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4

我尖叫。不停地尖叫。我发疯一样地挣扎。但是,我越扭动他们就把我抓得越紧。我看到绅士坐回座位,然后马车开动起来,转了个弯。我看到莫德把脸贴近车窗的毛玻璃。看见她的眼睛,我又尖叫起来。

“就是她!”我大叫,举起手指着她,“就是她!可不能放她走了!你们他妈的不能放她走——!”

但马车还是走了。马开始跑起来,车轮扬起尘土和小石子。马车走得越快,我挣扎得越厉害。现在,另外一个医生也过来帮克里斯蒂医生。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也过来了。他们想把我往房子那边拉。我不肯。马车越走越快,慢慢变小了。“他们跑了!”我高叫着。那个女人走到我后面,抱住我的腰。她的手劲大得像男人。她把我抱起来,走到离门前台阶三四步远的地方。我在她手里,轻得就跟一包羽毛似的。

“好啦,”她抱着我说,“你想干吗?乱踢是不是?跟医生捣乱是不是?”

她的嘴就在我耳朵旁边,她的脸就在我脑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了,我只知道我被她抓住,绅士和莫德跑了。我听到她说话,把头向前埋,然后猛地往后一撞。

“噢!”她叫了一声,手也松了,“噢!噢!”

“她犯病了。”克里斯蒂医生说。我以为他说的是她。后来才明白他指的是我。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吹了起来。

“老天爷,”我大叫道,“你们怎么不听我说啊?他们把我骗了,是他们把我骗了——!”

那个女人又上来抓住了我——这次她抓住了我的脖子。在我扭动时,她照着我的肚子狠狠地打了一拳,没让医生们看见。我晃动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她又来了一下。“发脾气哈!”她说。

“小心你的手,”克里斯蒂医生喊道,“她可能会发癫。”

这时他们已经把我弄进了那房子的前厅,刚才那声哨子招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正在往自己的衣袖上戴牛皮纸袖套,这两人看起来不像医生。他们走过来抓住我的脚踝。

“把她抓稳了,”克里斯蒂医生说,“她正惊厥发作,可能会挣脱臼的。”

我没法告诉他们我没发疯,只不过是被气坏了。没法告诉他们那女人把我弄伤了,我不是疯子,而是跟他们一样的正常人,因为我喘不上气,只能发出一些嘶嘶声。那两个男人把我的脚抬起来,我的裙子滑到了膝盖。我开始担心裙子会滑得更高,我又扭动起来。

“把她抓紧点。”克里斯蒂医生说。他拿出一样东西,用牛角做的,长得像一只大平勺子。他来到我旁边,扶住我的头,把那勺子插进我嘴里,塞在上下牙之间。这玩意是光滑的,但他用力太猛,把我弄痛了。我以为我会噎着,我咬了下去,不让它进到我喉咙里。这东西味道很差。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在我之前它在多少人嘴里插过。

他见我闭上了嘴,说:“现在她咬住了!这就对了,把她抱紧。”他看看格雷夫斯医生,“垫子房?我觉得应该去那儿。斯彼勒护士?”

这就是勒着我脖子那女人的名字。我看见她对他点头,然后又对那两个男的点点头。他们转过身去,准备抬着我往里走。我感觉到他们的动静,又开始挣扎。现在,我已经不去想绅士和莫德了。我想着自己,心里越来越恐慌。刚才被护士打了一拳的肚子很痛,嘴角被那把勺子弄破了。我觉得他们把我弄到一个房间里去,就会杀了我。

“撒泼呢,是吧?”一个男的说,他正想法子抓稳我的脚踝。

“病得不轻,”克里斯蒂医生说。他看着我的脸,“至少,这一阵发作过去了。”他提高声音说,“不要害怕,里弗斯太太!你的一切我们都了解。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带你来这儿是为了治好你的病。”

我想说话,我想说“救命!救命!”但是,嘴里那把勺子使我只能发出一些咯咯声,而且它还让我口水直流。有一滴口水从我嘴里飞出来,溅到克里斯蒂医生脸上,他大概以为是我啐他唾沫。反正,他很快退开了,脸色也不好看。他掏出手帕。

“很好,”他抹了抹脸,对那两个男的和护士说,“行了。你们可以把她带走了。”

他们拉着我经过一条走廊,两边有一溜的门和房间,然后经过一个楼梯口,转入另一条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我本来想记住这路线,但我被他们仰面抬着,只能看见那些颜色单调没劲的天花板和墙壁。大概一分钟之后,我知道他们已经把我抬进这房子深处了,我已经迷了路。我也叫不出来。那个护士一直用手臂卡着我的脖子,我嘴里还塞着那把勺子。到了一个楼梯口,他们把我放了下来,说“交给你了,贝茨先生”,“小心这个转角,很窄哦!”——好像现在我又不是一包羽毛了,而是一只柜子或者一架钢琴。他们一次都没正眼看过我的脸。最后,其中一个男的吹起了小曲,还用手指在我脚踝上打着节拍。

我们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儿的天花板颜色是一种更没劲的浅色。在这儿他们停下了。

“小心点。”他们说。

那两个男的放下了我的脚。那女的把手从我的脖子上松开,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只是轻轻地一推,但是被他们拖着扛着折腾了这么久,我没站稳,晃了一下摔倒了,还好我用手撑着地。我张开嘴巴,勺子掉了下来。一个男的眼尖手快接住了,他甩了甩勺子上的口水。

“行行好。”我说。

“你现在说行行好了。”那个女人说。然后她对那两个男的说,“刚才用头撞我,在台阶上。你看看,肿了没?”

“我觉得会肿的。”

“小混蛋!”

她用脚指着我。“喂,克里斯蒂医生收你进来是打肿我的脑袋的吗?啊,这位女士?那个什么名字太太?沃特斯?里弗斯?是叫你来打我的?”

“行行好,”我说,“我不是里弗斯太太。”

“她不是里弗斯太太?你听到没,贝茨先生?那我就不是斯彼勒护士咯,我敢说,贺吉斯先生也不是贺吉斯先生了。”

她走过来,拦腰抱起我,然后又放了手。你也不能说她是摔我,但她把我举得很高,然后就这么撒了手,我那时头昏脑涨又很虚弱,这一摔摔得很惨。

“这是撞我脑袋的惩罚,”她说,“算你幸运,我没在楼梯上或者屋顶上弄你。你再敢撞我——谁知道你会不会——我们就上那些地方去了。”她把帆布围裙拉直,蹲下来抓住我的衣领,“对了,现在把裙子脱了。你吹胡子瞪眼对我没用。哟,瞧瞧这些小衣钩!嫌我手粗啊?被人服侍惯了是吧?我知道你是,我听说了。”她张嘴大笑,“我们这儿可没什么贴身女仆,我们这儿就贺吉斯先生跟贝茨先生。”他们俩站在门边看着,“要我叫他们来吗?”

我估计她说的是来脱光我的衣服,我宁愿死也不愿受这气。我撑起身,跪在地上,想挣脱她的手。

“你爱叫谁叫谁,老母狗,”我喘着气说,“别想脱我的裙子。”

她黑下了脸。“叫我母狗?”她说,“好!”

