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难再,空谷余音:汇文堂

某个冬天的黄昏,天色阴沉,忽然下起雪。待雪停,起意到汇文堂看看。这间旧书店开业于明治四十年(1907),旧址在丸太町南、御灵神社前。初代主人大岛友直曾就职于东京的中国文史专门书店文求堂,不久回京都独立门户,与当时京大建校(1897年)不无关系。大岛友直本人对中国文化极感兴趣,因与京都大学文学部、东方文化研究所、人文研究所、京都学派诸贤交谊极厚,汇文堂出版过许多中国文史类书籍、论文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汇文堂深受森鸥外、西园寺公望、富冈铁斋等人的喜爱。“汇文堂书庄”的匾额即为内藤湖南所题,至今仍悬于店前。

1990年,汇文堂迁到今天的地方,在御所东南角、丸太町通北侧、御灵神社以北,距旧址不远。人事几经代谢,登门买书的人越来越少,跑到门前瞻仰湖南先生手泽的人依然有一些。国内有至京都访书者,亦必造访此地。如辛德勇《未亥斋读书记》就提起过,说店家老太太怀念昔日学风之盛,抱怨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读书,故时常不愿与人说话,有些不近人情。

此话并不尽然,四代主人大岛夫人并非不近人情,只是常常觉得寂寞而已。

平时在柜台里看店的是她年轻的儿子。店内靠墙两大排书架,中间一排,尽为文史书籍,间有少量文艺小说类。书架外侧堆满文库本,皆为古典文学、东洋史一类。柜台后方垂帘右侧有一张堆满线装古籍的书架,断简零缣,卷帙蒙尘。书架之间零零散散堆满书籍,有很多并非二手书,而是当年存下来的老版本,大陆、港台、日韩出版者,凡与中国文史相关者,均有所涉。只是久未整理,随手抽出一册,就要落一阵灰。

那天逡巡间发现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出版的影印本《王国维遗书》,标价一万两千日元。检点发现阙第一册,问店家可否低价出售。此书并非很难得,但市上售价也不低。我在国内一直想收,犹豫未买。当时并没有抱着非买不可的心情,因此问得很随意。年轻的店家到柜台内电话请示他的母亲,说客人想折价买一套书,您过来瞧瞧。

内藤湖南所题匾额

俄而内间帘内走出一位瘦削的夫人,打过招呼后,先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少一册呢?记忆中明明是全的”,又在架上仔细翻找,仍无所得,便问:“实在抱歉得很,如果你想要,五千可以么?”

她生得很美,披一件大袖棉袍,系一条丝巾,也不着急等我的答案。我与她多聊了几句,她始终不坐在柜台里,而是极谦虚地立在书架旁,与我讲了许多旧话。说汇文堂最鼎盛的年代在初代主人大岛友直经营时期,那是她的叔父,刚从东京文求堂回来,广交名士,意气风发,出版了许多书籍,如青木正儿《金冬心之艺术》,内藤湖南、铃木虎雄等人谈梅兰芳京剧的《品梅记》等。店内定期刊行的书目《册府》,卷首曾有诸多知名学者供稿,一时风流盛极。

她说,自己生得晚,并没有见过内藤先生。家父与他有往来,这匾额——先生题后不久即驾鹤西去。那会儿来店里的老师很多,吉川幸次郎先生也常来敝处。自己当时年纪轻,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是位了不起的先生。可惜如今,也都不在了。

她随手拿了一期《册府》给我瞧,说封面“册府”二字似为铃木虎雄所题。“那时候每一期都会请不同的老师题字,如今都已不再有了。”

