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茨堡

参加夏季萨尔茨堡音乐节是我很久以来的心愿。一直旅居欧洲,想去并非不能去,却迟迟未能成行。不是担心人多就是怕票难买,总之有怕麻烦的念头在先,不觉之间敬而远之。我不大喜欢人多的场所,万国博览会啦奥运会啦商店减价啦熊猫啦巨人队棒球赛啦迪斯尼乐园啦正月里的明治神宫啦江之岛海滩啦樱花盛开的上野公园啦——这类人山人海的地方从未去过,一想人山人海就万念俱灰。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我讨厌看很多人挤在一起。冠以什么什么“节”的东西一概讨厌。较之讨厌,莫如说是憎恶。因此,音乐固然想听,可是一看见音乐节三个字就没了心情:算了,不去也罢。

另外,以前在维也纳待过一个星期,待得百无聊赖这点也是我懒得去萨尔茨堡一个原因。别人如何感觉我不晓得,反正对我来说维也纳实在是个无聊的城市。东西不好吃,又没有特别的事可干,甚至觉得世间居然有这么无聊的地方。天天去动物园,或在舍恩布龙宫的树林里喂松鼠,如此懒洋洋打发时间。既然同是奥地利——我想像——那么萨尔茨堡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这次旅行来说,计划也并不是为了去萨尔茨堡,感觉上只是去德国南部旅行时顺路——如果可能——去一下。不料从奥地利乡下转到萨尔茨堡时,我们很大程度上喜欢上了这个国家。结果,半个月旅行只在德国南部住了四晚,其余时间几乎全在奥地利转来转去。对人也好对国家也好,只凭第一印象有时会错看对象,这便是个佐证。坦率地说,奥地利多少有些单调,没有意大利的妙趣,没有德国的份量。美丽、洁净,但是单调。若说单调也没什么不好,那么这个国家就很好。而且——也许哪个国家都一样——乡下小镇比大城市有意思。另外,奥地利最好不过的是安全。东西放在小汽车里不管也尽可放心。用不着当心抢包、顺手牵羊和吉普赛人,这对于在意大利生活的人来说无异于天堂。进入这个国家后我们得以打心眼往外舒了口气,好久不曾这样了,深感这才是人生活的环境。常有人说去纽约若无那种有刺激性的场所没有意思,可我不那样认为。不管谁怎么说,能够放心生活的安全场所才是地道的场所,在这点上,奥地利无可挑剔。刺激性那东西,恐怕应该是每个人在自己心中制造出来的。

开车驶入萨尔茨堡。岂料,萨尔茨堡这地方简直是个迷宫,小巷不断拐来拐去,单行线、车辆禁入、此路不通等令人应接不暇。预订了山顶上一家宾馆,但横竖开不到那里。就像卡夫卡的小说,折腾多少次都要回到同一地方。折腾一个小时后,灰心丧气地给宾馆打电话问从这里如何去宾馆。“电话里怎么也说不清楚,雇辆出租车,随车后跟来!”可我们已实在累得浑身瘫软,没气力费那个操办,于是退了那家宾馆,在街口一个大停车场把车停下,在中心地带一家小宾馆要了房间。听人说音乐节期间突然闯进去,全城宾馆哪一家都不会有房间,但实际去了一看,总有办法可想。这家宾馆虽然便宜,但感觉不错,谈不上气派,但干净利落,一楼的小啤酒屋样式的餐厅也蛮有平民味道。我们决定在此住两晚。

从这宾馆去音乐节中心会场走路只需五分钟左右,结果上十分方便。看街上贴的海报,今晚的演奏是阿列克西斯·魏森伯格(Alexis Weissenberg)的钢琴,写道还有票。去售票地方一看,原来今天的阿列克西斯·魏森伯格已经取消,代之以鲁道夫·布赫宾德(Rudolf Buchbinder)的演奏。但毕竟特意来到萨尔茨堡,遂买票进去。

