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猪肉的女儿

今天外婆想吃猪手,我去买猪手的时候,得知猪肉店老板娘刚刚在两个小时之前接到电话,被告知自己家乡的老父亲在今天清晨自杀了。

老板娘一边熟练地给我剁猪手,一边诉说事情的经过,不时停下来流泪。

实际上,四川新疆相隔万里,详细的经过她怎么能知道?只能反复强调:“太突然,实在太突然了……”据说,她父亲一大早像往常一样摸黑起床,给孙子做了早饭。目送孩子背着书包上学离开之后,返回屋子,悬梁上吊。

“啊怎么会这样?”

“老糊涂了!”

“但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糊涂了!”

“总得有个原因吧?”

“没有原因,就是老糊涂了!老得啥子也不晓得了!”

什么原因也没有,一个老人死于非命。他如此厌恶自己的命运。

她包好剁成块的猪手,却迟迟不递给我,又说:“现如今老家只得他一个人了,二道(以后)哪个谨佑(服侍)他?讲呷好几道,喊他来新疆硬是不来。我们回去接他来他都不来。老家还有啥子嘛?我们在这边生意做呷这么久,又哪们回去得到了?在新疆,有吃哩,有穿哩,哪点不好?我们都来呷这么久了,哪们不习惯?老家有啥子好哩呢?就他那么一个人,也不晓得一天到黑守到起哪样……”

我这才有点明白怎么回事。

当年我们决定离开四川来到新疆的时候,外婆的事情就很让人发愁。她当年已经八十多岁了,死活也不愿意离开故乡。但若是不和我们一起走的话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我们家乡,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从我大外公算起,我们家在新疆已经生活了三代。我妈妈更是从小在新疆长大,跟着周围人说满口的河南话,竟然一句家乡话也不会说。

外婆五十岁来过新疆,早年也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年,若不是因老外婆——她的养母瘫痪了,她于七十多岁那年又回到了四川服侍更老的老人,说不定也会在新疆扎根呢。她一生南下北上、往返无数,这把年纪,该消停消停了。可是,我们却令她在耄耋之年仍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无论如何,不能把外婆一个人留在家乡。于是我们生拉硬拽,硬把老人家带到了新疆。这一离开,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出发前,她所在的民间佛教协会的老人们纷纷来找她合影留念,所有人都已经把这次分别当作死亡一样的永别了!

外婆是多么不愿意离开啊!她的坟墓也修好了,棺材十多年前就准备妥当,一直停在祖屋的堂屋里。寿衣寿帽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做好这一切准备后,她的整个生命从容了下来,再也无所惧怕似的。

和许多地方的习俗一样,我们家乡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后,也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买棺材,做寿衣,选坟地,刻墓碑。这并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同时也能为后代减少麻烦,万一自己哪一天突然谢世,不至于让晚辈措手不及,处理不当。

可是,外婆安排好自己的后事后,整个人生却突然被改变。一切被打乱,她远远离开自己的坟山和棺木,一无所有地去到新疆。她被迫放弃一切,远远不知该如何重新开始。

眼前的这个卖猪肉的老板娘,早年一定是为生活所迫,来到新疆打拼。渐渐地终于能够安身立命了。如今,不但自己生活了下来,还给后代创造了稳定的生活。

可是她的父亲却做不到。这个一生都不曾离开过故乡、不曾离开过童年的老人,一定是倔强而柔弱的。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晚,一定愁肠百结。他又一次披衣下床,推门出去。踩在熟悉的田埂上,默念着蚕豆该下地了。又想到儿女们一遍紧似一遍的催促,想到自己年近七旬仍然未知的命运,便暗暗下了决定。

更早些的时候,每当他扛着农具走在乡坝里,迎面前来的人问:“你的女娃子在哪哩?硬是好多年没见了嗦!”

他笑着回答:“在新疆卖猪肉。”

又有人问:“你哪么又不去新疆哩?”

“我哪么要去新疆?”

“新疆好得很噻!”

“新疆哪点好么?”

一笑而过。皆无用意。

乡间的清晨雾气浓重,当他摸黑起来给小孙子做饭,想到这是自己在世上为亲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该是多么矛盾、心疼啊!他明知这一生还有许许多多的早饭要做,却硬生生就此了断了……

我至今仍不能体会何为“背井离乡”。但我与一个有着故乡的老人生活了那么多年,与她一同流浪,一同刻骨感觉着无依无靠、无着无落。再面对这死者的女儿,看着她一边絮絮叨叨地哭诉,一边磨磨蹭蹭给我找零钱……好像这一刻是命中注定,让我接受了一场巨大的暗示。

是的,我与这个卖猪肉的老板娘素不相识,但她却将自己的那么多事情,片刻之中统统倾倒于我。从此之后,再也不记得我是谁。她也顾不上我是谁了。她至亲的亲人在几个小时前死去了,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猪肉还要继续卖下去。

而我呢,拎着猪手,懵懵而紧闭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位悬梁的老父亲的事,萦然绕怀,挥之不去。他那卖猪肉的女儿还对我说:照规矩,死者要停放三天才能发丧出殡。但有人请阴阳先生过来排算了一下,说本日出殡最吉。况且上吊自尽的人,不得停留时间太久。估算一下时间,现在已是中午,他应该已经下葬了,从此深深躺在熟悉的泥土之中,再也不会发愁离开和停留的事情。

2006年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