她收回手,握起拳头,照着我就是一拳。

我是在波镇长大的,周围是各种小偷扒手和不要命的江湖混子,但我有萨克斯比大娘,有她像妈妈一样护着,我从来没挨过打。现在这一拳,差点没把我打晕过去。我用手捂着脸,蜷起身子倒在了地上。但她还是把我的裙子给扒了——我想,她大概习惯了从疯子们身上扒衣服,知道扒衣的窍门。接着她抓住我的束胸,把它也脱了。然后她把我的吊袜带、袜子还有鞋子都扒了去,最后连发卡也取走了。

她站在那儿,还是黑着脸,还冒着汗。

“行了,”她看着只剩背心和衬裙的我说,“现在那些条条带带都没了,你要勒死自己,也不关我们的事了。听见了没,‘我不是里弗斯太太’太太?你在垫子房里待一个晚上,爱怎么怄气怎么怄。试试你就知道了。惊厥症发作?我可知道啥是发病啥是闹脾气。在那里头,你乱蹬乱踢个够好了,弄脱臼,咬断舌头,随便!那里头能让你安静。我们就喜欢安静,这样我们干活不累。”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我的衣服裹了裹,搭在肩上走了。那两个男的也跟她走了。他们看着她打我,却啥也没做。他们看着她扒走了我的袜子和束胸。我听见他们脱下纸袖套。其中一个又开始吹口哨。斯彼勒护士把门关上,锁好。然后口哨声就变得很小了。

当口哨声完全消失后,我站了起来,但是立马就摔倒了。我的腿被他们拉得太狠,现在抖得跟橡胶做的似的,被打了一拳的脑袋也还在嗡嗡响。我的手也在打战。说句老实话,我是被吓蒙了。我跪着挪到门边,从钥匙孔里朝外望。这门没有把手,门上蒙了一层脏兮兮的帆布,里面垫着干草。墙壁也一样,蒙着加了垫的帆布。地板上铺着油布。地上有一条毯子,破破烂烂,好多污迹。有一只小小的铁皮桶,估计就是尿桶了。这儿只有一个窗口,高高的,镶着栏杆。栏杆外缠着常春藤,外面的光照进来,都变暗变绿了,就像照进池塘的光。

我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站在油布上的是自己的赤脚;不敢相信这绿色的光照着的,是自己还疼痛着的脸和手臂。我转过身,用手摸这门,这钥匙孔,摸这帆布,这边缘,我到处摸——还试着扯它。但它严丝合缝,像合起来的蚌壳。更糟糕的是,当我站在那儿想撕扯帆布,我发现了脏兮兮的帆布上有些凹陷和磨损——小小的月牙形的磨损,帆布磨出了线头。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都是在我之前那些疯子们用指甲抠出来的啊,那些被关进这里的真疯子!现在,我站在这儿做着跟他们一样的事,想到这真让我糟心。我从门边走开,脑袋也清醒了。心里恐惧得发慌。我倒在地上,开始用手捶打着帆布垫子。每一下打下去,都扬起一团灰尘。

“救命啊!救命啊!”我大叫。我的声音变得奇怪,“啊,救命啊!他们以为我疯了,把我关到这儿!快叫理查德·里弗斯来!”我咳嗽,“救命啊!医生,快来救命啊!您能听见我吗?”我又咳嗽起来,“救命!有人听见吗——?”

我就这么叫着。我站着,咳嗽着,捶打着门——时不时停下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有没有人走近。我也不知道这样叫了多久,没有一个人来。我想,是因为垫子太厚了,或者,就算有人听到,他们也习惯了疯子的叫唤,早就不理不睬了。然后我又去拍墙,墙上的垫子也很厚。于是我放弃了拍打和叫唤。我把铁皮桶和毯子搬到窗子下面,踩着爬了上去,想够着窗子。但是桶翻了,毯子滑了,我摔了下来。

最后,我坐在油布地板上,哭了起来,眼泪刺得眼睛生痛。我用指尖摸摸肿起的脸,又摸摸头发。那女人把发卡扯走了,现在我的头发都披在肩上,我抓起一把头发本想梳一下,有些头发直接就掉到了我手上。这让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是说自己是个美人儿什么的,但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的头发被车间的齿轮轧掉了,再也没长回来。我要是变秃头怎么办?我满脑袋摸摸,把松脱的头发都收集起来,想着是不是留起来,以后拿来做假发什么的。还好最后我发现,也没掉那么多。我把它们卷起来,放到墙角去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地上有一团浅色的东西,乍看上去像一只苍白的、缩成一团的手,把我吓了一大跳。然后我才看清楚它是什么。这东西是护士扒我衣服时,从我胸口掉出来的,刚才被踢到一边去了,上面还有脚印,一颗扣子也被踩碎了。

这是莫德的手套,那天上午被我收起来,留下来做纪念的。

我捡起手套,拿在手里来回翻动。如果说在一分钟前我觉得自己吓蒙了,那么现在——我盯着那只手套,想着莫德,想到她和绅士耍我的那个圈套——跟现在比,刚才那个根本不算个事!我把脸埋进臂弯里,羞愧难当。我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再走到另一面,只要一停下就觉得如坐针毡。我大声叫骂,浑身冒汗。我想起在布莱尔,在那两个贱人身边度过的每一天,我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精,其实根本就是蠢货。我想起我在那两个贱人身边度过的日子——他俩互相传递的眼神、笑容,因为可怜她,我曾经对他说,别再惹她行吗?我也曾对她说,别担心,小姐,他爱你,嫁给他吧。他爱你。

他会这样,这样……

噢!噢!我觉得心被刺痛,现在都能感觉到。那时,我怕自己真的疯了。我走动着,脚底踩着油布,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我把手套放到嘴里咬着。他,我反正一直就没觉得是什么好人,我满脑子想的是她——那贱货,那毒蛇,那——噢!想到我居然还以为她是个傻子,想到我还笑过她。想到我还爱过她!想到我还借绅士的名义吻过她,想到我抚摩过她!想到,想到——!

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睡在隔壁的我用枕头蒙头,只因为不愿听到她的哭声。想到,如果我竖起耳朵听也许能听到——我会听到吗,会吗——她的叹息。

我真的受不了了。但是,当时我却忘记了一个细节:她对我的欺骗,只是把我对她的欺骗还给了我而已。我来回走动着,呻吟着,诅咒着她;我抓扯和撕咬那只手套,直到照进房间的光线暗下来。没人来探视。没人来给我吃的,或者衣服,或者袜子。虽然开始我走来走去还算暖和,后来我也累得站不住了,就躺在了毯子上,我开始觉得冷,然后再也暖和不起来了。

我没睡觉。这房子各处都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有人叫唤,有脚步声跑过,还有医生的哨子也响了一次。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冲刷着窗子。院子里有一条狗叫了起来,我听到这狗叫,没有想起莫德,而是想起了查理·瓦格,想起了易布斯大叔和萨克斯比大娘——我想到萨克斯比大娘睡在床上,身边的位置空着,等着我回去。她会等多久?

理查德多快会去找她?他会怎么说?他可能会说我死了,但他要是这么说,她会要见尸体的,她得埋我呀。我想到自己的葬礼,谁会哭得最厉害呢?他也可能说我在沼泽地里淹死了或者走丢了,她也会跟他要死亡证明的。这种证明书能伪造不?他还可能会说,我卷了钱跑路了。

他就会那么说的,我知道。但是萨克斯比大娘不会信他。她一眼就能把他看透。她会把我找出来的。她不会辛辛苦苦养我十七年,不见了,就这么算了的!就算把英格兰所有的房子翻个底朝天,她也要找到我!

