一给就是十二两一块的大牛排。

天气阴蒙,下午的观山活动许多人不肯再去,只剩我跟“阿伯”两人又去赶落日。车子如行旋梯,一层层往高处爬,每过一带山泉,山就更深一层,走着走着竟不见了山,这才知道凝重如君子的峰峦偶尔也有顽皮如小童的时候,它们竞相闪躲在云雾里,竟玩起躲迷藏的游戏来了,一时间只觉满车都是白氤氲的烟气。凭窗望去,千山万木,都等着我去捉它们,我也不理,径自看我的云雾,只见有些经验不足的山躲得不够好,不是露脚露手,就是露鼻露发,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忍不住嘿嘿暗笑。

到了卡卡尼山头,果然不出所料,既无落日,也无山头,只见密遮遮一片灰白。看不到山,是一路上心理上早就准备好的,不见也罢,反正我知道它在那里,它也知道我在这里,就好了。人生许多事,也只能如此只许如此吧!见山的果见到山了吗?不见山的果然未见吗?痴望着那片浓云密雾,想象山的真容,此刻境界已近乎宗教。你承认它信仰它,它与你脉息相通,声气相求——你却并没有看见它或摸到它。

“你们来的不是季节。”导游歉然地说。

怎能说不是季节呢?没赶上“旱季”却也赶上了“雨季”啊,雨季难道不是季吗?何况名山胜水,怎容人在一天之内穷其奥妙?西湖十景里谁有本领同时看到“平湖秋月”和“苏堤春晓”呢?“断桥残雪”和“曲院风荷”也至少要去两次才看得到吧!我今不织而衣,不耕而食,且又御风来游,比古人所羡慕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更自在,天地之厚我如此,怎么再怪云雾不为我散?怎敢再怪落日不为我燃?

肩上是尼泊尔人手织的披肩,眉间是风雨,我坚持着把看不见的喜马拉雅山和未现身的落日看了个饱。

车子回程,天愈暮,云愈浓,想云和海必焉有其互为轮回的关系吧!云起时可以归聚成海,海激处,也可以腾冲为云。

尼泊尔山间惯见一种土砖盖成的小屋,亲切引人,仿佛是植物,是从土壤里刚长出来的。

“你们看到那一栋房子吗?”我跟游伴们说,“如果有一天,你们在台北发现我忽然失踪了,到这里来找我准没错。”

“你隔壁那一栋是我的!”同伴说,“你可以到我家来吃我做的葱油饼。”当然只是旅行人的疯话,却也自觉有几分认真,我们究竟爱上了什么?是那些无欺的脸吗?是黑眉大眼漂亮的孩子吗?是稻浪和群羊俯首吃草的牧野吗?是如攒如聚的叠山架嶂吗?是市场上有人担着叫卖的美丽的大大小小的陶缸吗?是到处开得黄澄澄的万寿菊吗?还是仅仅爱上了我们自己的一段爱?

再见,那几乎有些儿童趣味的舞蹈,那些驱魔舞、孔雀舞和面具舞。再见,被当作处女之神来崇拜的七岁的女活神,希望你快快长大,把这令人羡慕的职位卸给另一个小女孩。再见,那栋不可思议的由“一棵树盖成的”,供当年朝香客憩息的庙宇。再见,巴丹镇上从龙首形的通水管里窜出来的泉水。再见,那些头上长满了青草而身形美丽的庙宇。再见,那些老把我们看成日本人的小孩子。再见,那个缠着我要我买奶酪给他吃的小小朋友(下一次我去的时候该你买给我吃了)。再见,巴替岗镇上五叠塔形的财富之庙(塔下另有五阶),愿故事中那五种守卫永保神力,愿第一阶的石雕大力士守卫常保他二十倍于常人的膂力,而他身后第二阶梯上的大象,愿它永远保有二十倍于大力士的神力(依次排下去,真是对我数学能力的一项考验,象后复有鹰头狮身兽和女神,每层守卫累增二十倍的威力,到第五层的天将已具三百二十万“人力”了,财富之神的庙,宜乎守备如此森严;不过另外一说是每层累增十倍)。愿每一层守卫都各尽职守,善持天财。再见,愿加德满都市集上的万千鸽子群无恙。再见,那些曾使我们觉得天地虽大,却无所逃于其纠缠的小贩,我梦里都会记得“马当(女士)马当,我给你好价钱……”的口诀。再见,街上漂亮的军人(希望子弹能懂风情,不要伤了那么富魅力的眼睛)。再见,那山径上看来挺有福气的喜马拉雅山种的大耳垂垂的羊。再见,旅馆中学会中文“谢谢”的侍者。再见,我曾胡说八道认为将来会属于我的小土屋……

