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奇怪的名字说到托汗爷爷

有一天我独自在家的时候,突然来了个骑灰马的客人。彼此问候之后,他拴好马一声不吭走进小木屋,踏上花毡盘腿而坐。

他的马真是好样儿的,在门口草地上安安静静地吃草,任班班绕着自己又叫又吼,丝毫不为所动。班班很受打击,只好回到原处卧倒,继续睡觉。

我看客人已经自个儿坐下了,只好铺开餐布为他上茶,并侧身坐在床沿上陪喝。我想此人一定是来找斯马胡力的。但是,他喝过了两碗茶都没有开口说话。

很快他起身告辞,但临走时,似乎还有话想说。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伸进怀里最深处掏出一样东西给我。接过一看,是他的身份证。又把这身份证两面都看了,非常茫然,不晓得他要干什么。这时,他开口道:“我的房子在那边。”他指着西南方向,又说:“白色的路。”

我“哦”了一下,看往那个方向。远隔着森林和空谷的一座大山上是有一条浅色的路,像根细弱的风筝线,轻飘飘地浮在不长一棵树的空旷山体上。在那山的半山腰处,羊道环环缠绕,深刻而有力。

我顺口问道:“远吗?”

他连忙说:“不远不远。下个月二十号,我家有拖依。我孩子的割礼,你要来。”

我恍然大悟:“好,斯马胡力回来我和他说。”

以往都是斯马胡力或妈妈接到邀请后再告诉我,但这一次却是我最先得到通知,非常高兴。

他收回身份证,仔细地揣好。又告诉我他共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十七岁。还特别提到她正在阿勒泰市读师范学校,似乎这是他最值得一提的荣耀。

然后上马走了,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森林中。

之前我命令班班倒下,踩住它的脖子不让它追马。谁知最后关头没踩住,班班还是冲了上去,又追又咬,极尽恐吓之能事。但人家仍不怕,走得慢慢悠悠,气度非凡。

晚餐的时候,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

妈妈问:“是谁啊?”

我愣了,忘了问他名字!虽然看了身份证,也没特别留意。想了想,指着西南方向说:“反正住在那边,有条白色的路。”

妈妈扭头对兄妹俩说:“可能是六个财主。他家有个五岁的男孩。”

我大奇:“六个财主?哪六个?”

大家都笑了,说:“名字就这么取的。”

我又问:“那他上面还有五个财主吗?”

哄笑一阵。

卡西指着北方说:“那里,有‘擀面杖’。”又把手指向左偏斜十度:“那里,有‘富蕴县’。”

我们为这几个古怪的名字笑闹了许久,一直到睡觉前妈妈还在念叨着:六个财主、擀面杖……捂进被窝里还在笑。

第二天,我郑重地问大家:“‘卡西’和‘斯马胡力’是什么意思?”

可大家居然都说:“不知道。”

看我一副奇怪的样子,斯马胡力解释:“我们不知道,爷爷知道嘛!”

又比画出一本厚厚的书的样子,说:“那里面的字。”

我想他说的可能是《古兰经》。对了,托汗爷爷是毛拉呢,毛拉都是有学问的人。

一般人家给孩子取名,要么请年长的老人给取,要么用最先看到的事物为之命名(如擀面杖)。

家里有毛拉,一定是荣耀的事。然而,我听外人提到爷爷的时候,居然称之为“尕老汉”,还用的是汉语。真是不礼貌,虽然度其情形也并无恶意。大约由于爷爷性情和顺喜悦、质朴宽容,大家都很亲近他,便很随意了吧。

论性格,作为儿媳妇的扎克拜妈妈倒和爷爷蛮相像的。但几个儿子中,无论是沙阿爸爸还是卡西的叔叔伯伯,没一个随老爷子,一个比一个高大、严厉。而卡西兄妹几个,身上也难有一点儿爷爷的影子。

在冬库尔,两家人住处离得远,不太常见。有时爷爷赶牛经过我家这条山谷,会拐进我家毡房小坐一会儿。那样的时候又总是只有我一人在家,我便摆出招待外宾的架势布置茶水,然后一声不吭坐在下首位置,憋死也不晓得说些什么话才好。

爷爷却无所谓,微笑着喝茶,喝了一碗又一碗,还掰碎柔软的阿克热木切克泡进茶水,再令我取来条匙舀着吃,显得享受极了。吃到后来,大约实在太高兴了,竟独自唱起歌来。调子轻松清淡,边唱边吃,悠然自得。我虽很惊讶,却忍着,若无其事地坐在他对面继续喝茶。没有风,冬库尔静得像在期待着什么。穿过低矮的木门望向外面,门前晾晒奶制品的木头架子沐浴在阳光中,像是有根的事物,正在静静地生长。