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我平静了下来。我想,我一定要找医生说清楚,他们就知道是搞错了,然后就会放我走;不然,反正萨克斯比大娘也会找来,救我出去的。

我出去之后,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莫德找出来,然后——我不是杀人犯的女儿吗——然后我要把她杀了。

看到了吧,对于我真正落入的那个可怕的圈套,我是多么的无知。

第二天早晨,那个摔我的女人来了。她没和那两个男的——贝茨先生和贺吉斯先生——一起来,而是带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们把自己称作护士。但她们算哪门子护士,要是她们是那我也是了。她们能干上这活儿,只不过因为巴掌粗重得跟磨盘似的。她们走进房间,打量着我。斯彼勒护士说:“就是她。”

另外那个长得黑点的说:“年纪轻轻的,就疯了啊。”

“你们听我说。”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盘算好了,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我就站了起来,把衬裙拉直,整理了头发,“听我说,你们以为我是疯子,但我不是。我不是医生和你们以为我是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那女人——还有她丈夫——理查德·里弗斯——是一对骗子。他们骗了你们,也骗了我,骗了所有人。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让医生知道。这样,我才能被放了,骗子才能被抓到。我——”

“就照我脸上,”斯彼勒护士大嗓门压住我的声音说,“就这儿,用脑袋一撞。”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脸,靠近鼻子的地方,有小小的,几乎已经看不到了的红印。当然,我的脸是肿得像大饼,我肯定,眼圈也都黑了。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继续说:

“很抱歉,我撞了您的脸。我就是完全蒙了,突然被当成疯子带到这儿来。根本就是另外那个女人,李小姐——也就是后来变成里弗斯太太的那个——她才应该进来的。”

她俩又把我上下看了一遍。

“跟我们说话时,你得叫我们护士,”黑点儿的那个说,“不过呢,私底下跟你说吧,亲爱的,你别来找我们说话。我们听这种话听得太多了——好了,来吧,你得先洗个澡,然后才好去见克里斯蒂医生。你得穿上裙子。哎哟,你真是个小娃娃!十六岁都没满吧?”

她走过来想抓住我的手臂,我躲开了。

“听你说?得了吧,我要是听这疯人院里所有人的废话,我自己还不得发疯了。过来,赶紧的。”

她的语气开始还算和气,现在强硬了起来。她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想挣脱,“小心点她。”见我躲她,斯彼勒护士说。

我说,“如果你不碰我,我会乖乖跟你走的。”

“嗬!”黑皮肤护士说,“规矩还挺多。跟我们走,行不?我们会感谢你的。”

她拉着我,我想从她手里挣脱,斯彼勒护士就过来帮忙了。她们俩把手伸到我的胳肢窝底下,半抬半拖地把我架出了屋子。我踢着脚反抗——我主要是吓着了——斯彼勒护士就用她的大硬手猛戳我的胳肢窝。那地方就算肿了也看不见。她知道这一招。“她又发疯了。”我叫出声时,她说。

“好嘛,我脑袋会嗡嗡响一整天了。”另外那个护士说。她手上加了把劲,狠狠摇了我一下。

然后我不吭声了。我怕她们再打我。但我也在拼命看路——看那些窗户和门。有些门上着锁,所有的窗户上装着栏杆。窗外是一个院子,我们现在在这座宅子的后部,像布莱尔那种宅子一样,这就是佣人们住的地方。在这儿,是护士们的住处。一路上我们碰到了两三个护士,她们戴着帽子,穿着围裙,手里拿着篮子、水瓶或床单。

“早。”她们轻快地打着招呼。

“早。”拉着我的那两个护士说。

“新来的?”后来终于有人问了,对我点点头,“刚从垫子房出来?不听话?”

“撞了南希的脸。”

那人吹了一声口哨。“这种人应该穿束身衣进来的嘛。看着年纪好小,是吧?”

“十六了,看着不像。”

“我十七了。”我说。

那个新护士打量着我。

“脸长得好尖。”过了一会儿她说。

“可不是嘛。”

“她什么毛病?妄想症?”

“什么毛病都齐了。”黑皮肤的护士压低了嗓音,“她就是那个——你知道的。”

新护士脸上立马显出感兴趣的样子。“就是她?”她说,“太瘦小了,不像啊。”

“嗨,他们长什么样的都有……”

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被陌生人架着,还被他们有说有笑地评头论足,真让我觉得耻辱。我闭着嘴不说话。那女人走了,两个护士把我抓得更紧。她们带我又走过一条走廊,来到一间小房间。这儿以前可能是茶水房——模样很像布莱尔的斯泰尔斯太太的茶水房,有一个上了锁的橱柜,一把扶手椅,一个洗手池。斯彼勒护士在扶手椅里坐下,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另一个护士往洗手池里放水。她给我一小块黄色的肥皂和一块脏兮兮的平绒布。

“给。”她说。见我没动,她又说,“快点,你有没有手啊?把自己洗洗干净。”

水是冷水。我抹了抹脸和手,弯下腰想去洗脚。

“行啦,”她说,“你以为克里斯蒂医生会在乎你脚丫干不干净吗?过来,我们看看你的衣服。”她扯了扯我的背心,转头看着斯彼勒护士说,“上等货哦,”斯彼勒护士点点头,“咱们这儿穿不着这个,到时候肯定烂得没样儿了,”她说,“亲爱的,你把它脱下来,我们给你好好保管,你走的那天再还给你。干吗?你还怕羞啊?”

“怕羞?”斯彼勒护士打着哈欠说,“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了,你都是结了婚的人了!”

“我才没结婚。”我说,“我会很感激你们的,要是你们别碰我的衣服。我只要你们把我的衣服鞋袜还给我。我只想和克里斯蒂医生说两句话。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后悔了。”

她俩看着我,大笑起来。

“哎哟妈呀!”黑皮肤护士说,她擦擦眼睛,“我的天哦,过来,摆个臭脸没用的,我们必须得把你的衣服收了。这可不关我和斯彼勒护士什么事——这是这儿的规矩。瞧,这套新的给你,有裙子有鞋子,你瞧。”

她从橱柜里取出一套灰不拉几的内衣,一条羊毛裙子,还有靴子。她回到我跟前,把东西递给我。斯彼勒护士也走了过来,我怎么反对诅咒都没用,她们俩还是把我剥了个精光。当她们扯下我的衬裙,莫德的手套掉了下来,我是把它别在腰带上的。我弯腰捡起手套,“那是啥?”她们立刻问,然后她们看到是一只手套,看到手套腕部内绣的字。

“这不是你的名字嘛,莫德。”她们说,“做工可不赖,真不赖。”

“你们别想拿!”我叫着,夺过手套。她们已经抢走了我的衣服和鞋,但这只手套被我用了一整晚的时间踩过撕过咬过,这是支撑我精神的唯一一样东西,我有一个预感,要是这个也被她们抢去,我就会变成被剪了头发的参孙43。

可能她们从我的眼神中也看出了这一点。

“一只手套也没啥用,”黑皮肤护士小声对斯彼勒护士说,“还记得泰勒小姐吗,把扣子穿在线上说那是她孩子那个?嗬,她差点没把去拿她那串扣子的人的手给卸了!”

她们就让我留下了手套。我怕她们改变主意,有气无力地站在那儿让她们给我套上了衣服。这些都是疯人院的衣服,胸衣不是系带的,是用小钩子,而且太大了。“没关系。”她们笑。她们的胸都很大,“留着位置给你长大嘛。”裙子本来是格子花呢的,但是颜色都褪了。袜子很短,像男孩穿的。鞋子是橡胶的。

“好了,灰姑娘,”黑皮肤护士给我穿好后,打量着我说,“好了,这样你就能在我们这儿像球一样打滚了!”

她们又大笑起来,笑了大约有一分钟。然后她们干了这么一件事。她俩让我坐在椅子上,把我的头发梳成小辫,然后拿出针和棉花,把这些小辫缝在了我头上。

“要么缝,要么剪,”我挣扎的时候,黑皮肤护士说,“我们都无所谓。”

“让我来。”斯彼勒护士说。是她来了结一切的,有两三次,她假装不小心,用针扎了我的头顶,那是另一个看不出伤和肿的地方。

就这样,她们俩把我准备好了,然后把我带到我的房间。

“注意了,从现在起,你要记住守规矩。”她们一边走一边说,“你要是再发疯,就再关垫子房,或者跳水。”

“不讲道理!”我说,“太不讲道理了!”