再见,再见,“拉玛斯泰!”

我们会再来串门子,像中国人分手时喜欢说的那句话:

“再过来坐坐啊!”

模糊的激情里,尼泊尔,千荷的故乡啊,说不分明我们爱上了什么,但至少,我们爱上了我们的一段慎重的爱。

——选自《再生缘》

交会

印度人的说法:一切河流交汇之处,都是神圣的。

楔子

八月底,在尼泊尔,因为是“雨季”,所以附带也是“云季”,大部分的高山只剩半截,我们只能看到云气呵护下的山根的那一半。但此刻飞机一腾空,我们高兴得尖叫,像玩拼图游戏的小孩,剩下的这一半被我们在云的上面找到了。

一路凭窗贪看山景,心中了然,只觉前几日读的山景算是下卷,现在跟上卷一凑,整个情节立刻一清二楚了。

此行往印度,舍山而观水,应当另有一番惊动。

一下飞机,一卷热浪扑上,错不了的,这就是瓦拉那西城,这就是印度了。

生平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所以忽然决定盛暑赴印度,在亲朋间不免引起小小的骚动。

“八月去印度,岂不热死?”

其实八九月间,在印度已算秋天了,这段期间最可怕的不是热,而是雨,旅行的人会不会被雨所困?就要赌一赌运气了。至于热,玄奘当年受得了的,七亿五千万印度人受得了的,为什么我偏偏就娇贵一点?这么热的地方,《吠叱经》和《奥义书》还不是照样写出来了?这种温度并没有把释迦牟尼的智慧灵明热得融化掉了,也没有把泰戈尔的诗才销毁。我在自家热带岛上好端端地住了三十年,现在早拿定主意不怕任何热了。

没有下雨。

而且,发现大家都能抵得住热。

旅馆是老式的那种,拜潮热之赐,厚地毯有一股怪味,好在草坪很大,藤椅也很舒服,一本《奥义书》放在膝上,那本书我在台北虽也翻翻读读,总不如此刻剀切,眼前的垂垂绿荫,一一仿佛注释,使人明了易懂。其中有一段跟《道德经》的首段论道的话倒可互相参证:

它,不是语言之所能言——是语言因之而言

不是心之所能思——是心因之而思

不是眼之所能见——是眼因之而见

……

论生死,此书也说得空灵剔透:

有如一条尺蠖,到达一张叶子的末梢后又自另一张叶子挪移过去——自我,也这样摆脱肉体,离却无智,向另一世界迁徙过去。

夕阳在树,恒河在两公里外兀自流着,智慧的贝叶在手上,观光客在游泳池里沉浮,瑜伽老师在到处游说拉学生,卖纱丽(印度女人穿的长达五六米的裹身衣料)的老板正热心地示范,食物在餐厅里忙碌地烹制,养蛇的老人在引诱大家出钱看“猫鼬大战眼镜蛇”,印度是什么呢?这天竺古国,这奇怪的,被中国称作“西方”而又被欧人称为“东方”的土地,一张钞票除了用“兴度”语注明币值以外,竟然另外还需要加上“孟加拉国”“玛鲁瓦蒂”“玛里亚兰”“乌都”等十三种语言(加上“兴度”语,共计十四种),而这十四种并不代表全数文字。据云印度种族大约三百五十种,单单要让这样离心离德的三百多种种族吃饱已经不是易事了,何况人吃饱了总是还有其他的事,当然,吃不饱又有更多的事。

想想这样一座城也真替它发愁,十万座庙的城,以湿婆为守护神的城,两千六百年前就文物鼎盛的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它倒有四百多个节日的城(一方面因为神多,一方面因为种族多,所以经常一天要庆祝好几个节)。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喂,你们是从台湾来的吗?”一个瘦黑鬈发的印度男孩跑过来。

一路上老被人当作日本人,解释成台湾又老被误听成“泰兰”(泰国)。但不解释又不甘心被当作日本人,真烦!此刻居然有人口操国语前来问候,真不胜惊喜。

“你怎么会说中国话?”