翻了翻目录,那期刚好有青木正儿、滨田耕作等人的文章。

到此,我已大致决心将那阙一册的套书买下,问能不能再稍稍便宜些。

她想了想,非常爽快,道,四千吧。我说好。

她将十五册书逐一确认,为我找了只大纸袋装好,道,王国维先生在京都待过三四年,叔父还是祖父与他有一张合影……我应该看到过,去给你找找。

遂去房内翻检。过了会儿出来抱歉道,一时不知道放在哪里,如果找得着,下次给你留着。

谈兴正浓,与我讲湖南先生晚年栖隐在瓶原村读书,即今日木津川市内,距关西大学某校区不远。湖南先生哲嗣乾吉先生亦有著述,可谓家学渊源。

天色已晚,躬身告辞。出门将书放在车篮内,正要离开,那位青年忽而拉门出来,手里有一小包豆政家的果子:“家母说送给你。”声音很小,又迅速回去了。

豆政家的果子与《王国维遗书》

那以后,凡有空暇,都会到店里看看。未必能挑出什么书——架上地下堆满的,实在凌乱得很。有些当年不错的版本,但翻开纸页窸窣,残损得厉害,也没什么买的必要。标价都不低,有很多还没有来得及定价,问那位青年,他又只道不知,总要打电话叫母亲下楼。每次都这样打扰,很让我不好意思。去年冬天到今年2月末忙乱困顿,未有余暇亦难有闲心逛书店,蹉跎到3月初又回北京度春假,到3月底才回京都。春寒料峭,到熟悉的几家书肆转了圈,未见有什么好的。又到汇文堂,仍是老样子,很冷清,买了两册《皇朝经世文编》,敷了很厚的灰。那位青年找不到合适的书袋,我说不要了,直接放到书包里。

新学期选了一门中国古代史史料学的课,老师是从龙谷大学请来的木田知生先生。木田先生出身京大文学部,在宋史、文献研究、佛教文化方面很有名。上世纪80年代留学北京大学,在邓广铭先生门下,汉语讲得很好,与中国学术界交往颇密。先生精于版本目录学,对日本旧书店极为熟悉,课上课后听他提起不少书林逸话,极受教益。因常向他请教,他赠我一册影印本《京都古书店巡礼》,2000年京都府古书籍商业协同工会出版。内有京都诸家旧书店的照片、简介、地址等,看目录,有不少旧书店今已不存,也有不少这十年间新开的旧书店未录入,世运升降盛衰,令人感慨。木田先生道,现在逛旧书店的心思已经淡了,因为可逛的太少,好容易碰到本好的,又漫天要价,贵得离奇,故而利用日本旧书店网站就好。他为我们整理过日本的中国书籍专门书店:东京有亚东书店、内山书店、光儒堂、海风书店、上海学术书店、书虫、中华书店、东方书店、山本书店、兰花堂、燎原书店、琳琅阁书店、六一书房,大阪有东方书店关西支店、上海新天地中文书店,神户有和平书店,京都有中文出版社、高畑书店(此二者已无实体店,仅余仓库,非熟客不知)、汇文堂、朋友书店,名古屋有亚东书店、昆仑书房、燎原书店,九州有北九州中国书店和中国书店,冲绳有乐平书店。他说,常用的大部头书就从这些店里挑选、网购,很便利,偶尔也会在孔夫子买书。

“京都的旧书店比起东京,还是逊色许多。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过往事还是很让人留恋。”我曾问他:“老师您对京都哪家书店印象好些?”他笑答:“高畑书店、东方书店、朋友书店都很好。不过高畑书店店面已经没有了。东方书店也倒闭了好些年,只有东京的还在。朋友书店好书是不少,第二代主人在生意方面也挺上心,却不重视网络经营,没有主页,在网上也查不到书目,实在很不方便。”