实在不知如何奉陪,想了又想,最后把家里的影集取下来给爷爷看(有些后悔,招待加孜玉曼那样的小姑娘才请人看影集),爷爷饶有趣味地翻看,边看边继续唱着歌,相当愉快的样子。结束了五碗茶后,又做了简短的祈祷,这才告辞。临行却没什么嘱托,例如让我给扎克拜妈妈捎句话什么的。

他把赶羊的长木棍横抵在腰后,穿过两只手肘夹着(这是旧时的牧羊人走路惯用的姿势),弯着腰慢慢下山,边走边唱歌。

自从搬到吾塞后,两家人聚到一处,两顶毡房只隔了几十步远,便和爷爷过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爷爷七十七岁,妈妈说他身体很好,腿脚、肠胃都没问题。上次弹唱会也去观看了,并且也带回了几面小国旗插在家里。

爷爷矮小、和蔼,缺了两颗门牙,他总是笑眯眯的。总是随身揣着一条白毛巾,不时掏出来擦脸擦手。头上也包了一条白毛巾,像陕西老汉那样在额头上打了个结。衣服破旧,却干干净净,总是套着絮着厚厚羊毛片的天蓝色条绒坎肩,裤脚掖在靴子里。腰上勒着足有十公分宽的牛皮带,脚上踏着结实耐用的手工牛皮靴,靴子外还套着半旧的橡胶套鞋。就座时,只脱去套鞋,穿着靴子踩上花毡。

爷爷这身装扮完全是旧式的哈萨克牧人,现在很少有人这样穿着。我非常喜欢。但爷爷却总是不太愿意让我给他照相,总推辞说衣服不好,却并没有为此去换什么好衣服的意思。

有时在我的极力要求下,他只好在餐桌前跪直了,整理一下身上的天蓝色坎肩,扯一扯袖子,肃容静待,尽失平时的温柔快乐,弄得我很没劲。而且他的眼睛决不盯着镜头直视。我猜想这是不是作为穆斯林的某种自我要求?

我一个劲儿地说:“笑啊笑啊,爷爷!笑一笑嘛!”他实在忍不住,就看向镜头笑了一下,我赶紧捏快门。于是爷爷感到很无奈,便又笑了一下。

我把唯一那张笑的照片洗出来送给了爷爷,看得出爷爷还是很满意的。他看了看,递给儿媳莎拉古丽。莎拉古丽也很满意,赶紧取出家中影簿,把第一页的照片抽走,换上这一张。

阳光充裕的下午时光,爷爷总是坐在小木屋门口的草地上,舒舒服服地盘着腿、弓着腰,捧着一本书认真地看,还大声地逐字朗诵。

走到近前一看,是一本薄薄的旧书,纸页发黄,封皮用白纸重新包过,书脊用白色棉线重新装订过。通篇都是美丽神秘的阿拉伯字母,没有插图。字极大,行距极宽。到底是什么书呢?听他朗诵的音律,像是一本诗集。

对我的打扰,爷爷不以为意,很和气地同我问候了几句,又接着朗读,旁若无人,庄严而入迷。不远处游戏奔跑的小加依娜也跑过来,趴在爷爷背上,搂着爷爷的脖子撒娇。小白猫看到这边热闹,也赶紧凑过来,蹲在爷爷身边,不时探出小爪子去摸那本书,似乎也想让爷爷给它瞧一瞧。对这些,爷爷仍不以为打扰,依旧读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这时,扎克拜妈妈正坐在不远处坡顶上的一丛爬山松边,在她头顶上方触手可及之处是一片银子般闪亮的云朵。她穿着绿裙子,身影美丽,静静地遥望远处。在她遥望之处,卡西正赶着牛,沿着山坡慢慢往上走来。爷爷还在身边朗诵。我眼看着这些,耳听着这些,觉得能在一分钟之内度过一万年。

有时还会看到爷爷在阳光下穿针引线,像在补什么东西。他面前的草地上铺着一块黄绿色的鲜艳毛巾。走近一看,原来是在穿珠子。毛巾上躺着一小把明亮的白色塑料珠,都是圆的,只有两粒呈葫芦形和方形。穿来做什么用呢?只见他一边一粒粒地欣赏,一边喜悦悠闲地穿啊穿啊,穿完一粒又一粒,像小孩子其乐无穷地玩着单调的游戏。