“我在尼赫鲁大学主修中文,我叫马维亚,在飞机上听你们说中国话,我就猜到了!”

他虽读了中文,在印度也用不上,只好又学了西班牙文,作起西班牙文导游来,这两天他被一个委内瑞拉家庭雇用。那家人个个长得圆胖,却冷着脸毫无笑容,大概是户有钱人。马维亚茹素,跟我们坐一桌,谈得很起劲。

去恒河,是凌晨五点钟的事,因为要赶着看日出,看印度教徒如何对着旭日晨浴,只好绝早起来。

恒河照梵文应称殑伽河(Ganga),因为它是经殑伽女神导引下来的。恒河的神话极委婉,恒河原来的流域是梵天界的梅尔山顶,因为拗不过下界苦修者拜基拉达的真心,于是一流流到湿婆神的头发上,打算顺着头发再流到天竺国,但湿婆的头发太浓密只好分成七股流下来,而殑伽女神成为顺着头发顺着水滑到人间的一个神。

这天早晨,我们来到岸边的时候,恒河早已举行过百万次以上的日出典仪了,如果把三千年来每日前来恒河的人次算上,更是不可思议。对我而言,这恒河也算圣河,只因它发源自喜马拉雅,而中国既拥有半座喜马拉雅,这条河于中国也几乎有“半子”之亲。我们雇了一条船,为了防污染,这里的船都是小木舟,先往南行,再折北上。刚上船,只见旭日从灰云里艳射而出,亦光华亦幽晦,与“晴空万里”的单纯相较,别是一番意趣。城在河西,全城的人都可以站在一阶一阶的岸上一面沐浴,一面看河东的日出。岸上的人群令人目不暇接,许多人正用一种白色小树枝当牙刷漱口(这种漱口棒阿拉伯人也用),用法是把末梢部分用力一压,使之散成纤维,就可用了。令人吃惊的是,有人用河泥当牙粉在洗牙齿。岸上还有人在为人剃发,剃发颇有讲究,因为印度人相信人身如庙堂,人的头顶心那块部位就等于庙尖,所以那块头发必须保留,叫它作“通往天堂之路”。又有人在卖花,花放在叶片上,纸盘式的小油灯放在花上,然后放在河里,任之逐波而去,算是一种许愿。还有人在祈祷,有人在静坐,有人在惊险万状地扯下围身布(虽然使人无所回避,但他们多半有本领使自己不致被窥及全裸),有人在等待布施,有人分明是凑热闹的嬉皮,在追求神秘的东方经验。有人一脸虔诚,涉到河深处,打一点圣水回家,据说可以供祈祷或为临终病人抹点在双脚和嘴唇上用。做父母的也每带孩子前来。一位父亲把一罐子水猛然淋在儿子头上,小家伙被水一淋又是惊又是叫,又是怕又是爱,小脚板乐得直蹦直跳,全世界的小孩淋水时都是一样的国际表情,看来无限亲切。但两百米以外的下游,却有一栋“待死楼”,有些老人静静地等在那里,那是他们晚年最大的心愿,死在恒河边,委身恒河水。

怎么会有这样一条河!