木田先生对图书资料电子化很重视,他善用电子书,精通网络,提起国学网、四库全书、古籍检索系统等电子化资料,常慨叹此于保存文献、研究学术功莫大焉。他讲起原京都大学校长、国立国会图书馆第十四任馆长长尾真先生,也极佩服。长尾真毕业于京大工学部电子工学科,专业是计算机自然语言处理、图像处理与模式识别,是世界知名的语言处理研究专家。1997年到2003年担任京大校长,2007年担任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馆长,致力于开发电子图书馆。他曾向政府申请得一百亿日元资金,将海量馆藏文献资料电子化,不管是为普通读者还是专门研究者,都提供了极大的便利。2012年3月末长尾真辞去馆长之职,引起不小的话题,大多都是感谢他为图书电子化做的贡献。现在国立国会图书馆数字资料库大约公开了古籍资料室七万余种资料,如江户时代以前的和书、清代以前的汉籍。近代电子化资料更庞大,约几十万种。此外还有大量电子化杂志、报纸、音像资料、官报、博士论文。每回使用,都不免真诚感谢此种功德。

又说了大篇题外话。我虽不担心纸本书的消亡,也不得不承认纸本电子化为势之所趋。相似道理,旧书店的网络化也不可缺。木田先生提起汇文堂,颇为惋惜,认为其风华不再。他评价初代主人大岛友直和三代主人大岛五郎都很有经营的头脑,也有文人风骨,“如果他们还在,大概也会顺应这个时代的潮流”。

不惟木田先生这样说,其他老师提起来,也均叹惋汇文堂今不如昔。我一得空仍到店里看看,希望能碰到些有用的,但收获寥寥。后只买过京大学术出版社出版的森时彦《中国近代棉业史研究》与朋友书店出版的竹内实《现代中国论争年表》。那日未见大岛夫人在店内,那位青年人十分沉默,问他什么,几乎都答“不知”。

四五月间,好几回过汇文堂,皆闭门不营业。汇文堂定休日在礼拜天,不知为何平时也歇业。与同门提及,对方亦觉蹊跷,莫非和福田屋一样迁址?而湖南先生的匾额仍好好挂着,无此道理。想起此前所见店内的冷清,心里总有些不安。而一直到6月初,仍没有遇到开门的日子。课后问木田先生可知此况,先生略语数言,大约家道艰难云云。

又一日到寺町通买纸墨,阴雨梅天,市街清寂。循例往汇文堂瞧一眼,远看门前摆着特价书摊,心头大喜,暗道总算赶着一回开门。巧的是大岛夫人也在家,这一天谈了不少。她说,前些日子不在,是因家里有病人。数月不见,她似憔悴不少,仍立在柜台边,并不坐下,知道我想听些旧话,反复称自己记忆力太坏,知道的东西太少。“我只是觉得很疲倦,勉强维持而已。”我口拙,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道:“我们店已没什么值得提的,父亲过世后,就再也不复从前。”

她说,汇文堂创始者大岛友直是她的叔父,却在盛年遽然病逝。她的祖父大岛友爱维持过一阵,将店传给她的父亲大岛五郎。五郎先生六十岁过世,店传到她手中,衰势已呈,无力挽回。她说,还记得很早的时候,大约是1955年前后,她还很小,父亲和几位相交甚密的老师同聚中国菜馆喝酒谈天,往昔盛会,极可追怀,然而想起来也徒有伤感而已。

她从架上找出大正十一年(1922)再版的《增订平安名家墓所一览》,说这是叔父当年出版的书,店里几无所剩。我说在学校图书馆还见过一些,她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是么?那倒真是想不到。”问她如今汇文堂可还出版图书,她摇头道:“早就不了。父亲过世后就没有了。叔父当年做的那些书,虽有知名的老师抬爱,却受众甚窄,很难出售。凭自己的热情做了些,却卖不动,到底也不长久。父亲当年和中国的一些书商也有往来,关系很不错。父亲一去,也都断了。”

她指着壁上一幅富冈铁斋的书法:“过去铁斋先生常来店里,送了好些书画。父亲死后,亲朋好友常上门来瞧。有伸手要的,我也不知珍惜,东送西送,竟全散了。如今所剩寥寥。”