有时候,爷爷坐在同样的地方搓捻一根牛皮绳之类的东西。白头巾在风里晃动,腿叉开,伸得直直的,舒服得不得了似的。录音机就放在他腿边,大声地播放着阿肯弹唱。

有时候,莎拉古丽会从小木屋低头出来,端着一碗奶茶走向爷爷,轻轻放在他腿边的草丛中,并不说话,仍旧轻轻地走开。爷爷头也不抬,边唱歌边倒腾手里的活计。

爷爷的劳动也总是在那片阳光充沛的草地上进行的,比如劈柴火。爷爷虽然上了年纪,又矮又瘦,但挥起斧头来毫不含糊。每当爷爷停下斧头喘息,加依娜就赶紧瞅空子跑过去把碎柴聚拢,抱了满怀运回木屋。

有一个奇怪的木器长久以来一直陷在山脚下沼泽中央,形状像一只旧式的带托的瓷酒盅,非常大,最少五十公分高。以直径尺把宽的整木凿成,刷着红漆。能清楚地看到底部的托上裂了一道缝,但毕竟不是大问题,为什么要丢弃它呢?再一想,大约当时不小心弄倒了,它就咕噜咕噜顺着山坡一路滚进沼泽。如今离岸那么远,捞也捞不回来了。

当时第一感觉认为是个碓钵。可用来碾什么呢?牧民的生活中有什么东西需要被粉碎?实在想不出。后来有一次,经过爷爷家木屋后面的小棚时,看到里面置放着同样的一个,却新多了,更加漂亮匀称。便回家问扎克拜妈妈那个东西是干什么的,妈妈却回答道:“用来喂牛羊吃盐的。”

真纳闷。用这个东西喂,未免太小了吧?一次只够一只羊凑在上面吃,两只羊嘴都挤不下。总不能让羊排着队轮流吃吧?再说,山坡一侧不是摆有专门喂盐的长木槽吗?

次日,远远看到爷爷在木屋后面的草地上打木桩。再定睛一看,却不是打木桩,而是在那个红碓钵里捣东西。果然是个碓钵!是了,的确是用来喂羊吃盐的——盐碾碎了羊才好嚼嘛!家里喂牲畜的黑盐大都凝成拳头大的一块一块,以前还操心牛羊能否嚼得动呢。在搬家路上,成块的盐比碎盐带着方便,不至于袋子挂破个洞就一路漏光了。

我很喜欢那个喜气洋洋的红碓钵,虽然那个庞大笨重的家伙总共只有一个用途,但绝无自卑。我喜欢所有的,被质朴地、欢欣地对待着的家庭器具。我喜欢爷爷,他是最完整的传统,是这“质朴”与“欢欣”的最佳代言人。

总之,每一个温暖的晴天里,爷爷总是长时间坐在阳光中的草地上做这做那,永无尽头,像是在那片草地上摊开了生命,一寸一寸用心摩挲。爷爷是热爱阳光的。

爷爷还在那片草地上为三个孩子统统剃了光头。大家排着队挨个儿来,没有谁为之嬉笑推攘。因为剃头发的是爷爷啊。因为爷爷所做的事情一定是正确、郑重的,一定和成长与责任有关。爷爷一手持锋利的折刀,一手捧着小脑袋,像最熟练的匠人雕琢最心爱的作品。那样的时候倒没唱歌。

不过,为什么牧区的孩子一到夏天就全都给处理成光头呢?懒得给小孩洗头发吗?

爷爷自己也常年留着光头,不晓得是不是也是自己给自己剃的。谁敢动爷爷的脑袋啊。

两个刚剃了头的小子也学爷爷,一人包了一块白毛巾四处晃。看在眼里感觉很古怪。男孩子倒也罢了,女孩子加依娜也剃了光头,看着让人着急。眼看就要秋季开学了……拖过小姑娘一看,爷爷虽没给剃破头皮,但手艺实在不咋的,剃得坑坑洼洼。

大家劳动的时候,爷爷喜欢凑过来,静静地坐在一旁的草地上看,小白猫也端正地蹲坐一旁,顺着他的视线一起看。

傍晚,莎拉古丽挤奶,吾纳孜艾隔着牛蹲在她面前,守着这个新母亲说这说那,非常亲昵。爷爷手持赶羊的长木棍,出现在南面牛棚边。他站在那儿久久地看着这母子俩,一动不动。看着看着,原地坐了下来。坐下后,继续往那边看。

傍晚大家一起赶羊入栏的紧张时刻,爷爷也从不缺席。但只是远远站在外围,注视着大家紧张地四处扑围。

每到那时候,我的固定位置总是东侧的大缺口处,守着不让大羊靠近,也不让小羊突围。有时我来晚了,爷爷会替我站在那里守一会儿,手持一截松枝。看到我来了,就把松枝递给我,说:“孩子,看好。”再慢慢走开。

当大家的劳动遇到麻烦的时候,爷爷也从不做指点,仍只是看着,看着。直到大家想出法子解决了问题,才欣慰地喃喃自语:“对了,这就对了。”

《深山夏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