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

这下知道我家搬一次家有多麻烦了吧——又是鸡,又是鸭,又是兔子又是狗。

不过搬家的头两天,我妈安排我先撤,免了我一场狼狈辛劳。

她在我家另一块葵花地旁不远处的村子里给我找到一个临时落脚处,是村头一排土坯房中的一间屋子。

她骑摩托车把我送到那里,摸出一枚用一截破绳子系着的旧钥匙,开锁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和一只砖砌的炉子。

窗框上没有玻璃,蒙着已经破掉的塑料布。并且没有天花板,裸着几根歪歪扭扭的椽木。

这有什么可防的,居然还上了锁。

然而门上只装有锁门的门扣,此外再没有插销之类别门的东西。夜里没法从里面关门。

若是门朝里开的,还可以撑根棍子顶住。问题是门朝外开的。

我妈便叮叮当当折腾一番,在门框内侧钉了一枚粗大的钉子。又拾回一截绳子系在门把手上。

这样,晚上我就可以从里面把门拴在门框上。

她又叮咛一番。发动摩托车离去。

我目送她消失在村头。

回到房间,坐在床沿边发了一会儿呆,才打开自己的行李,把被褥铺在光床板上。

想打扫一下房间,却没有扫把。

地面是泥地,没做任何处理,甚至连最便宜的红砖都没铺。墙面也没有刷石灰,裸着掺着碎麦草的糙墙泥。

床头对面的墙上涂有两行巨大的刺目的红色汉字——

“死了都要爱”。

“不要再来伤害我”。

估计是之前在这里租借房屋的汉族人写的。看情形,肯定是个寂寞的年轻人。

这是荒野深处的一个纯粹的哈萨克村庄,偏远又寂静。跑到这种地方租房子的人,要么是跟着老板跑工程的内地民工,要么是像我们这样的种植户家的雇工吧。

我拉开被子钻进被窝,盯着那两行字渐渐入睡。

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迷迷糊糊直到天明。

似乎在经历之前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人某个时期的辗转反侧。

第二天,我在这个村子里转了转。出门前锁上了门——虽然没什么可防的。

这个村庄和乌伦古河上下游的绝大多数村子一样,也是一个牧业村。夏天,村里牲畜和壮劳力全都进入北方的深山牧场,每家每户只留一两个人守着草料地。因此,整个夏天村子里安静极了。

按规定,每家每户除了草料地,还会给分配几十亩耕地。可牧民们大多不擅耕种,都把地租给了外地人。

我家的租地就是这么来的。

安静,空旷。我从村头走到村尾,好容易才在村里唯一的一家杂货店门口看到两个人。

是两个酒鬼,坐在墙根阴影处的长条木板凳上持杯沉默相对。脚边堆着几只空啤酒瓶。

我的到来令他俩暂停喝酒,默默打量了我很久。

小店的木门异常狭窄,已经变形。窗户又矮又小,窗框上绿漆斑驳。土坯墙年代过于久远,墙根处蚀空了一长溜。整幢房子已经陷入大地一尺多深,一进门就得下台阶。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房间很黑,站了几秒钟才适应里面的光线。

木板的柜台,木板的货架。货品寥寥。居然还有桂花头油这类古老商品。

我将有限的商品观察了好几遍。最终还是什么也没买。

傍晚,我妈才骑着摩托车来接我。

我把被褥卷起来绑在摩托车后面,转身重新锁上这间房子。

上锁的时候,心里突然间涌起几分离别的惆怅。奇怪,这个房间明明只住了一晚,这个小村子也只停留了半天,竟有异样的熟悉感。

《遥远的向日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