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马胡力的好朋友卡可汗

在繁华之地耶克阿恰,我们遇到了斯马胡力的好朋友卡可汗。但是斯马胡力怎么会和卡可汗是好朋友呢?斯马胡力在南面戈壁滩上的阿克哈拉长大,卡可汗则是北面山脚下喀吾图小镇上的孩子。两地相距近三百公里,不晓得咋认识的。

卡可汗一家是我们在喀吾图的老邻居。我见到他妈妈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可对卡可汗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卡可汗用汉语大声说:“你是裁缝嘛,我知道的。你的妈妈是老裁缝,我也知道的!你不知道我吗?”

我便很有愧意。可再一问年龄——难怪呢,十年前的卡可汗还是个小学生呢。

现在的卡可汗红红的脸膛,肩背壮实有力,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相比之下,卡可汗的妈妈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仍然瘦削、精明、快乐。她长手长脚的,有着悬崖一样陡峭鲜明的面孔。她远远地一看到我就大声地问:“川乐在吗?川乐还好吗?”我大乐。

我的家乡在四川乐至县,我妈就给杂货店起名为“川乐门市部”,还请了哈校的一个老师写了音译的哈文牌匾。由于当地人的店铺都以店主的名字命名,于是喀吾图老乡们都称我妈为“川乐”。

在喀吾图时,总觉得卡可汗的妈妈是全镇最闲的一个妇人,她总是不停地出现在各个角落里,无论哪儿都能遇见她。有时在路上走着走着,一拐弯就迎面遇到了。再走一会儿,再拐个弯,还会再遇到一次。

而这个女人到了山里,仍然很闲。每次去沙依横布拉克都能遇到她,每次去耶克阿恰也总会遇到。

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

我和卡可汗妈妈一见面就大力拥抱,左右亲吻。然后跟去她家喝茶,吃了非常新鲜的馕,还喝了酸奶。真幸福啊!馕瓤又软又白,外壳金黄酥香,酸奶里也被殷勤地加了许多白糖,甜滋滋的。

我平时总是“孩子”“孩子”地叫着斯马胡力,他一直为之不满。这会儿我趁机说:“卡可汗的妈妈嘛——我的朋友,卡可汗——你的朋友!所以嘛,你就和我的孩子一个样。”

他说:“豁切!”却无可奈何。

斯马胡力和卡可汗两人的见面也是快乐的。远远地,隔着一条河就开始打招呼。握了两遍手后,站在大路中间没完没了地寒暄,过往的行人和摩托车就只好绕着走。接下来,两人又相约一起去理发。

耶克阿恰可真不赖,居然还有理发店!

到了地方才知道,所谓理发店,其实只是一个会理发的姑娘开的杂货店。有人来理发了,就在商品间拾掇出一块空地,放一把凳子,即刻开理。人一走,就收了凳子,扫去碎发,继续卖粮油,卖土豆,卖烟卖酒卖零食。

斯马胡力和卡可汗付过钱(也是五块钱,和城里一样)后,那姑娘就打发两个小伙子自个儿去河边洗头,还大方地提供了一块肥皂和一把水瓢。

河离毡房区不远,又清又急。但那水是雪水,冰凉刺骨。两人脱了外套蹲在河边石头上,面对面地抹肥皂,又搓又揉,再操着瓢互相浇水,真令人同情。不过活该两人臭美,深山老林里还理什么发嘛。

洗完头,两人回到店里系上围裙,坐在几十袋面粉和一大堆洋葱、土豆间轮流等着理发。小姑娘架势相当专业,咔嚓咔嚓,毫不留情。看得我也想剪剪头发了,但又怕洗头。

理完发,小姑娘还提供了一面鸡蛋大小的圆镜子,两个小伙子捏着小镜子上照下照左照右照,满意极了。

理过发的两个小伙子,顿显精神又时髦,拎着马鞭在毡房和帐篷区东游西逛,最后拐进一家小店开了两瓶啤酒。我和卡西在旁边等着,一个劲儿地催他们赶紧喝。

卡西在小店柜台前站了很久,看看这,看看那,逐一问了价钱,最后终于掏出五毛钱买了小小一袋膨化食品。斯马胡力一看,也闹着要吃。卡西就往他手心倒了一些,他却立刻把这些膨化颗粒全泡进啤酒里,边喝酒边用舌头捞着吃。不可理解。

尽管是好朋友,斯马胡力吃零食时,可一点儿也没想到旁边的卡可汗。卡可汗冲我宽容地笑:“斯马胡力嘛,小孩子嘛。”