她们不说话,只管晃我。我闭了嘴。然后我又很努力地记路,我开始害怕,我大概有个想法——不知是从画里看来的,还是从哪个剧里——我知道疯人院是什么样的,但是直到现在,这地方都不像我头脑里疯人院的样子。我想,“她们带我经过的地方,应该是医生和护士们住的吧。现在她们才带我去疯子们的地方。”——我想象中,那应该是地下室或者牢房的样子。但是我们只是走过一条条颜色单调的走廊,经过一扇扇颜色单调的门,我开始注意到周围的一些小东西——比如那些灯,也就是普通的灯罩,只不过上面加了铁丝网,让人碰不到火焰。那些门,有漂亮的插销,但是挂着很丑的锁。那些墙,墙上到处有手柄,好像如果去拉一下,就会响铃招来佣人。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里就是疯人院,只不过曾经是一幢普通的富人家宅子,墙上曾经挂着画和镜子,地上曾经铺着地毯,但是现在被改造成了女疯人院——这宅子就像一个曾经聪明漂亮的人,变成了疯子。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一想我更害怕了,这想法比看见地下室和牢房更令我心里哆嗦。

我打了个冷战,放慢脚步,差点绊了一跤。橡胶靴子穿着不好走路。

“好好走。”斯彼勒护士捅了我一下。

“哪间房?”另一个护士问,她瞧着那些门。

“十四号房,就这儿。”

所有的门上都有一块牌子,用螺丝固定着。我们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斯彼勒护士敲敲门,然后把钥匙插进锁里,转了一下。钥匙是普通钥匙,已经磨得发亮了。她把钥匙穿在一条链子上,装在口袋里。

她带我进去的房间不是一个正常的房间,而是在一个房间里用木板隔出来的。我不是说过吗,这个宅子被搞得乱七八糟的,也跟疯了一样。木板间的顶上镶了块玻璃,光线从外面的窗子透进来,但是这间房没有窗户,空气闭塞。房间里有四张床,还有一张给护士睡的行军床。三张床的旁边都站着人,她们正在穿衣服,有一张床是空的。

“这张是你的。”斯彼勒护士说,她带我走过去。这床离护士的床很近,“这是我们安置可疑病人的床位。你要耍什么小花招,准逃不过培根护士的眼。是吧,培根护士?”

她就是管这房间的护士。“没错。”她说,点点头,搓着双手。她应该有点啥病,手指头又红又肿,跟香肠似的。对一个叫她这名字的人来说,得这种病可真不走运。她还喜欢搓手指。和其他护士一样,她冷冷地看着我,然后也和她们一样,对我说:

“年纪很小啊,你?”

“十六了。”黑皮肤护士说。

“十七。”我说。

“十六?如果不是贝蒂,这院里就数你最小了。你瞧瞧,贝蒂!我们这儿来了个新姑娘,跟你差不多大。我觉着她上下楼梯可快了,我觉着她可守规矩了,你说是不,贝蒂?”

她叫的那个女人站在我对面的床边,正把裙子拉下来盖住她的大肥肚子。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小姑娘,等她转过身来我瞧见她的脸,才发现是个成年人了,是个傻子。她瞪着我,眼神有点不太对劲,护士们在旁边哈哈大笑。后来我发现,她们差不多把她当佣人使唤,叫她干各种杂活,虽然她——信不信由你——本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护士们笑的时候,她低下了头,偷偷望了几眼我的脚——好像想看出来我是不是真跑得很快。最后,另外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小声说:

“别理她们,贝蒂,她们就是想逗你玩。”

“说谁呢?”斯彼勒护士马上说。

那女人咬咬嘴唇。她上年纪了,瘦小个儿,脸色惨白。她看见我的眼睛,然后好像怕羞似的,望别处去了。

她看上去没啥威胁。但是,我看着她,又看看贝蒂,还有另外那个女人——那人站着,目光呆滞,披头散发地盖住了脸,她就在那儿扯自己的头发玩——我想,这帮人都是疯子啊!我还要在这儿住下,我的床跟她们的放在一起。我走到护士身边,我说:

“我不住这儿,你们甭想逼我。”

“我们甭想?”斯彼勒护士说,“我们可是懂法律的,你都签了入院书了,不是吗?”

“但这事搞错了!”

培根护士打着哈欠翻了个白眼。黑皮肤护士叹了一口气,“好啦,莫德,”她说,“你也该够了。”

“我不叫莫德,”我说,“我要跟你们说多少次?我他妈不是莫德·里弗斯!”

她望着培根护士的眼睛,“听见了吧,她能把这话跟你念叨一个钟头。”

培根护士弯起手指,把关节放在腰上搓着。

“不喜欢好好说话是吧?”她说,“真遗憾哪!她是不是想来护士的位置上试试,瞧瞧喜欢不?可那会毁了你那双小白手哦。”

她还在裙子上搓着手指,眼睛看着我的手,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现在我的手跟莫德的一样了。我把手背到背后说:

“我是因为给小姐当贴身女仆,手才变得这么白的。那个小姐就是害我那人——”

“给小姐当贴身女仆!”那个护士又大笑起来,“哎哟,这句话真笑死个人!我们这儿多的是把自己当公爵夫人的,我还从来没听过哪个硬把自己当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的!我的妈呀,真稀奇啊。我们还真给你打蜡油和抹布,让你到厨房去。”

我跺着脚大叫。

“都他妈闭嘴!”

这一下她们不笑了,抓着我使劲摇。斯彼勒护士扇了我一巴掌——打了同一个地方,这次没上次重。我想,她可能觉得有旧的青肿,打了就看不出来。白脸老女人看见她打人叫了一声。傻子贝蒂开始哼哼唧唧。

“好啦,你把她俩弄得发起病了!”斯彼勒护士说,“待会儿医生就该来了。”

她又摇了我一把,然后把我推到一边,把自己的围裙拉直。她们把医生当王一样。培根护士到贝蒂身边凶她,不准她再哭。黑皮肤护士站到老女人身边。

“赶紧把扣子扣好,老家伙!”她挥着两手说,“还有你,普赖斯太太,把头发从嘴里吐出来,立马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一百遍了吗,你要是吞下毛球,会噎死的!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警告你,你真吞了,大伙儿更开心……”

我看着门。斯彼勒护士没关门,我在想,我能不能逃出去。但是,从我们隔壁的房间——然后,从走廊两边我们经过的所有房间,传来了开锁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护士们的嘟囔声,疯子的尖叫声,某处传来一阵铃声,那就是医生来到的信号了。

我想,我要是正正经经站好,轻言细语和克里斯蒂医生说说话,效果应该比穿着双胶鞋冲到他身边去好得多。我往床靠近一步,膝盖顶着床,好让自己别发抖。我摸摸头发,想把它顺一顺——当时已经忘了头发被缝到头顶了。黑皮肤护士跑了出去,其他人安静地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医生的脚步声。斯彼勒护士对我摇摇手指。

“管好你那臭嘴,小娼妇。”她说。

我们等了大概十分钟,然后走廊里一阵响动,克里斯蒂医生和格雷夫斯医生大步走进了房间,他俩都低头看着格雷夫斯医生的笔记本。

“女士们,早上好,”克里斯蒂医生抬起头说。他先走到贝蒂面前,“你怎么样,贝蒂?乖孩子,当然,你是想吃药的。”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她接过去,行了个屈膝礼。

“乖孩子。”他又说。然后,他从她身边走开,说,“普赖斯太太,护士们跟我说你最近老哭,这不太好。你先生会怎么说?知道你伤心他会高兴吗?嗯?还有你的孩子们呢?他们会怎么想?”