她四望书架,又歉然道:“店里的书,真的没有什么了,还是常有人到店前看湖南先生的字。我却总有一种感觉,这家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关门。说出这样的话,很难过,但也没什么办法。”她说前些日从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一封仁井田陞先生的书信,信里说看店里的书目有某某书,希留下,待自己来京都时亲到店头来取。

仁井田陞是日本研究中国法制史的大家,出身东大法学专业,是东京学派的重要学者,所著《唐令拾遗》《中国法制史研究》《中国的法律、社会与历史》等均为法制史经典之作。我问她:“后来先生来店里了么?”她仍是抱歉道:“我不清楚这些掌故,家里只有父亲知道……”

说话间从柜台内的书架上翻了很久,找出两册《册府》,赠我道:“这个给你,如果对你有一点用处的话。”

是复刊后的第十九号(1964年正月)与第二十一号(1965年正月)两种。《册府》创刊于大正五年(1916)十月五日,当时决定一年发行六期。创刊号卷首有“鄙堂经营中国新书并和刻本各书,经验尚浅,多蒙江湖诸贤荫庇”“中国书籍系直接进口,有各省出版者,私家刻版者”等语。创刊号目录有祁承㸁《澹生堂藏书约》(第一)、罗福苌《勒柯克氏高昌访古行程小记》、黑风白雨楼主人《懒窝笔钞》、野狐禅侣《筑山精舍读书记》(一)。附录为中国新刊书目介绍与汇文堂发售书目。第四号、第五号有缪荃孙《清朝经师经义》。友直先生谢世后,《册府》一度停刊,到五郎先生时又出过几期,内容已简略不少。京大图书馆仅有创刊前八期《册府》,关西大学、佛教大学也有零星收藏,此外就只有龙谷大学图书馆收藏得稍微多些,或可一观。

汇文堂编印的《册府》创刊号

谈话间店里电话响过一回。青年接了,似乎是家事,征询夫人意见。我忙道告辞,夫人却说不忙,命先挂了电话,仍要和我说几句。自不便久留,复道珍重。她笑着,说恐怕还会有临时停业的时候,未免走空,来之前可以给个电话。以后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资料,也会告诉我。

离开时外面雨已很大,东山烟云飘渺,过丸太町桥,北面群山也云山雾罩,桥下流水湍急。忽想起清人曹溶《流通古书约》有“古人竭一生心力,辛苦成书,大不易事。渺渺千百岁,崎岖兵攘劫夺之余,仅而获免,可称至幸。又幸而遇赏音者,知蓄之珍之,谓当绣梓通行,否亦广诸好事。何计不出此,使单行之本,寄箧笥为命,稍不致慎,形踪乖绝,只以空名挂目录中,自非与古人深仇重怨,不应若尔”之语,又觉感慨。

回学校后特往图书馆找出馆藏汇文堂出版的书籍,多少想记录些什么。很难说有什么意义,纯属是为一点纪念,兹略录如下。

(一)、《增订平安名家墓所一览》(并《续》,一函二册),山本临乘编,明治四十三年(1910)初版印刷发行,大正十一年(1922)再版发行。馆藏者为山本氏所赠。

《增订平安名家墓所一览》(并《续》,一函二册》)

此书按假名顺序排列,录姓名、字号、卒年、寿数、墓所地点。自序云:“余尝看老樗轩所著《江户名家墓所一览》,以谓江户开府后未满三百年,而名家坟墓多如斯。我平安城奠都以还经一千余年,名家辈出者几千人,然而未闻有此种著述。岂不一大缺典欤。余有慨于此,探索名家坟墓十数年矣,遂录以为一册子。吁,余寡闻所得,仅仅如此。若起老樗轩于九原使见之,应哑然大笑矣。请博雅君子补其遗漏,可以使平安古名家瞑于地下。”