在歌剧方面,此前一天有威尔第的《假面舞会》(苏提爵士〈Georg Solti〉指挥),两天后有《托斯卡》(阿巴多〈Clandio Abbado〉指挥)。《假面舞会》本来该由卡拉扬指挥,但众所周知,卡拉扬突然去世(街上仍贴着卡拉扬海报),而由苏提爵士代他指挥。替代人选也问过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和穆蒂(Riccard Muti),但伯恩斯坦说他从未指挥过《假面舞会》,穆蒂则说替代卡拉扬精神压力大,因而轮到苏提爵士头上。在售票口我试着问有没有《托斯卡》的票,对方以惊诧的眼神看着我:“你这人怎么现在才来呢?”的确如此,现在不可能有。

不过就结果来说,布赫宾德的钢琴令人兴味盎然。老婆以前在东京听过魏森伯格的钢琴,依她的说法,此人比魏森伯格有趣得多。那是过去的事了,魏森伯格现在的演奏有怎样的变化倒是不晓得。

来听音乐会的人衣着都相当考究,男的大部分穿晚礼服那样的东西,女的很多人身穿露肩的正式礼服裙,戴宝石,总之珠光宝气堂而皇之。意大利的音乐会没有多少人如此郑重其事,对二者的落差吃惊不小。我也姑且穿了夹克进场,总算没有太出洋相。

日本听众也相当多,因为有不少旅行团是以萨尔茨堡音乐节为招牌组团的。说老实话,我也听人说若想在萨尔茨堡听音乐会,最好从日本随旅行团去,否则很难在当地买到票。前面座席上身穿盛装的日本女孩子们吵吵嚷嚷互相拍照,旁边一位奥地利太太叫她们安静一下。日本的年轻女孩子一兴奋就忽然齐声高叫,什么缘故呢?

布赫宾德的节目单上首先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31中的2和3。一言以蔽之,这是简约主义式(minimalism)的贝多芬——将感情色彩和深沉的思考全部剔除,只留下音符,然后重新构筑。在这个意义上,同古尔德(Glenn Gould)的演奏有一脉相通之处,却又和古尔德截然有别。这里没有古尔德音乐传达的那种令人战栗的宇宙。宇宙虽然没有,但也自成一统。如果说宇宙那东西没有也无所谓,那么就正好合适,妙趣天成。体会到这种妙趣,自两年前在东京听瓦莱瑞·阿瓦纳斯维(Velery Afanassiev)的钢琴演奏以来这是第一次。

后半段是肖邦和李斯特。肖邦是第二号谐谑曲、幻想即兴曲和另一支小品,李斯特是没怎么听过的小品。

肖邦蛮有意思。一点也不再像肖邦,怎么说呢——抱歉,找不出恰如其分的表达方式——滑稽得令人目瞪口呆,全场也掌声四起。鬼气逼人、撼人心魄、百感交集、切肤之美、直击人的本质——根本不是这类东西,然而值得一听。纵使宣称听遍肖邦所有种类演奏之人,听了这场演奏,恐怕也不由一笑莞尔。便是如此快活、新鲜、温馨的演奏。听罢这样的演奏,深感欧洲文化圈到底积淀深厚。

演奏完了仍掌声不息,人们“扑通扑通”猛踏地板,声音震耳欲聋,颇有北欧海盗庆祝什么的味道。加了三四曲,但听众仍不离席。这么说或许失礼,真是白捡的音乐会。之后去啤酒屋喝啤酒、吃香肠,返回宾馆。

翌日在圣方济教堂听风琴、长笛和双簧管音乐会,这个也极有情调(硬木椅,屁股有点痛)。萨尔茨堡一天有五六个音乐会。所以一早起来就去演出导览中心去看当天演出一览表,从中选出自己想听的音乐会即可。既有名人木偶歌剧,又有城堡大厅里演奏的室内乐,每星期在教堂演奏一次莫扎特的安魂曲。有这么多场音乐会,觉得在这里待一星期怕也待不够。运气好用正常价格搞到歌剧的退票也并非不可能(当然,仅仅是并非不可能那个程度的可能性)。