她小声回答说,“我不知道,先生。”

“嗯?”

他拉起她的手腕,对格雷夫斯医生低声嘟囔,格雷夫斯医生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然后他们走到白脸老女人身边。

“威尔逊小姐,告诉我们,今天你有什么不舒服?”克里斯蒂医生说。

“没什么,就那些老毛病。”她说。

“我们听了很多次了,没必要重复了。”

“我要新鲜空气。”她立刻说。

“行,行。”他看着格雷夫斯医生的笔记本。

“还有健康的食物。”

“这儿的食物是很健康的,威尔逊小姐,你试试就知道了。”

“水太冷了。”

“那是对散乱神经的一剂好药。你知道的,威尔逊小姐。”

她动动嘴唇,晃着身体。然后突然叫道:“贼!”

这叫声吓了我一跳。克里斯蒂医生抬头看着她。“够了,”他说,“还记得舌头吗?舌头上应该有什么?”

“贼!魔鬼!”

“管住舌头,威尔逊小姐!我们必须在舌头上加个什么?记得不?”

她嘟着嘴,过了一会儿,才说:

“勒子。”

“没错,一条勒子。很好,要勒得严点。斯彼勒护士——”他转头叫护士,小声跟她说了几句话。威尔逊小姐用手捂着嘴,好像在摸锁链的样子。她又一次望到了我的眼神,她的手指发起抖来,她好像有点羞愧。

要在平时,我多半会可怜她了。但是现在,就算有十个她躺到地板上,如果他们跟我说,踩着她们的背就能跑出去,我就算穿着木底鞋也会踩着她们跑出去的。我只是在等克里斯蒂医生跟护士交代完。然后,我舔了舔嘴唇,上前一步,说:

“克里斯蒂医生,先生!”

他转过身,朝我走来。

“里弗斯太太,”他拉起我的手腕,脸上没笑容,他说,“你好吗?”

“先生,”我说,“先生,我——”

“脉搏很快,”他小声对格雷夫斯医生说。格雷夫斯医生记了下来。他转身看着我说,“你的脸受伤了,我很遗憾。”

斯彼勒护士抢在我前面说话了。

“把自己往地板上摔,克里斯蒂医生,”她说,“她发疯的时候。”

“哦,是啊。里弗斯太太你看,你进来的时候是多暴力啊。我希望你睡得还好?”

“睡觉?没有,我——”

“好了好了,我们不用再听了。我会让护士们给你安眠药,不好好睡觉你是不会恢复正常的。”

他对培根护士点点头。她也对他点头。

“克里斯蒂医生。”我把声音提高了一点。

“脉搏又加快了。”他嘀咕着。

我把手抽回来。“你听我说行吗?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是带错人了。”

“是吗?”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的嘴,“牙齿还不错,但是,牙龈可能有点溃疡,严重了的话,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不会待在这儿的。”我说。

“不待在这儿,里弗斯太太?”

“里弗斯太太?老天爷,我怎么可能是她?我站那儿看着她结婚的。你还来见我,我跟你说过话的。我——”

“我是见过你,”他慢慢地说,“你告诉我,你如何如何担心你家小姐的健康,你如何希望她被送到一个宁静安全,没人伤害她的地方看管起来。因为有时候,用别人的名义来为自己求助,好像容易开口一点,对吧?我们明白你的心意,里弗斯太太,我们很明白。”

“我不是莫德·里弗斯!”

他竖起一根手指,几乎笑了。

“你现在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莫德·里弗斯。嗯?这是另一码事。到了你愿意承认的时候,我们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在那之前——”

“你们甭想把我关在这儿,甭想!你们把我关着,可那两个骗子——”

他双手抱胸,“哪两个骗子,里弗斯太太?”

“我不是莫德·里弗斯!我叫苏珊——”

“什么?”

但是,说到这里,我迟疑了。

“苏珊·史密斯。”最后我说。

“苏珊·史密斯,曾住——哪儿来着,格雷夫斯医生?曾住梅菲尔威克街,是吧?”

我没回答。

“好啦,好啦,”他接着说,“都是你凭空想出来的,不是吗?”

“那是绅士想出来的,”我冲口而出,“那个混蛋——!”

“哪位绅士,里弗斯太太?”

“理查德·里弗斯。”

“你丈夫。”

“她丈夫。”

“哦。”

“她丈夫,我跟你说!我是看着他们结婚的。你可以去找当时那个牧师,你可以去找克林姆太太!”

“克林姆太太,你们投宿那房子的女主人?我们跟她谈了好久。她告诉了我们在她家投宿期间,你逐渐发展起来的忧郁症。”

“她说的是莫德。”

“当然了。”

“她说的是莫德,不是我。你把她叫到这儿来,你让她认认我的脸,看她怎么说。你随便叫一个认识莫德和我的人来这儿,叫布莱尔的管家,斯泰尔斯太太来,叫李老先生来!”

他摇头。“你不觉得,”他说,“除了你舅舅,你自己的丈夫也认识你吗?还有你的贴身女仆。她在我们面前说起你都流泪了。”他放低了声音说,“你对她做了什么,嗯,能让她这样?”

“噢!”我说,绞握着自己的双手,(“看她的脸色都变了,格雷夫斯医生。”他悄声说。)“她流泪是为了骗你们!她就是个演员!”

“你的贴身女仆,是个演员?”

“是莫德·李!你没听我说吗?莫德·李和理查德·里弗斯。他们俩把我弄进这里的。他们把我骗了,耍了!他俩骗你相信我是她,她是我!”

他又摇摇头,皱起了眉头。他看起来又像是要微笑了。然后他说,慢慢地,轻松地说,“但是,亲爱的里弗斯太太,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精力来骗我?”

我张开了嘴,又闭上了。因为,我能说什么?我还以为只要我说出真相,他就会相信。可真相是,我设了个圈套去偷一位千金小姐的财产,然后我让自己假扮成一个贴身女仆,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小偷。要是我没这么慌张,这么累,在垫子房里被打得这么鼻青脸肿,我也许能想出一套聪明的说辞。但现在,我的脑子完全不灵光了。培根护士在搓着手打哈欠。克里斯蒂医生还在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点幽默的表情。

“里弗斯太太?”他说。

“我不知道。”最后,我回答说。

“哦。”

他对格雷夫斯医生点点头,他们开始往外走。

“等等!等等!”我喊道。

斯彼勒护士走上来,“你也说够了,”她说,“你在浪费医生们的时间。”

我看都不看她。我看着克里斯蒂医生转过身去,看到他身后的白脸老女人,她的手还捂在嘴上;还有那个披头散发,苦着脸的女人;还有嘴唇上沾着糖的傻子贝蒂。我又忍不住了。我想,“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们关我进监狱!关小偷和杀人犯的监狱,怎么着也比疯人院强!”于是我说:

“克里斯蒂医生,格雷夫斯医生,你们听我说!”

“够了,”斯彼勒护士又说,“你不知道医生们很忙吗?你不知道他们有正经事要干,没时间听你废话吗?回去!”

我走到克里斯蒂医生后面,想伸手抓他的衣服。

“求您了,先生,”我说,“您听我说,我没跟您完全说实话,我不叫苏珊·史密斯,其实。”

他本来想甩开我的手,现在他对我稍稍转过身。

“里弗斯太太。”他说。

“苏珊·程德,先生,苏珊·程德,住在——”我正要说兰特街,然后想起来我不能说啊,万一警察去查易布斯大叔的铺子怎么办。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的脑袋发热。克里斯蒂医生从我手里挣脱出去。

“你不能抓我的衣服。”他说,语气严厉起来。

我抓得更紧。“请听我说完,我求求您!请您听我说,我参加的那个可怕的骗局,是理查德·里弗斯设的,那个混蛋!他现在正笑话您呢,先生!他正笑话我们大家!他偷了大笔钱跑路了。他弄到了一万五千镑!”