山本实字临乘,号东海。此书之外不见其他撰著,生平不详。老樗轩即江户中后期生人中尾樗轩,曾著《江都名家墓所一览》《近世逸人画史》等。

访墓扫苔之类的事,我也做过。初到京都就曾去法然院前墓地探访内藤湖南、谷崎润一郎、河上肇、九鬼周造等人之墓,又往金戒光明寺寻找木下广次、狩野直喜、竹内栖凤之墓。此书所录墓所年代较早,翻阅下来,大半人名不识,非熟习京都历史掌故不能读也。勉强看到几个认识的,如:“伊藤若冲墓,名汝钧,字景和,宽政十二年九月十日。八十五。深草石峰寺。碑在相国寺中慈云庵。”“上田秋成墓,号无肠,一号鹑乃屋。文化六年六月二十七日。七十七。南禅寺西西福寺。”“浦上玉堂墓,姓纪名弼,字君辅。文政三年九月四日。七十六。寺町御池南本能寺。碑在嵯峨法轮寺侧。”

法然院青苔满覆的山门,寺庙后山有内藤湖南、谷崎润一郎、河上肇、九鬼周造等人之墓

(二)、《品梅记》(诸大家支那剧谈),京都汇文堂刊,大正八年(1919)印刷发行。小三十二开本,梅红函套,书封正背面有两幅版画,正红底色,绘梅兰芳天女散花,“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诸世界”。有“迷”字钤印,似为青木正儿所作。馆藏乃铃木虎雄所赠。

内附戏单六页,梅兰芳同好会印,置于内页手制纸袋内,可能是随书附赠,亦有可能为铃木虎雄自留。上有大阪日日新闻社和关西日报社此年5月20日新闻:“中国京剧界明星梅兰芳,秀丽的容华与入神的妙技,冠绝今古,可谓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为现代艺坛独一无二之天品,世人共知。现于东都帝国剧场,满城士女俱为其醉杀恍杀,啧啧艳说,赞叹不已,最可说明其艺术价值。然而我大阪素有可自豪之剧场,又被称为戏迷之渊薮,若错过此凤毛麟角之盛事,令其匆匆西过,必为一大憾事也。我两社见此,止损益于度外,组织读者同好会,聘其于十九、二十两日,在中之岛公会堂演出其最得意之妙曲。本日演曲梗概如左,对照舞台,意自明也。”

梅兰芳一生三度赴日演出,每一回都引起相当的轰动。1919年4月是第一次,在东京、大阪、神户演出共十七场。在大阪演出的两天,第一日戏单为《思凡》《空城计》《御碑亭》。第二日戏单详见于此新闻之后:第一,《琴挑》,梅兰芳饰陈妙常,姜妙香饰潘必正;第二,《乌龙院》;第三,《天女散花》。

卷首有人作《观梅兰芳来浪华演御碑亭曲》。次为汇文堂主大岛友直作小引:“江南无此花,傲霜偏幽燕。偶飞入东瀛,墨堤[6]无颜色。既已西下,难波津[7]畔此花绽,因缘亦匪浅。幽赏未央,东风一去。呜呼,余馨满衣,忆君下西洲。如今品花有何人,当代菅原道真也。屈指几何,十三先生并鄙人。大正己未七月汇文堂主人谨记。”

后录供稿的十三位学者姓名,有内藤湖南、狩野直喜、藤井乙男、小川琢治、铃木虎雄、滨田耕作、丰冈圭资、田中庆太郎、樋口功、青木正儿、冈崎文夫、那波利贞、神田喜一郎。共收文章十四篇,作者多署雅号,如小川琢治为如舟,铃木虎雄为豹轩陈人,神田喜一郎为神田鬯庵,内藤湖南为不痴不慧生。文前有梅兰芳生活照一幅、戏装照十二叶,风神俊秀,不染凡尘。后附《思凡》《御碑亭》《天女散花》戏词。可谓其时京都书林盛事。