只是,这个城市雨多。我们逗留期间一直下雨。尽管是8月初,却冷得没说的。身穿全毛的毛衣(由于太冷了,来奥地利后买的),外面套上夹克也还是冷,只好进餐馆喝热汤来温暖身子。买明信片,上面画的是雨中萨尔茨堡,后面写道“以多雨闻名的萨尔茨堡”——想必雨多得上了明信片。睁眼醒来下雨,再醒来仍下雨。不仅萨尔茨堡,奥地利无论去哪里都雨多得不行。觉得无日不看雨。车窗雨刷好像总是“喳喳”响个不停。从萨尔茨堡北上十来公里穿过奥地利同德国的国境,那边晴空万里。而南下一进奥地利,保准又是雨天。看过电影《音乐之声》的人很可能以为奥地利总是天朗气清阳光灿烂,但那彻头彻尾是20世纪福克斯公司[1]式谎言。也许我们不巧赶上了这样的季节,不过那雨下得的确比日本的梅雨还厉害。

雨把我关在房间里动弹不得,在奥地利期间尽看书来着。带去的岩波文库版七卷本《基督山伯爵》全看完了,另在一个名叫Schladming的小镇的一家小书店买了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的《马耳他之鹰》(这家书店里我觉得可以看的英文书只此一本),相隔许多岁月又读了一遍。读罢,又读了汤姆·沃尔夫(Tom Wolfe)的《虚荣的篝火》(Bonifire of the wanities)(在慕尼黑一家书店买的)。翻过阿尔卑斯山,住进乡村旅馆,吃薄薄的炸牛排,看窗外下个不停的雨,一边听着牛脖子铃铛的“丁零丁零”声,一边看汤姆·沃尔夫有趣而不无夸张的小说(何以觉得夸张说不清楚,但有趣还是有趣的),如此一天天过去。

在奥地利吃惊而又佩服的是,尽管雨“哗哗”一个劲儿下,但很多人一不撑伞二不穿雨衣,就那样悠悠然满不在乎地走在街上——或许人已进化得适应了气候。另外就是马自达车多得不得了。比之丰田和日产,马自达的数量遥遥领先,不知什么缘故。

在奥地利每天吃好多种东西,但菜名一个地方一个叫法。由于拼写特长,吃了什么都忘光了。当然,每次点菜时看菜单记下菜名倒是可以,却因嫌麻烦而半途作罢。

PRINZREGENTENTORTE

A RTISCHOCKENHERZEN

GESCHNETZELTE HÄHNCHENB RUST

SCHASCHLIKSPIESSCHEN

若把这等菜名一一记在手册上吃饭,你认为能吃出滋味么?我可是不行。一想大学一年级时的德语课就心里沉甸甸的。

我所以一边心想唔这个好吃一边特意记下菜名,是因为在萨尔茨堡吃的是VOLLKORNROLLE。这个菜里面是肉末饼,外面用饺子皮那样的面皮包起来油炸而成。清淡爽口,虽说达不到鼓掌踏地板那个程度,但也绝对不同一般。别的地方看不到,估计是当地特产。即使为了吃这东西,也想再去一次萨尔茨堡。

阿尔卑斯的麻烦事

旅行中总会遇上麻烦。试想,在一不了解情况二无熟人、甚至话都讲不大通的陌生地方惶惶然走来窜去,没有麻烦事才不可思议。若怕麻烦,不去旅什么行老实待在家里租录像带看不就得了——这是正理,是正理且是正论。可是一旦麻烦事实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容易想得开了。正理正论转眼之间烟消云散,化为身后遥远的风景。那东西丝毫不起作用,剩下来的惟有孤零零的自己——面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易受伤害的自己。

说来不可思议(也许没什么不可思议),人这东西对于降临在他人身上的灾难想像起来较为容易(说什么就是那么回事嘛,那种事情是有的嘛,本应预想到才是),然而一旦轮到自己头上,其精神追索力便像夏日午后的老犬一样半死不活。例如,你能想像到明天自己会被宣告得了癌症吗?能想像你太太明天跟哪个男人私奔并从银行打电话通知你可以用信用卡提款的账户上欠款达五百万日元之多吗?能把那时的打击和痛楚作为自己的事加以想像吗?