火葬工作虽是个赚钱的行业(印度的死亡率高),却限于最下等的人才可以做,下等人是第五等人,也就是“不可碰类”,这位火葬场主人地位虽贱,钱却不少,每天总有两百个死人送来。主人临河盖了别墅,门口特意塑了一只黄斑大老虎,尾巴翘得老高,有份自鸣得意的样子,却又让人觉得有些什么补偿心态。船行到火葬场下便算走完全程,大家正危颤颤地等着泊岸,只听哗啦一声,尘沙飞扬,从火葬场的矮墙里倒出一大堆黑渣渣的东西,可不正是尸灰和木炭吗?同伴中胆小的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及至舍船上岸,又见一个小孩被白布裹着,放在地上,平常尸体焚烧之前都用竹担架送入河水浸湿,算是最后一次栉沐。

“火葬场里女人不准来。”印度导游说。

“为什么?”虽然火葬场不是什么好地方,女孩子听了还是不服气。

“不能让她们来呀!她们一看到火,就会哭着跳进火里去啦!”

古代印度女子在战争期间曾有殉葬之风,印度有一个字Suttee即专指跳入火中殉夫的女人,后来到和平期间竟仍相沿成风,相当残忍。如今女人跳火,不过十目所视,做个样子,她何尝想死?女人真想死,你关她在家也拦不住的。

这种事,身为女人,我相信自知得比导游多。

“小孩子不用焚烧了,”印度导游走过横放在岸边石阶上的死孩子,漠然地说,“圣人也不用。”

“为什么?而且,你怎么知道他圣不圣?”

“苦修的人就是圣人,这两种人都是纯洁的,所以不必烧,直接放到河中间水深的地方就行了。”

“那多脏呀!”

“人的身体一点用也没有,如果死了可以喂鱼,也算是一件好事,我们印度人是这样想的。”

所谓脏与不脏,实在很难说得清,我们嫌恒河藏污纳垢,而文明世界的工业污染才真把河川脏得更厉害呢!

回到住处,伴我们来的旅行社的于先生请教旅馆经理:

“我们今天早晨看到恒河边上有个小孩尸体,他的父亲缠裹他,怎么脸上一点悲伤都没有?”

得到的答案竟是:

“他妈妈在家会哭的呀!哭得死去活来!”

在印度问话常常会得到出人意料的答案。

由于当天早上印度导游急着带我们去买纪念品,(那大概是他们很重要的权益吧?)我意犹未足,第二天又起个绝早,搭另外一队日本团的便车和船再去一次,打算好好看看火葬场。火葬场虽说不准女人走近,指的是死了亲人的印度女人,像我们这种没有跳火危险的女人是不在禁止之列的。火葬场工人对我们很客气,让我们站在很有利的位置上观看,不过照相是严禁的。由于瓦拉那西是个古城(在孔子时期,此城已经颇具规模了),一切设备都沿旧制,火葬场仍是露天式的,矮墙围成的大约二十米见方的一块土上,横七竖八地架上一垛垛的木桩,每垛木桩上各架着刚开始烧的,烧了一半的,或快烧好的死人。

“一个人要烧多久?”

“四五个小时。”

一个人要花二十年才弄得到一个博士,要花好几年去恋爱(包括失败的),才找得到一个配偶(而搞不好,对方仍会中途脱逃)。要十月怀胎才能得一个孩子,要分期付款十五年才买得下一栋房子。可是一旦两腿一伸,只要四五个小时(电力的还不需这么长的时间),就可以轻者化烟,浊者成尘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只觉火葬场上烟雾腾天。

一个人,如果一生之中可以认定一条河去饮于其中,沐于其中,生于其中,死于其中,不管别人怎样看他,思想起来仍是一件令人眼湿的情感。

那些死者不但死了不会说话,即使活着,由于教育不普及,恐怕也未必是能文能语的人。但此刻,当他们肉体正哔哔剥剥一缕一缕化为齑粉的刹那,我仍能感到他们对恒河的痴爱,那样的无言之言,把什么都说清楚了。使我蓦然生敬的与其说是恒河,不如说是印度人爱恒河的那份爱和依恋。

瓦拉那西是因瓦拉和那西两条河交汇而得名,印度人一向认为凡是两河交汇点一定是圣地,瓦拉那西因此一向被视为圣城。两河交汇有何圣处,我不知道,但每当另一个思想另一种态度触动我,与我若有所接若有所会之际,我总悚然惊起,恭恭敬敬地接受这种心交神会。心思灵明的交会也是圣的——我想。