当时青木正儿恰在病中,未能去剧院看戏,写了一篇《梅郎与昆曲》。1924年梅兰芳再度访日,青木终于得见,并作画记之。

《 品梅记》(诸大家支那剧谈)

《 品梅记》内附戏单六页,末署梅兰芳同好会

铃木虎雄《观梅杂记》一篇盛赞《葬花》《天女散花》《琴挑》,认为日本的歌舞伎亟待改良,唱腔方面也有必要师法中国戏曲。他说,妙常着道服,抱琴缓步而来,风姿幽雅,与生隔案操琴,疑在广寒宫。赞梅兰芳的陈妙常“幽愁暗含娇态,此等妙技恐无人能及”。结语云:“予平生以为观中国戏曲先以心情听,次以耳听,次以目视。我等外国人于耳听为最难。而幸得目可先阅曲文,与剧中人心情相同,庶几可弥补几分短处。偶观梅剧,少费纸墨云尔。”因此书原为铃木先生藏书,故此篇页眉有朱字校正错讹数处。

此书虽为游戏之作,但于了解梅兰芳对当时日本学者文人的影响有些许意义。抄录若干如上,非止为增添谈助。若能翻译出来,也很有趣。

(三)、《金冬心之艺术》,青木正儿著,汇文堂书店1920年版。馆藏为吉川幸次郎所赠。自序云:

从出町一站下来,大约坐一里的人力车,汇文堂主人就叩开我在河畔的土屋。晨光清凉,乃心情甚佳之时。其时此稿恰将收笔,再有一两项补足就告完成。两人一壁眺望前山,一壁交谈。他来是为我在《品梅记》中那篇稿子校正的事。此书是他五月被梅兰芳的京剧迷倒后,在狂热与好奇中,决心出版的。再就是为我送两三册之前预定的书。
铃木虎雄《观梅杂记》篇有朱笔校改数处
他与我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单纯的书商与客人,不如说更像是朋友的交情。他从东京回京都开店,与我是极熟的旧相识。他也是冬心党之一人。要模仿那种两端破圆为方的笔法,必须将笔端剪平。这个纯真的男人很擅长此事。我开始迷上冬心时,他也一起帮我搜集其著作。故而我关于冬心的所有资料都从他的店里得来。
因此当他知道我在整理冬心的资料,看到桌上的草稿时,就怂恿说一定要刊行。我笑了。其内容实在单薄,我实在没法厚颜出版面世,说登在杂志上也就罢了。他说,我不知道,不管怎样,秘置箧底的书稿,已在杂志发表,如果编辑成册,刊行于世,也是一个道理。总想着如何做出不同寻常的书,并不怎么考虑是否好卖,这样不按常理行事的做派是他的癖好。湖南先生曾戏语,将他比作汲古阁的毛晋。
我校正《品梅记》时,他去三宅八幡宫[8]拜谒。校正毕,他又来了一趟。随后即决定着手冬心一稿的出版,高高兴兴回去了。但是我就没那么兴奋,怎么想怎么看都有无耻之嫌。我虽极嗜中国艺术,但提到研究,也不过是在文学研究之余略有涉及而已,是实实在在的门外汉。我在本专业中国文学方面都乳臭未干,若凭副业问世,真是非常寂寞的感觉。由之去罢!毕竟我的事业也都为业余爱好,同以业余爱好出版此稿,本身也是一种业余爱好。就与汇文堂的业余爱好共鸣罢。
乃可准备单行本之题材。且为方便读者,添加书画等插绘。空山蓊郁,必也有两株枯木,两株杂草以作附录。其中一篇《诗画一致》,根据大正三年秋在京都帝国大学支那学会公开演讲会上试讲的稿本略作修改而成。另一篇《古拙论》及两篇汉文久于箧底蒙尘。这些是南画主要理论的一部分,冬心艺术的基础特在此中。想起来时,也是更加无益的蛇足罢?
大正八年己未九月于北郭鹰涯守拙蓬庐 迷阳逸人识