不可能。只有那种麻烦事作为活生生的现实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人才会觉得岂有此理,才会认为不公平甚至发脾气。无一例外,我也如此。

麻烦事发生在8月6日(星期天)上午快到10点的时候。我们早上9点离开德国南端一个叫奥伯摩根的地方,穿过森林中一条国境(有一个警备人员,查看一下文件)进入奥地利。进入奥地利后,云色照例反常起来,看样子任何时候下雨都不奇怪。从奥伯摩根到奥地利一个叫罗伊特的镇约有三十五公里,一路全是景色优美的山路,别名叫蒂罗尔(Tirol)观光道。车也少,幽静,空气清新。有牛群的地方不时有湖泊出现,湖很漂亮,湖面一点垃圾也没有。沿路一块广告牌也见不到,没有House Kukure咖喱的广告,没有三得利纯生啤酒的广告,没有“扒金库”[2]新店开张的广告板,没有“大意一秒悔恨终生”的交通标语。哪座村庄都有塔尖高耸的漂亮的元葱形教堂。因是星期天早上,身裹蒂罗尔服装的老伯们正往那样的乡村教堂集中。游客们一副登山打扮往山里赶去。这些人看上跟下雨不下雨毫无关系,正毫不含糊地享受着hard[3]的星期天。厚墩墩的云絮从阿尔卑斯的山梁间移往那一带的山谷准备下雨。麻烦事连影儿也没有。阴固然阴,但静谧而祥和——便是这样一个星期天清晨。那里交流的没有任何消极话语——这倒不是保罗·西蒙[4]口中的歌词。

可当我翻过最后一座山、正一面俯视蒂罗尔城一面变速时,引擎突然熄火。怪事!我以为挡没换好,重换了一次,重新猛踩油门,但毫无反应,只是“呯”一下发出无奈的声音,全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样,常有的不祥预感弥漫开来。因是下坡路,加之刹车还灵,心想哪怕下了坡也好,于是缓缓滑下坡去,在看得见人家的地方把车靠路旁停下,然后再次慢慢转动钥匙,启动马达动了,但引擎点不着火。我关掉引擎,隔了五分钟再次转动钥匙,但还是不行,反复几次都点不着火。

下车打开引擎盖,做一个深呼吸,思索启动马达转动而引擎不点火的原因。怎么回事呢?以点火线圈产生高电压,通过分配器把电压分配到点火栓,点火栓发出放电火花点燃混合气——详细道理不大清楚,但作为顺序大体如此。所以,作为原因应该首先怀疑点火栓。可是点火栓能看得见的地方全部好端端地连接着。毕竟是新车,很难设想点火栓会老化。其他的大致查看之下,眼睛看得出的问题点一个也没有。我能想起来的也就这么多了。一筹莫展。本来我就对付不来机械类东西,正因如此,动身前才在蓝旗亚定点厂接受了定期检查,以确保万无一失。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怎么回事?”老婆问。

“不知道,引擎点不着火。”

“怎么一下子这样了?”

“这——,怎么会这样呢?本来不该这样的啊。还不是,刚才还运转得那么正常,根本没有不对头的地方。极常规地从二挡换到三挡,结果突然不行了。难以置信,这可是新车哟!”

“所以我不是说最好别买意大利车么?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买日本车或德国车就好了,那样就不至于遭遇这种傻事!”

或许言之有理,或许该买牢靠的大众高尔夫。买蓝旗亚时,包括意大利人在内,好些人劝我最好别买意大利车,可我半是出于好奇心,还是买了意大利车。怎么搞的!

“所以就这个样子,”老婆说,“星期天早上在奥地利山路上引擎突然寿终正寝。”

不用说,她相当气恼。雨也飘飘洒洒落了下来。得得,我也恨不得发句牢骚:我干嘛非遭遇这等事情不可!这样一来,歪理也罢正理也罢什么都无从谈起了。实在无法相信这么糟糕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毕竟不能老这么抱怨下去。老婆只须气呼呼地说三道四,而丈夫必须默默采取对策,此乃世间习惯,或者说是宿命。极不公平的宿命——倒是不好这么说。

