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不同的街道都有不同的气质，有风的日子，骑车穿行其间，别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或许是日子住久了，对每个地方都有了亲疏远近的认识。比如走在寺町尤觉熟稔亲切，走在百万遍一带更如在家门口一样，走在下京区的小巷内则觉寂静清凉。从冷泉通近卫通一路过来转入吉田神社参道，拐进校门，看到大樟树和钟楼，有一种被那绿意包裹的安全感，呼吸都可以放缓。二条通川端一带有两家相邻的很年轻的旧书店：水明洞与中井书房。前者经营书画古董，铺子里堆得非常混乱。店主是位很干净的年轻人，神定气闲坐在电脑跟前。走进中井书房，店堂十分整洁，有耳目一清的感觉。有时候走进某家旧书店，也能迅速感觉气氛是否友好，店家趣味如何。第一眼看到中井书房百元特价书区，就印象很好。摆出来的特价书都不是敷衍的大路货，居然有全套复刻本名家作品，别家书店一册都要卖几百块。此处离学校不远，熊野神社往南数百米即到。路过夷川发电所，鸭东运河流水清澈，两岸遍植樱花，春天的傍晚立在桥上，风景很美。
中井书房的主人中井和昭是一位非常和善的老人，故乡在爱知县名古屋，毕业于明治大学，在文艺社（一家支持自费出版的出版社）工作了几十年。公司经营不善，升迁无望，还有裁员之虞，遂在退休前辞职。1995年4月在京都落脚，开旧书店。问他为什么选京都，答说是出于对京都的信任：“京都虽然小，但好书店很多，有好书的客人很多，能欣赏书的客人也多。”
店内也是狭长纵深的布局，靠墙两面书架，中间一排。分类大略是历史、民俗、地理、文学、社会、自然科学、美术工艺、古籍。店内登记的书目约有万余册，质量均可观。历史类书籍最多，考古学、地方志、东洋史一类占了整面书墙，因此文学部的师生常光顾此地。问店主是不是自己也对此感兴趣，他连连摇头：“我只是做生意。学生最想要什么书，我就尽力去找什么。我自己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这是他谦虚的说法。他喜欢读书，家里也有不少藏书。儿女们兴趣都不大，他也想得开，认为书到底还是要流通才有意义，自己看过的书再卖掉，并不可惜。这不是藏书家的想法，他也乐得当个旧书老板，自称“藏书一代”，表示自己开店并不为传诸后世，只希望尽力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已。
中井先生
他不像京都不少传统旧书店老板一样懒于料理网店。中井书房的网络界面亲切友好。“创业平成七年四月！”“并不想成为专业书店！”“梦想是成为年轻人、女性都喜欢的旧书店！”“世间常理，无论多么重要的藏书，对自己之外的人来说，可能都是无用之物。而将这比性命都重要的藏书完全出手，我自有一种使命，要将书们转交到同好手中。”他笑称传统旧书店老板给人一种阴沉傲慢的印象，往柜台里一坐，给读者某种无形的压力。“我才不要那样呢。”我听了也笑。
店内气氛确实明亮轻松。落地窗采光良好，室内长日开着灯。门上挂着风铃，不时叮咚。书堆角落摆两幅可爱的画框。严肃的学术书一旁夹一排崭新的《别册太阳》——平凡社1972年创刊的杂志书，也是日本杂志书的先驱。有生活、艺术、历史、人物四类，图文并茂，我很喜欢。
其中生活类提倡于日常中发现生活的智慧，探寻生活的本质。内容涉及料理、传统家具、和服、民艺、中国陶瓷器、首饰、和纸、花道等，画质优美，文字别致。
艺术类有浮世绘、春画、日本画等，画质极佳，也有以前未公开的作品，很有收藏价值——《别册太阳》宗旨即是“照亮永远的过去与未来”。买过一册《酒井抱一》，内有大幅《夏秋草图屏风》（又名《风雨草花图》），并附该图草稿。酒井抱一（1761-1829）是江户时代后期的绘师、俳人，继承尾形光琳的优雅画风，为江户琳派的创始人，画风洒脱，有文人意趣。《夏秋草图屏风》左右二幅，左为骤雨中的夏草，右为强风下的秋草，满纸流风，气势浑然。夏草有芒草、百合、剪秋萝、旋花、女郎花。秋草有芒草、爬山虎、葛、泽兰，其中芒草、女郎花、葛、泽兰均属秋七草。《万叶集》有山上忆良两首和歌：“秋野花开，折来细数七种花。”“萩之花，尾花，葛花，瞿麦之花，女郎花，藤袴，朝颜花。”日人欣赏的植物与我们不大相同。中国诗歌、绘画中最常见者，如梅、兰、牡丹、松、竹、芍药、石榴、玉兰、菊等，清雅端丽，各有品格。而日人爱咏爱画的植物，大多纤弱细柔，亦颇合他们的传统审美。