青木正儿著《金冬心之艺术》,汇文堂书店1920年出版。京都大学藏本乃吉川幸次郎寄赠

此书分为绪言、生涯、交游、性格、诗文、书、画七节,附录有三篇,为《诗画一致》《古拙论》《谈艺二则》。插画有十一幅,如《冬心先生四十七岁小像》《漆画牡丹图》《八分书帖》《自画礼佛小像》《采菱图》《画佛轴》等。

青木正儿到过中国三次。第一回是大正十一年(1922)三月十五日从神户乘船,游历上海、杭州、苏州、南京、扬州、镇江、庐江等地。第二次是大正十四年(1925)到北京担任研究员,前后约一年,遍历华北、中原诸地。第三次是大正十五年(1926)四月六日起再访江南,游历湘水。他对江南印象很好,初访归来即作随笔集《江南春》,笔致清雅,极富温情。他在西湖逛夜市时邂逅金农的《梅花图》拓本,大为兴奋。《江南春》之《湖畔夜兴》一文有记曰:

……我带着几分轻蔑,伸头看个究竟,随便翻了两三张拓本,都是些俗物。终究不死心,再继续翻寻,找出了一张梅花图。我顿时觉得这决非凡人之笔,韵味高雅,急忙查看落款,是金农!也就是金冬心,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冬心先生!
冬心先生!我能领会南画的妙处全靠先生的熏陶,我能体会北碑一派的韵味也全靠先生的影响,我开始憧憬乾隆时代的文艺也全是由于先生。对南画本无兴趣的我,因为接触到先生才恍然醒悟,接着我发现了石涛,发现了陈老莲,发现了徐青藤,甚至追溯到倪云林,现在我对四王吴恽也有了相当的理解。我由于先生才开始谈论南画,我接受先生的大艺术时日本还不能真正懂得先生的价值,我终于不能沉默下去,于大正九年夏天出版了一本小册子《金冬心的艺术》。当然它不能为世人所理解,也无人购买。但虽然不入俗耳,还是有二三画友,与我共鸣,盛赞先生的艺术,我此次旅行时甚至也携带了数册。现在在先生的故里杭州,我竟然在小摊上翻寻到先生艺术的片影!虽然是廉价的拓本,但先生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我不禁狂喜,大概至诚可以通天吧。
冬心先生!先生也曾在西湖湖畔的商摊冷眼旁观吗?是的,那时钱塘门外还有所谓北关夜市。现在涌金门外的夜市非常热闹,这里是新市场,那时北关夜市上西湖游客熙熙攘攘,现在钱塘门已经拆掉,周围成为别墅,夜市已无影无踪,这个新市场便喧宾夺主了。我虽想去参拜先生位于临平黄鹤山的墓地,但形单影只,言语不通,只好作罢。即使勉为前往,那里也没有先生的艺术,不如今晚怀抱这廉价的拓本安眠吧。
冬心《梅花图》上题有我吟诵不绝的一首七绝:“野梅瘦得影如无,多谢山僧分一株。此刻闭门忘不了,酸香暗罢数华须。时在乾隆乙酉清和月,写于杭郡留香室,金农画。”这真正是一篇清新的白话诗,是先生的拿手之处。

《金冬心之艺术》后收入春秋社1969年版《青木正儿全集》(全十卷)第六卷,而单行本的面世却全因青木正儿与大岛友直彼此的信赖与欣赏。作者对书商如此信任,可交付原意尘封箱箧的书稿。书商对作者亦如此知心,可仅凭兴趣全力以赴。青木先生也自道此书不被世人理解,无人购买。想起大岛夫人说叔父做的书受众甚窄,难以出售,可为互证也。

青木曾将《品梅记》《金冬心之艺术》二书寄赠胡适。胡适有两通回信,予以很高的评价,认为《金冬心之艺术》是很有价值的研究,附录的《诗画一致》《古拙论》都是“很有独见”的文章,并指出几处引文句读的错误,且在信中说:“周作人先生读《品梅记》,最赞成滨田先生的一篇的一论,我以为周先生的见解很不错。”