首先下车拦一辆过路汽车说了情况。停下来的是挂着博洛尼亚车牌的菲亚特AUTOBIANCHI Y10。两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女孩看着引擎盖下面这个那个议论了一番,但他们也不明所以。他们提议送我们去附近的修理厂,可是往车里一看,四个大人,其余的空隙里满满塞着橡皮艇、胀鼓鼓的旅行箱以及行囊等莫名其妙的东西——意大利人典型的休假准备。那种地方怎么还能坐进两个人呢?好意自然非常感谢,但谢绝了。

接下去按附近一家门铃,向那里的太太说明情况,请她打电话给奥地利类似JAF[5]那样的地方。星期天一大早,太太仍一身睡衣,正在准备早餐。她说修理车马上就到,我道谢回到车上。约二十分钟后,车来了,涂成黄色的三菱帕杰罗,一位看样子蛮好说话的老伯从中下来,以意大利方式寒暄道:“GruüB Gott(您好)!”“GruüB Gott”味道很有些像澳大利亚那句“good day”。“怎么了?”此人只会德语。我一手拿着词典,用只言片语的德语好歹介绍说:在那里的坡路上,引擎突然停了。对方“唔唔”两声,用像是万能表的东西这个那个检查了十五六分钟。“电的问题啊,这个。”他说,“这里彻底死掉了,这东西我没有办法,本该给你拉去罗伊特那里的修理厂,可今天是星期天,我想不会开门,不过反正去看看吧。不要紧,去了总有办法。”

这么着,被帕杰罗牵引着赶去两公里外的罗伊特镇。被牵引是有生以来头一遭,气氛凄惨至极。规模诚然大不相同,但仍使我不禁想起在挪威海湾出事的苏联核潜艇。

到了罗伊特镇,修理厂果然关门。毕竟是夏季休假期间的星期天清晨,开门反倒奇怪了。

“怎么办,这回?”老婆说,“说到底,就是因为你想要蓝旗亚……”

“喏喏,”老伯似乎觉察出形势不妙,“这家修理厂的老头儿我认识,我去讲一讲,求他破例开门,放心!”

奥地利JAF老伯非常热情,特意跑去修理厂老板家按门铃,但谁也没出来。

“肯定到哪里旅行去了,没那么快回来的。”老婆说。她这人的性格对什么都比较悲观,而我相对说来凡事都较乐观。非乐观之人不会买什么意大利车。听我一个熟人说,一个在日本买意大利新车的人开着它从东京跑到京都,回来后对经销商一说,对方大为佩服:“你真有勇气啊,居然开那车跑到京都!”是否真有其事我不晓得(很有些都市传说的味道),但情况很可能属实。不是乐天性格的人不会买,还需要勇气。

“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有路就好。”妻说。

有路就好,我想。

JAF老伯看样子也是个蛮可以的乐天派,说道:“跟你们说,现在是不在,但我想很快就回来的。回来我就求他开门,在那里的咖啡馆等一下,到时候我去接你们。”相当热情,意大利人办不到。我不是说意大利人不热情,但这点我可以保证:意大利人办不到。至少他们关切之情(如果有的话)不会在星期天表现出来。

“事情要往好的方面看。”我说,“幸亏没在意大利,对吧?在意大利,基本上三天寸步难行。”

“倒也是。”老婆勉勉强强同意。

在罗伊特镇上转了一阵子。老实说,了无情趣。地处德国菲森(Füssen)至奥地利因斯布鲁克(lnnsbruk)的交通要道,以致车多得不得了,一片嘈杂。几乎没有游客特意在这种地方住下,宾馆也少。转了三十分钟,之后在老伯说的咖啡馆坐下等他。喝两杯咖啡等了一个小时,老伯没来。我转而喝啤酒,加吃香肠,又等了一个小时,老伯仍没来。一对双胞胎老太婆进来,坐在我们邻桌喝啤酒,喝完离去。双胞胎老太婆喝啤酒的情景十分可观。接着两个本地的小伙子进来,喝着啤酒打了一局台球。老伯依然没来。别无他法,又要了一杯不好喝的啤酒。搞得我老是小便。

最终,老伯来时已下午3点多了。我们在昏暗的咖啡馆里等了三个小时。这时间里老婆始终绷着脸。“那种东西扔去哪里算了!”她说。我向她解释:“车那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扔的。”但她根本听不进去。