夏秋草图屏风
《别册太阳》之《正仓院的世界》
如今市面的杂志书品类繁多，品质参差，《别册太阳》却一直保持较高水准，是故即便在旧书店，标价也不比原价低多少。中井书房家一律标一千日元，是很不错的价格。挑了一本《正仓院的世界》（2006年出版），开篇是正仓院事务所所长北启太所撰《至高传世品：正仓院宝物》。正仓院宝物总数约九千件，内容丰富，如佛具、衣裳、饰品、乐器、香料、药材、文书等等。这册杂志中介绍了两百余种，如著名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吴竹笙、鸟毛篆书屏风等，都有详细介绍。奈良正仓院只在每年秋天选取部分宝物在奈良博物馆展出，前后十余日，观者如堵。
中井见我挑得开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特价书区底下的柜门：“这里还有一堆！你慢慢挑，也都是一百日元一本。喜欢就拿走吧！夏目漱石的要看么？他的最多，我专门打包了一箱，在仓库。”
一看，是1980年近代文学馆新选名著复刻全集。这套全集复刻的是明治、大正、昭和初期出版的初版名著，装帧精美。我粗略挑了几册，又说想看夏目漱石的，请他拿来。
窗边的百元特价书区，质量绝不含糊，均为店家精心挑选
琳琅满目的《别册太阳》
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用的是阿兰陀书房1917年版。扉页有隶书“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愁”，此联出典于白隐慧鹤的《槐安国语》卷五第八则《三界无法》。
白隐慧鹤（1686—1768）是江户中期的禅僧，日本临济宗中兴之祖。生于骏河国（今静冈县），十五岁出家，行游诸国。二十四岁闻钟声而有所悟，后于信浓国（今长野县）得到正受老人（道境慧端，江户时代临济宗僧侣）的严格指导，终于开悟。他重新编辑整理当时的语录、公案，对后世影响甚远。《槐安国语》即是他评唱大德寺开山法师大灯国师语录之作。
芥川此书正文前有一页云“献于夏目漱石先生灵前”，以示对先师之纪念。芥川龙之介于1913年考入东京大学文科大学英文系，1915年发表《罗生门》，在同窗介绍下成为夏目漱石的门人。1916年12月，漱石因病过世。次年3月，芥川在《新思想》发表《葬仪记》，后来在作品中也屡屡念及恩师音容。“因我固执己见，老师曾面露不耐，沉默着。我也觉得很消沉。一直以来，总觉得好像让老师不喜欢了……”
另外还挑了东京博文馆藏版樋口一叶的《比肩》，扉页有镝木清方的插画，幸田露伴、岛崎藤村作序。文末附有泉镜花等人的悼念回忆文章与樋口一叶传、著作年表。是书初版于1918年，距一叶辞世已有二十二载。
此外有永井荷风的《珊瑚集》、北原白秋的《东京景物诗》、室生犀星的《性之觉醒前后》。永井荷风年轻时游学美国、法国，在巴黎过得很愉快，但父亲严命其归国，回来后在庆应大学任教。他选译了一些自己喜欢的法国抒情诗，大正二年（1913）年由籾山书房出版，即《珊瑚集》。荷风很推崇波德莱尔的诗，开篇就译了七首。去巴黎之前荷风已学过五六年法文，虽遵父命在美国学习实业，供职于日本大使馆、正金银行，有空时还是继续学法语，加上他的写作底子此书译笔优雅流丽，很可一读。
中井先生见我流连忘返，笑道：“你对日本文学感兴趣？搬得动就多拿些吧！”想了想居然道：“你挑的几本都不要钱。”我很吃惊。他自笑曰：“书放在这里没人读，是最寂寞的事。有人钟情，于书也是大幸。更何况做学生的，哪来什么钱。今儿高兴，你就拿去吧。”又指着我挑出来的五本文库本道：“这些就算一百日元一本。”原先是三百一册的标价。我不便强争，遂领受好意。
永井荷风的《珊瑚集》，大正二年（1913）由籾山书房出版