斯马胡力一声“豁切”,往卡可汗酒杯里也扔了一枚膨化酥。

大约老是自己喝,把我和卡西撂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斯马胡力便不停地问我要不要也来瓶啤酒。我板着脸说“不”。他又说:“可乐呢?”我还是“不”。他锲而不舍:“那么健力宝呢?汽水呢?娃哈哈呢?”岂有此理,娃哈哈明明是他自己的最爱。

两人一面慢吞吞地喝酒,一面兴致勃勃地聊天。我和卡西频频发牢骚。

这时,卡可汗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掏钱买了一包零食塞给我。真丢人,这把年纪了怎么能像小孩一样收取糖果礼物呢!况且还是一个小孩送的。我便坚定地拒绝,但他坚定地硬往我手里塞。我们两个礼让了半天,冷眼旁观的卡西不耐烦了,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去,撕开包装纸就吃。斯马胡力赶紧跟她抢。

后来卡可汗又给我买了一枚泡泡糖。这回我没有拒绝,嚼在嘴里,竟感到温暖。

两瓶酒见底后,在我和卡西的抗议下,第三瓶被退了回去。我说:“肚子饿了,该吃饭了!”

谁知他俩说:“我们也饿啊,我们更饿。”好像更委屈。

接下来他们商量去哪家馆子吃饭。我大为奇怪,二姐莎勒玛罕不就开着馆子吗?为什么要把钱花到别处?

两个男孩子带着我和卡西在路边的毡房间绕来绕去,经过一家又一家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大馆子,最后选择了石路对面最西边一家歪歪斜斜、安安静静的塑料小棚。不晓得这两人的标准是什么。

店主是两个小姑娘,看到有人来吃饭,如临大敌般紧张。这顶小帐篷中间挂了帘子,算是隔开了“后厨”和“餐厅”。两人在帘子后忙得“扑扑通通!咣咣当当”,不知在折腾些什么。

等了半小时,才从里间端出一小盘热乎乎的小馒头。

我很失望,好不容易来一次耶克阿恰,好不容易进一次馆子,最起码也得吃一碗汤饭啊。

然而接着又端出一碟饼干、一碟黄油、一碟胡尔图、一碟瓜子。

又提来一壶茶,端来一碗牛奶。

原来只是饭前垫肚子的零食。

我觉得很有趣。两个小姑娘当是自己家呢,摆出了招待客人的全套架势。这么做生意,赔也赔死了。

又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听到后面炒菜的声音。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面下锅了。

其间,两个姑娘一分钟也没闲着,在帐篷里奔进奔出,提桶拎盆,忙得焦头烂额、神色凝重。至于嘛,就四个人的饭而已。

等以四只巨大盘子盛装的拉面终于端出来时,那几碟赠送的零食已经被我们吃见底了。

这样,从我们进门到吃完饭离开,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然而除我之外,大家都不介意等待。到了这会儿,斯马胡力和他的好朋友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无语坐在席间,又心满意足的样子。偶尔起身去门口站一站,看看天,看看河,再回来继续心满意足地坐着。

话说这拉面好大的分量!张开手指一量,盛面的铁盘子直径三十五公分!里面的面条堆得满满当当,另外每人还有一小盆烩菜,我给两个小伙子分拨了一大半去。剩下那一小半,也撑得我举步维艰。

除我以外,三个孩子都没吃完。尤其是卡西,剩了大半盘,还没我吃得多。平时在家里,这样的好东西想都不敢想。这会儿却如此浪费。

我们付了钱(一份才八块钱),捧着肚子,慢慢往马吾列家走。

到了马吾列家,恰好莎勒玛罕也在做拉面。做好后,我吃惊地看到——两个男孩居然面不改色地一人端起一盘又吃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

等两人吃完出门后,卡西这家伙立刻抄起盘子,盛了面,浇上菜,也毫不含糊地吃了起来。

这个实力派的家伙,还招呼我也一起吃!我哪还吃得下啊。

刚才卡西在小饭店里剩那么多没吃完,大约是出于姑娘家难为情的小心思——当着小伙子的面,怎么能表现得胃口很好呢……

那斯马胡力和卡可汗呢?这两人又装的哪门子蒜?哼,我看恐怕是一人看上了那里的一个姑娘了。

离开前,斯马胡力提出要我给他和卡可汗照张相。我不干,却提了个条件,除非两人照相时手持莎勒玛罕的女儿小阿银的玩具——一只布偶小毛驴。他俩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于是两个好朋友肩并肩站在草地上,把小毛驴捧在胸前,四只手各持一条驴腿。照片上,小毛驴在两个神情严肃的脑袋间喜笑颜开。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平时都笑眯眯的,一到照相时就板起了脸。

《深山夏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