“修理厂给打开了,刚才。”老伯说。

谢天谢地。总算舒了口气。老伯把我们领去修理厂,在那里付了奥地利JAF的牵引费,约六千日元。“若是会员可以免费,可惜没会员证。”老伯惋惜地说。的确令人惋惜,我们不是奥地利汽车俱乐部会员。他“通通”拍着帕杰罗说还是日本车好,意大利车不行,买日本车好了!我说谢谢。是要谢谢。

修理厂老板六十岁光景,不愧在修理厂干了四十年,给人的感觉甚是坚毅。这样的人绝不会支持迈克尔·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不会听布莱恩·费瑞(Bryan Ferry),不会去四季电影院(Cine Saison),不会买米索尼(Missoni)毛衣,只知道闷头修理汽车。老伯打开引擎盖,以兴味索然的神情大致往里扫了一眼,开口道:“我儿子会讲英语,叫他来一下。”片刻,感觉上似乎去年刚刚高中毕业的儿子开着十分狼狈的红色菲亚特赶来了。身材挺拔,金发,一个相当英俊的男孩,身穿上下连在一起的工作服,神情像是说“得得大好的星期天叫人家出来”,但看来父亲在家里拥有绝对权力,儿子不敢抱怨。正是贪玩年纪,是叫人可怜,可我毕竟没有可怜别人的余地。大致说明情况之后,他说“唔明白了”,随即开始修理。

可是,无论怎么捣鼓都查不出原因。种种东西拆卸下来,用万能表检查,更换零件,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但怎么都没奏效,引擎依旧一声不响。一个像是玩伴的小伙子来看情况:“你干什么呢?”“啊,父亲叫我修车。”“哪里坏了?”“噢——喏,这个。”——如此你一言我一语,神色渐渐黯淡下来。然而父亲看样子相当顽固,绝对不向儿子伸出援助之手。我问儿子哪里坏了,也只是应道“唔非常麻烦”。大约折腾了两个钟头,还是毫无头绪,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去父亲那里大概说道:“爸,我实在弄不明白了。”“知道了,好了,我来。”父亲大概这样嘟囔了一句,言外之意像是说你这家伙怕是够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自己动手?我这里还急着哩!无可奈何,各家有各家的招术。他的儿子和同伴又开起菲亚特去了哪里。在这冷雨飘零的阴暗的星期天傍晚、在这望一眼都索然无味的幽灵城,年轻人到底能有什么好玩的呢?也罢,总会有什么可玩吧。年轻时候不管干什么想必都自有其乐趣,再怎么索然无味,也比拆装汽车电瓶有意思。

老伯说,这就看一看,也许花些时间,说不定要今晚7点或明天早上才行。我们只好死心塌地,在这里住一晚上。地方实在不怎么样,如果可能,真不想在这种地方留宿,而且原定今天顺便去跑瑞士,但事已至此,只能作罢。光是星期天有修理厂开门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感激涕零了。

我们住的是城里最大最老的宾馆。到底老,地板一踩,声音惊天动地(莫非“忍者[6]公馆”不成,这里?),公馆似乎倾斜了,浴室的拉门不拉都会吱溜溜滑开。但房间相当宽敞,格调也算不坏。这家宾馆看样子倚老卖老(此外怕也没什么卖点),一楼大厅齐刷刷挂着一排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自家宾馆照片。那时连自行车都还几乎没有,镇的印象远比现在富有牧歌情调。19世纪的奥地利老伯们全部留着胡须,神气活现。那还是哈布斯堡皇室统治奥匈帝国时期的事。还可找见在城内广场上进行消防演习的消防队老伯们的形象,有人得意洋洋地悬在高楼的窗口上,有人顺着长梯正朝房顶上爬,全都摆着一副架势,显得极为开心。看年代,得知这些照片拍完不久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开始了,这些人想必也有几个战死疆场。

早已饥肠辘辘,进宾馆放下东西就直奔附近的饭店,喝啤酒,喝牛肝汤,吃火鸡火腿。我原本不大喜欢牛肝和火鸡(累得点错了),但作为菜式相当够味。反正得以坐在椅子上吃饭就足以千恩万谢了。