夏目漱石初版复刻文集，尤其是《心》《门》，装帧极雅致
他又找来那箱夏目漱石初版复刻文集，《心》《门》《我是猫》《漱石俳句集》《文学论》《虞美人草》……我大为惊喜，看全部定价一万五，有些踌躇。他道：“仍是一百一册算好不好？你中意的都可以挑。”说着一本一本打开给我看内页设计、品相：“一直放在这里也卖不掉呢。日本那时候做的书真漂亮，春阳堂现在也早没有了。夏目漱石的书呀，恐怕是最好卖的，各种版本都有，毕竟是国民作家嘛。所以这种特别的版本一般也没谁有心收藏。难得你喜欢。他的汉文底子真好，其他作家都赶不上他……”
中井书房长年营业，除正月外没有休息日。标书价的藏书票上印有专门请人设计的店标：打开的书，两只交握的手。中井先生讲究书籍品相，书价标签也很留意。他说，原先用的是书签状长纸条，其上手书价格。后来改成藏书票样式，标价也为打印：“这样看起来更正式点儿。”
靠近柜台一边有一堆没有整理上架的书。他说，这里放的往往是精心挑选的套书，特意放在外面，是为了让客人一眼能瞧见，比放在架上更容易出手。十多年来，这小小角落一直是他的经营诀窍。
店内漂浮着宁谧的檀香气息，一只小香炉蹲在柜台。中井先生好耐心，跟我说旧书味道大，点些线香可以清新空气。他说自己最喜欢的是山田松香木店。“鸠居堂太贵啦，光做游客生意去了。山田家价格最公道，江户以来做的香一直受寺庙信赖。你想呀，寺庙用的东西，都是不差的。”
当日那边堆的是筑摩书房三十六册《柳田国男全集》，品相完好，定价一万五千日元。这套书一般定价三万到八万不等，书市标出过两万的价格。中井先生道：“我这里书价其实很好商量。一般都会比网店的便宜些。虽全集单本出售价格会高不少，但还是希望有人整套买走，不要拆散。”我很喜欢柳田国男，当下心动。但全集实在是很大一堆，不得不多费些考虑，便没有立刻下手。转身就念念不忘，哪日再去，如果还在，大概是会买下的吧。
中井书房跟中国的旧书店也有往来。他给我看国内某些书店老板发来的订货函，说文史类学术书、古籍、文库本在中国都很有市场。“中国汇款到日本很麻烦，日本寄书到中国也费周折，盈利更是有限。只是想做些利于书籍流通的事。不管书去向哪里，只要能给人带来些益处，就算各得其所。”
我一位师兄说，某日黄昏到中井书房，主人正要打烊，卷帘门都放下一半，又笑眯眯等他挑书。他仔细选了很久，主人也不催。结账时又给了不少折扣，说是学生清贫，要多多体谅。如中井家这般风格的，在旧书店一行里恐怕很少见。因此把书带回家，也格外觉得珍重。灯下枕畔，吟味思索，方不辜负。
补记：
过了两日，我又去店里，一看《柳田国男全集》不在老地方，遗憾道：“已经卖出了么？”中井先生笑指一旁两只纸箱：“你那天好像有喜欢的意思，就给你留着啦。”开心且欢喜，也不管客居不便，即将三十六册全集买下。中井先生道我搬着费劲，说可以为我送回家。遂银钱两讫，安心回家等待。这种交情，仿佛认识多年。
又，偶听店家聊起来，井筒和幸导演的《无敌青春》（パッチギ）曾在中井书房取景，共三个镜头：主人公走进书店，主人公在书架前翻书，主人公发现需要的辞典。导演将摄像机架在柜台内，好长时间一动不动。“演员和导演都好辛苦，那么久，反反复复就为一个镜头，花了三四个钟头。我在一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怕打扰了他们。”中井先生笑着回忆。回家来看，果然有中井书房的三十秒画面：男主人公来到店里，找到一本韩语辞典——他爱上了一个在日朝鲜女孩。店内布置和现今没有什么区别，明亮的玻璃窗，长排书架。说起来中井家确实有不少朝鲜史、朝鲜语相关的书籍。据说井筒导演曾遍访京都旧书店，最终选择在中井家取景，因为店里光线很好，氛围清新，空间纵深。深有同感。
中井书房
地址：京都市左京区二条通川端东入新车屋町163 
电话／传真：075-751-5445 
营业时间：除过年外一般不休息 
Email：[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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