到瓦拉那西的人当然也都会去看鹿野苑,鹿野苑是释迦牟尼最初说法的地方,中间没落三百年后,借孔雀王朝阿育王政治的力量而重行整顿。此人之于佛教,一如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之于基督教(君士坦丁去耶稣亦同为三百年),汉武帝之于儒教。三个人都是雄才大略,善于用兵。但大才华,大功业也每每带来大寂寞和大疑惑。阿育王在尸骨堆如丘山、血流汇成沟渠之余确立了他的帝国,却感到可怕的空虚和罪疚,一时之间竟变成释氏的信徒。大凡古来大彻大悟的人总不会是《孽海记》里的糊里糊涂自幼入庵的“色空尼姑”(无怪她到后来要“思凡”了),相反的,每每是嗜食狗肉的鲁智深、风流俊俏的柳湘莲反而更能看破。阿育王先前的暴虐和后来的仁德令人简直不能相信,他不但爱民如子,善待邻邦,提倡法治,而且,居然还设立了兽医院。阿育王当年自己登坛说法,全盛时期有一千五百个和尚……但这一切现在多半已成断垣残壁,十一世纪伊斯兰教一度入侵,印度教和佛教损失惨重,庙宇被毁,神佛每遭斩头去臂(不但泥菩萨不能自保,石头菩萨也不能自保)。某些地方,如菩提伽耶,当时有人硬是用泥封的方法把它整个圣迹掩盖起来,后来英国人又根据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重新把这些遗址一一挖出来。

我虽然既不信佛教也不信印度教,但两相比较总觉佛教可亲些,温和些,纯净些。印度教则不免显得烦琐魅异。鹿野苑算是印度境内少数佛教风格的景观,其中绿草平软,开阔明朗,“阿育王树”长得像一把规矩的伞,梭形的树叶一一成九十度垂向地面。树叶边缘微皱,像浅浅的荷叶褶。

“你们看那棵菩提树很有名,它是第三代呢!”印度导游说。

“第三代?那,它的祖父在哪里?”

“在佛陀伽耶,就是释迦牟尼当年悟道的时候坐在底下的那一棵呀!”他对我们的无知几乎有点惊奇,“那里叫菩提树、金刚座,可是那一株老树已经死了。”

“它的父亲又是谁啊?”

“在锡兰卡(锡兰),是从佛陀伽耶拿去插枝的,这一棵又是从锡兰卡拿来插枝的!”

“菩提伽耶现在居然没有菩提树了吗?”

“有!而且长得也很好,不过,它也是从锡兰岛倒插回去的。”

我想我会一直记得,曾有一个八月的清晨,我站在瓦拉那西城的阿育王鹿野苑里,凝神看一株清荫四周的菩提树,树无所奇,奇的是它的身世。树和树,原来是可以异株而同根的。这一番树的血缘使我心驰神飞,早已忘却此际身在印度,只觉我看到的是故国的文化、五千年的道统,它可以跨海插枝而再生,它也可以在老株枯死僵仆之际重返其血肉,重归其精神。台湾,我所生活的地方,不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文化再生树吗?

鹿野苑里有博物馆,里面的东西全取自本地。

去看织纱丽的厂,原来一块纱丽料子竟要纺上十天以上。明知道回到台湾不可能穿那种东西,但还是忍不住想买,必须一再告诫善忘的自己:“别买,别买,那东西没用的。”

可是一方面又鬼鬼祟祟地劝别人买,别人买了,我们将来有空去她家再瞧两眼过瘾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印度大学,全亚洲最大的。”

真有那么大吗?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来读书,这是许多人合起来捐款盖的——其中捐款的人包括乞丐。”

简直像中国的武训啊!