“好在修理厂开门了。”我喝着啤酒说。

“但愿能修好。”妻一边吃晚饭一边冷静地说。

第二天早上(同样下雨)去修理厂一看,所幸车修好了。

“喏,就这个。”老板儿子不动声色地给我们看切断的软皮线。直径约一厘米粗的塑料线。像是被斧头砍的,利利索索地斜茬切断。“连接点火线圈和分配器的软皮线,从这里到这里。这个断了,自然点不着火,被鼓风机皮带卷进去切断的。”

我还没彻底理解:这么粗这么结实的软皮线卷进鼓风机皮带就能利利索索断掉?那岂不有点太过分了?刚刚检修完,怎么就出这种事故了呢?

“这是常有的事故吗?”我问年轻人。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耸耸肩。一个寡言少语的小伙子。于是我自问自答:“常有的话谁受得了!”大概因为配线纵横交错,致使软皮线不太好找,但毕竟点不着火,按理首先该查看点火线圈和分配器之间的软皮线,此乃汽车维修工基本的基本,何况引擎盖打开了两小时之多,本该早看明白才是!想必在父亲眼里,儿子还远远不到火候。

但不管怎样,修好还是修好了,别人家庭的事交给别人处理好了,我道谢付修车费,约两万日元。老板儿子星期天还干活,也够可怜的了,给了他一点小费。

“所以嘛,咬咬牙也该买奔驰。”老婆又啰啰嗦嗦抱怨道。

“算了吧,奔驰是房地产商或棒球选手开的车!”我说(诸位房地产商和棒球选手们,抱歉抱歉,这纯属玩笑,不是什么职业歧视。奔驰不管怎么说都是好车,我开这样的玩笑,不过是因为我买不起奔驰而心理不平衡罢了)。

“反正故障少。”老婆说。

“再不会坏了。那的确是特殊事故,不会再三再四出现的。不要紧了,车况本身并不坏。”我解释道。较之解释,更像是为被妻子讨厌的糟糕朋友辩护。

“天晓得!”老婆冷冷地说,活像在轻度诅咒这辆车。是的——有妻室的人想必晓得——交谈中妻最后一句话大体是这种轻度诅咒。

这天下午,在一座名叫霍尔茨高的富有明信片式牧歌情调的美丽的小村庄附近驱车行驶时,果不其然,仪表盘上的刹车警示灯亮了,陡然现出橙黄色,极不吉祥地。都是她诅咒的!得得得得!进加油站请人一看,对方说:“我说先生,要拿到蓝旗亚指定修理厂好好调整一下刹车闸才行。”啧啧啧啧啧!“修理厂在靠近瑞士边境一个叫阿尔伯施文德的地方,非开去那里不可。开去那里应该没什么问题,反正今天最好调整过来,刹车失灵可不是闹着玩的。”

“奥地利汽车修理厂之旅!”老婆没好气地嘟囔一句。

“事物要往好的方面看。”我说,“这种情况,开德国车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的。无故障汽车旅行自是安全,可那终究不过是风驰电掣地从这个宾馆跑到那个宾馆嘛!而开意大利车可以看遍社会每一角落。”是的,不管谁怎么说,我都是天生的乐天派。

如此这般,我们又望着被雨淋湿的牛们和教堂,一路朝阿尔伯施文德奔去,极其沉默地。

关于阿尔伯施文德修理厂没有特别值得写的(顺便补充一句,那以后跑到六千五百公里时,在高速公路飞驰之间哪里一个螺丝突然脱落了,变速杆变得摇摇晃晃)。


[1] 美国的电影公司。

[2] 一种将球弹起击入孔中的赌博机器。

[3] 意为“艰苦,严峻,猛烈”。

[4] 美国吉他歌手(Paul Simon,1941—)。

[5] Japan Automobile Federation之略,日本汽车联合会。

[6] 日本战国时代(1467—1568)各诸侯国使用“忍身术”刺探情报、扰乱敌人后方或进行暗杀等活动的人。

《远方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