我抓着他的衣角不放。我的声音又高又尖,像狗在狂叫。斯彼勒护士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克里斯蒂医生用手掰开了我的手指。格雷夫斯医生也来帮他。我感觉到他们的手,就尖叫起来。我想,我看起来一定像是疯了。这是因为,我说的全是真话,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说胡话,这让我难受极了。我高声尖叫,克里斯蒂医生像以前一样掏出了哨子。铃声响了,贝茨先生和贺吉斯先生戴着棕色的纸袖套跑了出来,贝蒂呜呜地哭。

他们把我关进了垫子房,但这次让我穿着裙子和胶靴子。他们给了我一大碗茶。

“等我放出来,你们就知道后悔了!”他们关门的时候我说,“我在伦敦有个妈妈,她会到每栋房子里找我的!”

斯彼勒护士点点头。“是吗?那她就不单是你妈妈,还是我们这儿所有女疯子的妈妈。”她哈哈大笑。

我觉得,那味道发苦的茶里,肯定下了安眠药。我睡了一整天,要不就是两天。我最后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都傻了。我被他们架着,跌跌撞撞回到房间。克里斯蒂医生来查了房,他握住我的手腕。

“今天你安静些了,里弗斯太太。”他说。因为安眠药和昏睡,我口干舌燥,舌头几乎粘在了嘴巴里。我费了好大劲才说出:

“我不是里弗斯太太!”

我说出来之前他就走了。

他走之后,我的头脑慢慢清醒了。我躺在床上,开始想事儿。上午我们得在房间里待着,得保持安静——如果愿意看书的话可以看——培根护士看守着我们。我想,这疯人院里的书肯定都被疯子们看完了,因为她们都跟我一样,睡在床上,啥也不做。只有培根护士坐着,把脚跷在凳子上,捧着本杂志在看,不时舔一下红肿的手指翻一页,不时咯咯地笑。

到了十二点,她放下杂志,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带我们下楼吃饭。另外一个护士过来帮她,“快点,快点,”她们说,“别拖拖拉拉。”

我们排队走下去,白脸老女人——威尔逊小姐——紧跟在我后面。

“你别怕,”她说,“怕那个——你别回头!嘘!嘘!”我感到她的呼吸喷到我后脖子上了,“别怕你的汤。”她说。

我加快了脚步,离培根护士近一点儿。

她带我们走进餐厅,餐厅里响着铃声。我们这一队走进去的时候,其他护士带着她们管辖房间的病人也加入了我们。这疯人院里关的女人,有六十个左右。我被关了垫子房以后,看见这些人,都觉得是可怕的一大堆人。她们都穿得和我一样,我的意思是一样差,各种衣服样式都有。她们中有的人头发被剃光了,有的没牙了,或者牙齿被拔了,有的人有伤口或者青肿,还有些人戴着帆布袖套或手笼,总之,这些让她们看起来更像疯子了。我也不是说她们不是疯子,她们各有各的疯法。反正,在我看来,她们跟一群马蝇差不多。其实呢,疯子跟江湖骗子一样,有各种不同的疯法和骗法吧。有的人完全疯癫了;有的人,大概有两三个吧,跟贝蒂一样,只是傻了。有的人大声骂脏话,有的人就是抽风。其他那些就只是整天愁眉苦脸——她们走路,眼睛只看地下,坐着,手只是放在大腿上,嘴里不是嘟嘟囔囔就是叹气。

我和她们坐在一起,吃了疯人院给的饭。跟威尔逊小姐说的一样,午饭就是汤。我小口小口喝着汤,看见她看着我,对我点头,但我不想回望她。我谁都不想望。前几天我吃了药,又钝又傻。现在我清醒了,人就有点恐慌——心里着急害怕——我会出汗、抽搐、乱发脾气。我看着门和窗想,要是我找到一扇窗子只装了窗玻璃,我就冲过去。但是,所有的窗子都装上了铁栏杆。我不知道要是这儿失火了该怎么办。门上装的都是普通锁,要是我有合适的工具,应该可以撬开。但我什么工具都没有,连个发卡都没有,也没有能做成工具的材料。我们用的汤勺是白铁的,软得跟橡皮似的,用来挖鼻子都不行。

吃饭时间是半个钟头。我们被护士们和几个壮汉看着——除贝茨先生和贺吉斯先生外,还有一两个男的。他们站在墙边,不时在桌子之间走动。有个人走近的时候,我哆嗦了一下,举起手说:

“先生,请问,医生们在哪儿?先生,能让我见见克里斯蒂医生吗,先生?”

“克里斯蒂医生忙着呢,”他说,“安静。”然后走开了。

有个女人说,“你现在见不着医生的,他们只有早上才来。你不知道吗?”

“她是新来的。”另一个说。

“你从哪儿来的?”之前那个说。

“伦敦,”我说,眼睛还看着那个男的,“虽然在这儿,他们以为我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

“伦敦来的!”她叫道,其他一些女人也跟着说,“伦敦!哎呀,伦敦!我真想念伦敦啊!”

“现在夏天刚刚开始。你真不容易啊。你还这么年轻!你上社交场了吗?”

“上什么?”我说。

“你是哪个家族的?”

“你说啥?”那个壮汉转过身往回走了,我又举起手,还摇了摇,“您能告诉我,我能上哪儿找克里斯蒂医生吗?先生,求您了,先生?”

“安静!”他又说,从我身边走过。

我身边坐的那个女人把手放在我手臂上说,“你肯定熟悉肯辛顿广场吧?”

“啥?”我说,“不熟悉。”

“我想啊,那儿的树现在都枝叶茂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你们家人都是谁啊?”

那个壮汉走到窗边,然后就抄着两手转回来。我本来举起了手,现在放了下来。

“我们家人都是小偷。”我垂头丧气地说。

“哦!”几个女人做了一个鬼脸,“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我身边那个女人对我做手势,叫我靠近些。

“你的财产也没了吗?”她悄悄对我说,“我的也没了,但是,你看这个,”她给我看她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一枚戒指。那是镏金的,没有了钻石,“这就是我的资产,”她说,“这就是我的依靠。”她把戒指藏回衣领里,摸摸鼻子,然后对我点点头,“我的姐妹们把别的都抢走了,但她们别想抢走这个。不行,坚决不行!”

从那以后,我没再跟谁说话了。吃完饭,护士带我们去花园里走动了一个小时。花园四面都有墙,有一道门,门也上了锁。但可以从门栅栏里望出去,望到这宅院的其他部分。外面有很多树,有些树就挨在院墙边。我把这记在心里了。我从来没爬过树,但是,爬树能有多难呢?要是我能爬到够高的树枝上,就算会摔断腿我也想跳出院墙去,只要能得到自由。

要是那时候萨克斯比大娘还没找来的话。

但是,我又想,我还是应该去找克里斯蒂医生说清楚。我想让他看看,我是多么头脑清醒。在花园散步一个钟头结束的时候,铃声响了,我们被带回屋里,在一间灰色的,闻起来像漏了煤气的大房间里坐着,一直到晚饭时间。他们管那间屋子叫活动室。吃完晚饭,我们就被带进卧室锁起来。我一路跟着走,还是有时抽搐,还是冒着汗,我什么话也没说。我跟其他那些女人,普赖斯太太,威尔逊小姐还有贝蒂做同样的事:在她们用完水后,我站在盥洗架前,洗了脸和手;在她们刷了牙之后,我刷了牙。然后,我把丑不拉几的格子呢裙子脱下折好,穿上睡袍。在培根护士低声祈祷后,我也说了阿门。但是,当斯彼勒护士抱着一罐茶走进门,给我一碗茶,我接过来却没喝。我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把茶倒地上了,它冒起一阵蒸汽,渗进了地板缝里。我用脚遮着倒了茶的地方,抬起头,看见贝蒂正看着我。

“弄脏了地板,”她大声说,声音像男人的一样,“坏女人。”

“坏女人?”培根护士说着,转过头来,“我可知道谁是坏女人。全都上床去,快点!快点!上帝保佑,这日子真累!”