大学本身也貌不惊人,比较特殊的是建有一所耗资两百万卢比(一卢比合四块五台币)的白色大理石庙(想想印度这么穷,这价值九百万台币的庙在好些年前也就颇为可观了)。另外也有一间博物馆,对象居然又多又精而且绝不重复,陈列也落落大方,不至于小家子气。

瓦拉那西城里有两样雕塑我几乎看得发痴,挪不开脚。

其一在鹿野苑博物馆,雕的是一座变形人体,名字叫Ardhnari,意思是“完全之神”,那神明一半是男体一半是女体,男在右女在左,中间身体部分做S形分阴阳,虽然雕像高不过一尺,但除了极尽精妙,不免令人想起希腊神话里男女本为合体的传说,而男女一体时,原具超凡神力,后来为神所惧,才拆之为二的。从此男女便苦苦地寻找,想找回原来的“另一半”。

而这神叫“完全之神”,跟中国所说“夫妻牉合”“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意思也相仿,希腊雅利安人曾在中国盘庚迁殷以前就打到印度去,这小小的雕像想来正是两种文化交会的结果。而我站在这里如痴如醉地看这座雕像,恨不得引雕像一步步走下展览架,走到我的睫前,和我正在思索着的那句“一阴一阳之谓道”的中式思想交会而合流。

其二是大学庙堂里的巴尔娃蒂(Parvati)和刚乃虚(Ganesh)母子神像。那里面有一段长长的故事:

巴尔娃蒂是湿婆神的妻子,司音乐和文艺,略等于缪思(音乐系和中文系至今多半是女生读的),她的丈夫湿婆神虽然只是三位大天神里的一个,但一般而言却是民众最熟悉的一个,他嫉恶如仇专司惩罚性的破坏。而有一次,他因天下事务繁忙,许久没有回家,他的妻子巴尔娃蒂百无聊赖中搓搓自己的手臂,不意却搓出一个小男孩来(小男孩也是神,当然立刻就长大)。等父亲湿婆回来,竟发现一个少年当户把守。原来那天巴尔娃蒂正在沐浴,严嘱儿子看门,不可放任何人进来。他不认识湿婆是自己的父亲,当然也不准他进去。湿婆更为疑心,两下打起来,少年的头立刻被砍掉了。然后,湿婆才知道自己杀的是自己的儿子!好在孩子是神,砍了头一时不会死,只需重新安装回来便可,但奇怪的是砍下的头居然找不回来,眼看再找不着就不济事了,刚好有一队象走过,湿婆只好另外砍个象头安在儿子的脖子上。从此他的儿子就成了一个象头人身的神,他被当作“知识之神”,兼“幸运之神”。

平时庙里这些神都各有神座,但在印度大学的庙里不知为什么把巴尔娃蒂和刚乃虚放在一起,母在右,子在左,母亲用一块纯黑色的大石头雕成,端凝美丽,儿子用白而微红的小块大理石雕,一副乖巧作痴的模样。刚乃虚本来也算个人物,广受香火,但只因坐在母亲身边,便自有母子相依的动人处。我走了老远,想想不舍,又折回去仔细盯着看了一番。不是黑色大雕像动人,也不是白色小雕像动人,是两像之间视而不见的情意最足动人。

“这个城,一向被人叫作学习的和煎熬的城(City of learning and burning)。”导游很权威地说。

“学习跟煎熬有什么关系?”我问。

“要受得住烧烤煎熬才学得成啊!”

“咱们中国人不是这样说的,”我笑起来,“我们说要学习就得忍受十年寒窗——大概你们太热了,才想出这样的成语。”

寒窗滴冰也罢,焦苦烧灼也罢,为人能像一条河,一面流一面能与别的河交汇错综而蔚为大地的叶脉网络,实在是件可奇可喜而又神圣万分的事。

——选自《再生缘》

山事

一 山的上游和下游

碧波千里,总有个上游、下游。至于青山翠峰起起伏伏,亦如千仞涌浪,说来也该自有其上游和下游才对。水和山常是一路婉转相随却又如时聚时离的情侣。那么,最后所有的山山谷谷都一路流淌到哪里去了呢?据古人说,是“碣石潇湘无限路”。碣石,就算是中国的山脉之东极了吧!再过去,就是大海了。碣石山原在河北昌黎县,可是沧海桑田,这座山岩,汉武帝还明明去祭过的,却凭空不知怎么的,就沉埋到海平面下头去了。我于是只好把青岛的崂山当作碣石,视它为山脉地势狂奔迷走之余的最后一抹巍然。

《放尔千山万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