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树

阿克哈拉村虽然偏远,但植树节还是要过的。到了那一天,村长亲自一家一户上门通知,要求居住在公路两边的店铺和住户在自家门前搞绿化,一家七棵树的任务,谁也跑不掉!于是大家一大早就扛着铁锨在路边挖坑。坑的规格要求是一米乘一米。这是个相当大的坑。

我妈仗着在所有人中年龄最大,总是耍赖。才挖半个坑就撂锨不干了,嚷嚷着太难挖了,并厉声质问村长为什么别人家门口的地全是沙土地,就我家门口是石头地。

其实大家门口的地面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其他人刨出石头后没吭声而已。

村长非常为难,想了又想,说:“这怎么可能?这个应该很好挖嘛!来来来——”他冲着正闲围在商店门口看热闹的小伙子堆儿喊了一嗓子,“胡尔曼,你来给阿姨挖一个做示范!”

小伙子跑过来,接过锨就“吭哧吭哧”地干。到底是年轻人啊,不一会儿一个大坑就挖好了。

然后村长又转向正晒太阳的努肯:“孩子,来,再给你阿姨示范一个!”

这样一共揪到三个小家伙,解决掉了三个坑。可后来再也抓不到人了,村长只好亲自做示范,并一口气给“示范”了两个坑。

“你看,好挖得很嘛!不过,既然你认为不好挖,就给你减掉一个坑的任务吧。你就把你那剩下的半拉子坑挖好算了……”

我妈乐不可支。今年的植树节这样就算过去了。

树植好后,村里专门雇人天天浇树。据说每月给两百块钱工资。揽下这活的是个黑脸矮个子男人。他家有一台小四轮拖拉机。他每天载着大水箱去乌伦古河边装满水,再拉到路边一棵一棵地浇,相当认真。但这活必须得两个人干,于是每次他都带着一个助手,自己八岁的小儿子。

父亲驾着四轮拖拉机,“吐吐吐!”慢慢地开,小家伙拖着出水的黑色胶管在后面慢慢地走。每经过一棵树就停下来,打开水阀,给每棵树浇十几秒钟时间。他公平而郑重地对待着它们。我想,遇到特别瘦弱的树苗,他也许会多浇一会儿吧?因为他也是一个瘦小的孩子。

太阳明晃晃、热辣辣的正午时分里再没什么人愿意出门走动了。公路上只有这父子俩耐心地、缓慢地移动,好半天才浇完这段公路的一边。水没了,孩子跳上拖拉机。两人去河边拉来第二趟水,再回来浇公路另一边的树。这单调、寂静的劳动。

阿克哈拉是没有什么树的,家家户户的泥土院落里都空荡荡的。村里免费发放果树苗,不停地鼓励大家种树。我家也要了几棵李子树苗,整个夏天倒一直好好地活着,叶子稠稠的,绿油油的。到了冬天,为防止冻坏,妈妈用干草把苗杆细致地捆扎了起来。但冬天里还是冻死了。

阿克哈拉的树差不多全生长在村庄北面一公里处的乌伦古河边。乌河是这片戈壁滩上唯一的河,从西向东,最后汇入布伦托海,沿途拖曳出一脉生意盎然的狭窄绿洲。河边河心都长满成片的杂林,大多是胡杨、柳树之类。可除此之外,大地茫茫,戈壁坚硬干涸,沙漠连绵。也许这个地方并不适合树木的生长,也不适合人的生存。

没有树愿意扎根的地方,村庄的根也很难扎下吧?阿克哈拉作为在牧民半定居工程推进下新建成的一个村庄,从大地上凭空而起,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才能像一个真正的村庄那样,结结实实地生长在大地上。

无论如何,人们已经停留在这里了,家也一一落成。并且年年都在种树,年年都在努力。沿着河流两岸已经开垦出了大片的田地。除了草料,地里还种了芸豆、打瓜、玉米和葵花等经济作物。大家努力经营着这个村庄。除了义务植树外,拉铁丝网、打围墙(圈住一块块野地,防止牛羊等牲畜破坏农作物)、春天给水渠清淤等劳动统统作为义务分摊到了每家每户每个人头上。以前在喀吾图也是这样的。比如打围墙,每户人家都有十米的任务。得自己和泥巴、翻打出土坯块,然后再自己码墙。不出力就出钱。我家当然没有那个力了,只好出了两百块钱。

妈妈也想在院子里种点什么,但我家宅院地势不好,土质也差,泛着厚厚的白碱。妈妈就在院子里挖了个大坑,拉了两板车戈壁滩中的红土倒进坑里,再拌上羊粪捂了一个冬天。次年夏天便种上了蔬菜,每天都用水泵从深深的井里抽水浇灌。这一小片菜地的长势倒蛮喜人。结出来的番茄跟柚子一样大,可惜太酸。黄瓜长到手臂粗,可惜太苦。南瓜一长就长成了车轮,可惜什么味也没有。哎,水土太差!

2005年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