她像个发动机似的嘟囔个不停。这儿所有的护士都这样。但我们却要保持安静,我们要躺着不能动。要是我们动弹,她们就会过来掐我们打我们——“你,莫德,”第一个晚上,我翻了个身,培根护士就说,“不准动!”

她自己坐在那儿看书,灯光照着我的眼睛。甚至在几个钟头后,她放下杂志,脱了衣服上床后,还把灯留在那儿点着,这样她就可以一眼看见谁在夜里不老实。她一倒下就睡着,还扯着呼噜。她的呼噜声就像锉刀磨铁的声音,这让我无比想家。

她带着钥匙上床,睡觉的时候把钥匙链子套在脖子上。

我睡在床上,手里握着莫德的手套,时不时把一只手指尖放到嘴边,想象莫德柔软的手指还在里面,我狠狠地咬着。

但最后,我还是睡了。第二天早晨当斯彼勒护士陪着医生们来巡房时,我已经准备好了。

“里弗斯太太,你好吗?”克里斯蒂医生给了贝蒂糖,看完普赖斯太太和威尔逊小姐后,对我说。

“我头脑相当清醒。”我说。

他看了看手表,“很好!”

“克里斯蒂医生,我求您——”

我低下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把我的故事又说了一遍——我不是莫德·里弗斯;因为一个可怕的骗局我才进了她家;理查德·里弗斯把我弄到布莱尔当了莫德的贴身女仆,这样我就能帮着哄骗莫德跟他结婚;然后把莫德说成是疯子。然后,他们怎么出卖了我,弄到了她的财产,然后他俩自己吞了。

“他们对我出老千,”我说,“他们对您也出了老千!他们正笑话您呢!您不相信我吗?从布莱尔随便找个人来!把他们结婚那个教堂的牧师找来!把教堂那本登记簿找来——你会看到他们的名字,在他们名字旁边,就是我的!”

他揉揉眼睛。“你的名字,”他说,“苏珊——现在你姓什么?程德?”

“苏珊——不是!”我说,“那本子上不是,那本子上是苏珊·史密斯。”

“又成苏珊·史密斯了!”

“只是在那本子上,他们让我这么写的。他教我写的!你还不明白吗?”

说到现在,我几乎哭了起来。克里斯蒂医生板起了脸。“我让你说得太多,”他说,“你越来越兴奋了。我们不能这样。我们必须让你时刻保持镇静。你这些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上帝啊,这些全是真事儿!”

“是胡思乱想,里弗斯太太。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可怕的骗局?笑话我们的骗子们?被偷的财产,被说成是疯子的姑娘?编得真是耸人听闻啊!你这个病的名字,叫过度审美症。你就是被纵容,过度沉湎于文学,使你的想象器官过热发炎了。”

“过热发炎?”我说,“沉湎?文学?”

“你书读得太多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上帝啊,”最后,当他转过身去,我说,“我要是能认识两个字也好啊!还有写字——给我一支笔,我给你写我的名字,那就是我能写的所有字了。就算你让我坐下来写一年,我也只会写那个。”

他正往门走去,格雷夫斯医生紧跟在他身边。我的声音中断了,因为斯彼勒护士抓住了我,不让我跟着他们。“你胆子不小,”她说,“敢追着医生嚷嚷!别乱动!你再闹就该关垫子房了,是吧,克里斯蒂医生?”

但是,听到我的话克里斯蒂医生在门口转过身来,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我,手摸着胡子。他看了一眼格雷夫斯医生,然后轻声说:

“这可以展示出妄想症的程度,甚至可能刺激她,从妄想症中解脱出来。你说怎么样?好,从本子里取一张纸给我,斯彼勒护士,放开里弗斯太太。里弗斯太太——”他回到我身边,把格雷夫斯医生从笔记本里撕下的那一小片纸递给我。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正要递给我。

“注意她,先生!”斯彼勒护士看见铅笔尖说,“这家伙心眼多着呢!”

“好,我注意着她的,”他回答说,“但我不觉得她要害我们。对吧,里弗斯太太?”

“对的,先生。”我说。我接过铅笔,手在发抖。他观察着我。

“我认为你能拿得更稳点吧。”他说。

我把笔在手里转了转,笔掉了,我把它捡起来。“注意!注意!”斯彼勒护士又说,随时准备扑过来逮住我。

“我不习惯拿笔。”我说。

克里斯蒂医生点点头。“我认为你是习惯的。来吧,在纸上写一行字看看。”

“我不会。”我说。

“你当然会了。你在床上坐好,把纸平放在腿上,我们就是这样写字的,不是吗?你知道的。好了,把你的名字写出来。至少你会写这个吧,你刚才跟我们说的。写吧。”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写了。铅笔头把纸戳破了。克里斯蒂医生在一边看着,我写完后,他把纸拿去给格雷夫斯医生看。他们皱起了眉头。

“你写的是苏珊,”克里斯蒂医生说,“为什么?”

“这是我名字啊。”

“你写得很差。你是故意的吗?这儿,”他把纸还给我,“按我刚才说的要求,写一行字。”

“我不会写。我不会写啊!”

“你会写的。要不就写一个词吧。写这个:斑点44。”

我摇头。

“快点,”他说,“这个字不难,而且你认识第一个字母,我们刚才见你写出来了。”

我又犹豫了。然后,我被他盯得实在受不了,还有在他后面的格雷夫斯医生、斯彼勒护士、培根护士,甚至普赖斯太太和威尔逊小姐,都歪着脑袋等着看,我写了一个S,然后在后面乱画一气。这个词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大。

“你用力太重。”克里斯蒂医生说。

“是吗?”

“是的,你自己知道。你写的字母都散了架,完全乱七八糟。这个是什么字母?我看,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吧?好了,你舅舅——我相信他是位学者——会认可自己的助手写出这样的东西?这事我能相信吗?”

我的机会来了。我颤抖,然后迎着克里斯蒂医生的目光,尽量镇定地说:

“我没有什么舅舅。您说的是李老先生吧,我敢肯定,他的外甥女莫德写得一手好字,但是,您要知道,我不是她。”

他的手轻轻敲着下巴。

“因为,”他说,“你是苏珊·史密斯,或苏珊·程德。”

我又发抖了,我说,“是的,先生!”

他沉默了。我想,成功了!欣慰得差点没晕过去。然后他转向格雷夫斯医生,摇了摇脑袋。

“很彻底,”他说,“是吧?简直不敢相信,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纯粹的病例。妄想症甚至延伸影响到了运动机能。我们要从这里击破。我们必须好好研究,制定一个治疗方案。里弗斯太太,请把铅笔还给我。女士们,日安。”

他从我手里抽出铅笔,转身走了。格雷夫斯医生和斯彼勒护士跟他一起走,培根护士在他们身后关门,上锁。我看着她转动钥匙,好像遭了一击,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她啧了两下嘴——她对哭这事儿太习以为常,她们见惯了女疯子在晚饭桌边哭得眼泪掉到汤里,或者在花园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啧完嘴,打了个哈欠,看了我一眼,就看别处去了。她在椅子里坐下,搓着她的手指开始抱怨。

“你觉得你受苦了,”她对我和屋里其他人说,“把我这手指长你们身上试试看?这才叫个苦,火辣辣的,鞭子抽似的苦。噢!噢!老天爷呀,痛死我了!来,贝蒂,好孩子,快来帮帮你的老护士,把药膏拿过来好不?”