(四)、张之洞《輶轩语》附《劝学篇钞》,汇文堂书店1915年版。皮锡瑞《经学历史》,汇文堂书店1917年版。馆藏为桑原武夫寄赠,二册合一函。

(五)、《柳如是事辑》,水原渭江著,汇文堂书庄1956年版。

(六)、《蒙古史序说》,驹井义明著,汇文堂书庄1961年版。

(七)、《杜牧诗索引》,山内春夫编,汇文堂书店1986年版。

粗略统计,大正年间汇文堂出版图书最多,馆藏约十二种,昭和年间馆藏约二十种,近二十年来出版之事已绝。

之后的一天,来到龙谷大学大宫图书馆申请阅览《册府》。馆内共藏十八册:大正六年(1917)十月第七号,大正七年(1918)第三、第四号,大正八年(1919)第一、二、六号,大正九年(1920)第一至六号,并复刊后第三号(1955年11月)、第四号(1956年5月)、第十二号(1960年6月)、第十三号(1960年12月)、第十四号(1961年7月)、第二十号(1964年6月)。原刊为小三十二开本,每期最少二十页,最多四十页不等,发行者大岛友直。复刊为三十二开本,发行者已是大岛五郎。

复刊第四号收入京大中文研究室六位研究者的文章,有清水茂、清水雄二郎、都留春雄、村上哲见、荒井健、高桥和巳。本期附有汇文堂旧址的照片,为二层木楼,临街有两间,并立两面招牌,左侧为内藤湖南的匾额,右首为“中国书专门”的字样。

复刊每期都有大岛五郎简短的跋文感谢供稿人。此外常常提到某日自己身体状况糟糕,导致本期延迟发刊等语。第二十号有一则简短告示,说最近旧书业经营十分困难,汇文堂会尽可能给出收购的高价,请诸君参考本书所附图书目录,对自己想出手的藏书估价,若想出手,必登门收购云云。目录大率分经、史、子、集、甲骨、金石、书画、印谱、丛书、新刊本几类,也有少量港台书籍。可惜我对目录版本一无所知,只能略翻而过,无甚所得。

2014年1月4日再访留影。近年汇文堂书店因四代主人大岛夫人健康状况欠佳,时常闭门休业,而由内藤湖南所书、见证汇文堂百年光阴的匾额仍默默守护在此

大岛夫人未见过她那位叔父,只从父亲那里听到点滴片语,而今也渐随记忆模糊销蚀。她反复说,汇文堂是过去的事,今日之况羞于提及,觉得辜负了逝去的故人,也辜负还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们。我听了不知作何言语,惘然并惋惜。

那位青年,有一天忽然对我说:“汇文堂之类,每次听客人说起来,都无言以对。过去的经营方式,店家与客人的交流方式,我全然不知。那是彻底不再有的事。如果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其实完全不想这么做。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我听了一愣。

那之后,很少再去汇文堂。要去也仅略看一圈,即刻告辞。一则怕打扰,二则也不愿见到店家抱歉的神情。纸墨飘零,人事聚散,原本世之常恒。拉杂写了这些,也不知别人有无记录过,我只将听到的,看到的照录而已。

追记:

2015年2月10日午后,路过汇文堂,难得碰到开门营业,很高兴。环顾店内,架上书籍也比之前整齐许多,是好好收拾过一番。与那位青年店主闲谈几句,说大岛夫人身体已很虚弱,家里事多,因此平常营业时间不定。“但店还是要开下去的。”青年轻声道。闻此百感交集,无论如何,还是很安心。

汇文堂

602-0875 地址:京都市上京区丸太町通寺町以东 电话/传真:075-231-0767 营业时间:10:00~18:00 节假日休息

《京都古书店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