她还握着钥匙串。看见钥匙我哭得更厉害了。她取下一把钥匙,贝蒂拿过去开了橱柜门,取出一罐油膏。药膏白色,像猪油一样是凝固的。贝蒂坐下来,用手挖了一坨,开始往培根护士红肿的手指上抹。培根护士哼哼着,脸色慢慢地舒展了。

“就是那儿!”她说,贝蒂呵呵傻笑。

我把脸埋进枕头,闭上眼睛。如果这疯人院是地狱,培根护士是魔鬼,贝蒂是她身边的小鬼,世上就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我一直哭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

然后我床边起了点动静,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好了,亲爱的,你不能只顾抹眼泪啊。”

这是那位脸色苍白的老女人,威尔逊小姐。她对我伸出手。我看见她,打了个激灵。

“啊,”她说,“你怕我,我不吃惊。我是脑子有点不正常,你会习惯的。嘘,别说话。培根护士看着呢,嘘!”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示意我擦擦脸。这是条旧得发黄的,软软的手帕。这手帕的柔软,还有她表情的友善——这是我进了疯人院后,第一次有人对我表现出友善,就算她是个疯子——让我又哭了起来。培根护士望了过来,“我可看着你呢,”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然后她靠回椅背。贝蒂还在帮她抹药膏。

我小声说:“你千万别以为我在家也这么容易哭。”

“我知道你不会。”威尔逊小姐回答说。

“我只是害怕,怕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我被害惨了,他们把我说成疯子。”

“你得保持信心。这家疯人院没其他疯人院那么差,当然,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比如,我们必须呼吸的这房间的空气,就臭得跟牛圈似的。还有这儿的饭菜。他们叫我们夫人小姐,可是这吃的,牙缝都塞不满的糊糊,叫我拿给园丁小子吃我都脸红!”

她的声音提高了,培根护士又朝我们望过来,撇了撇嘴。

“我倒想瞧瞧你的脸怎么红,老鬼!”她说。

威尔逊小姐抿着嘴,表情有点尴尬。

“她指的是,”她对我说,“我脸色的苍白。这里的水里有种和石灰有关的东西——我这么告诉你,你信吗?不过,嘘!不能再说了!”

她挥动着双手,那会儿她看上去真像个疯子。我的心往下一沉。

“你在这儿很久了吗?”等她把手放下,我问她。

“我相信——等我想想啊——我们真的没注意四季的流逝……我相信,很多年了。”

“二十二年,”培根护士说,她还在听我们说话,“我年轻时刚来这儿的时候,你就是这儿的老油条了,是吧。到今年秋天,我就来这儿十四年了。啊,力气大点儿,贝蒂,就那儿!好孩子!”

她拉长了脸,闭着眼睛喘出一口气。我满心恐惧地想,二十二年!这想法一定在我脸上露了出来,因为,威尔逊小姐说:

“你别认为你也要在这儿待那么久。普赖斯小姐每年都进来,但是,她发病最厉害那阵过了以后,她先生每年都接她回家。我想,你的入院书,是你先生签的吧?我呢,是我哥哥,他一直把我留在这儿。男人们可以没姐妹,但是,太太他们还是想要的。”她举起手来,“我也想说得更直白点儿,但我的舌头——你明白的。”

“那个男的,”我说,“签字送我进来那个,是个臭不要脸的混蛋。他假装是我丈夫。”

“你可真苦命,”威尔逊小姐摇头叹气说,“这种是最苦命的。”

我碰碰她的手臂。我刚才沉下去的心,现在像浮标一样升了起来,升得让我心痛。

“你相信了我的话。”我说。我看看培根护士,她听到我说的话,睁开了眼睛。

“你别以为这是个什么事儿,”她用轻松的口气说,“威尔逊小姐什么胡话都信。要不你现在就问问她,月亮上住着什么?”

“你该死!”威尔逊小姐说,“我那是私下里跟你说的!——里弗斯太太,你看见了,他们是怎么毁我信誉的。我哥哥付你们每周一基尼就是让你们来糟践我的吗?你们这些贼!魔鬼!”

培根护士站了起来,做了一个双手握拳的样子,威尔逊小姐就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我说:

“你把月亮想成啥样都行,威尔逊小姐。这有什么关系呢?但是,我跟你说我是被骗子弄进这家疯人院的事儿,我是头脑清醒的,说的全是真话。克里斯蒂医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希望他会明白,”她说,“我肯定,他会的。但是你知道吧,必须有你丈夫签字,你才能出院。”

我瞪着她。然后我看看培根护士。“真是这样吗?”我问。培根护士点点头。我又开始掉眼泪,“上帝啊,救救我吧!我完蛋了!”我哭喊道,“那个贱人是不会来签的!打死都不会!”

威尔逊小姐摇着头。“真苦命啊!苦命!但是,他也许会来探视呢?也许会突然发个善心呢?他们必须让人来探视,你知道吧,这是法律规定的。”

我擦了擦脸,“他不会来的,”我说,“他清楚得很,要是他来我会杀了他!”

她有点害怕地前后左右望了一下,“你不能在这儿说这种话!你得乖乖守规矩。你不知道吗,他们有各种法子整你,绑住你——他们有水——”

“水。”普赖斯太太颤抖着念叨了一句。

“够了!”培根护士说,“还有你,麻烦小姐”——她指的是我——“别再逗其他人了。”

她又对我亮了亮拳头。

于是我们都闭嘴了。贝蒂又搓了一小会儿药膏,然后把罐子放好,自己回到床上去了。威尔逊小姐低下了头,眼神灰暗下来。普赖斯太太还是披头散发的,时不时哼哼两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喊破嗓子的尖叫。我想起易布斯大叔的妹妹。我想家,想起家里所有人。我又开始出汗。我觉得我突然明白了苍蝇被蜘蛛网困住的感觉了。我站起来,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来回走动着。

“要是有个窗子就好了!”我说,“要是我们能望出去就好了。要是我没离开波镇就好了!”

“你坐下来行吗!”培根护士说。

然后她咒骂了两声,因为有敲门声,她必须从椅子里站起来开门。是另外一个护士,拿着一张纸。我趁她俩的头凑在一起时,偷偷跑到威尔逊小姐身边。绝望中的我,也学得狡猾起来了。

“听我说,”我小声说,“我必须得逃出去,越快越好。我在伦敦有人,也有钱。我有妈妈,你在这儿这么久了,一定知道法子的,是不是?我会付你钱的,我发誓。”

她看着我,然后退了一步。“我希望,”她用平常的语气说,“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那种从小到大喜欢背地里说悄悄话的人。”

培根护士转过脸来瞪着我。

“你,莫德,”她说,“你在搞什么名堂?”

“说悄悄话。”贝蒂用她的破嗓子说。

“说悄悄话?我叫她再说悄悄话!回你床上去,别去搞威尔逊小姐。我转个身你就去惹其他人是不是?”

我想,她可能猜到了我想逃跑。我回到床上。她和另一个护士站在门边,小声说着话。另外那个护士皱了皱鼻子。然后,她俩都用那种冷漠的、厌恶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别的护士也曾给过我这种目光。

那时我还太无知,完全不知道这种目光背后的含义。可是,上帝保佑!我很快就会明白了。

《指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