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虾红色情书

朋友说她的女儿要找我聊聊。我说,我——很忙很忙。朋友说,她女儿的事——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结果,两个“忙”字在三个“重”字面前败下阵来。于是我约她的女儿若樨某天下午在茶艺馆见面。

我见过若樨,那时她刚上高中,一个清瘦的女孩。现在,她大学毕业了,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我想,认出她该不成问题。我给她的外形打了提前量,无非是高了、丰满了,大模样总是不改的。

当我见到若樨之后,几分钟之内,用了大气力保持自己面部肌肉的稳定,令它们不要因为惊奇而显出受了惊吓的惨相。其实,若樨的五官并没有大的变化,身高也不见拔起,或许因为减肥,比以前还要单薄。吓到我的是她的头发,浮层是樱粉色的,其下是姜黄色的,被剪子残酷地切削得短而碎,从天灵盖中央纷披下来,像一种奇怪的植被,遮住眼帘和耳朵,以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鸡毛掸子对话。

落座。点了茶,谢绝了茶小姐对茶具和茶道的殷勤演示。正值午后,茶馆里人影稀疏,暗香浮动。

我说,这里环境挺好的,适宜说悄悄话。

她笑了,是骨子里很单纯的表面却要显得很沧桑的那种笑。她说,到酒吧去更合适。茶馆,只适合遗老遗少们灌肠子。

我说,酒吧,可惜吵了点。下次吧。

若樨说,毕阿姨,您见了我这副样子,咱们还有下次吗?您为什么不对我的头发发表意见?您明明很在意,却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最讨厌大人们的虚伪。

我看着若樨,知道了朋友为何急如星火。像若樨这样的青年,正是充满愤怒的年纪。野草似的怨恨,壅塞着他们的肺腑,反叛的锋从喉管探出,句句口吐荆棘。

我笑笑说,若樨,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你的头发,可惜你还没给我时间。这里的环境明明很雅致,人之常情夸一句,你就偏要逆着说它不好。我回应说,那么下次我们到酒吧去,你又一口咬定没有下次了。你尚不曾给我机会发表意见,却指责我虚伪,你不觉得这顶帽子重了些吗?若樨,有一点我不明白,恳请你告知,我不晓得是你想和我谈话,还是你妈要你和我谈话?

若樨的锐气收敛了少许,说,这有什么不同吗?反正您得拿出时间,反正我得见您,反正我们已经坐进了这家茶馆。

我说,有关系。关系大了。你很忙,我没有你忙,可也不是个闲人。如果你不愿谈话,那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若樨挥手说,别!别!毕阿姨。是我想和您谈,央告了妈妈请您。可我怕您指责我,所以,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我说,我不怪你。人有的时候会这样的。我猜,你的父母在家里同你谈话的时候,经常是以指责来当开场白的。所以,当你不知如何开始谈话的时候,你父母和你的谈话模式就跳出来,强烈地影响着你的决定,你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们。在你,甚至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开头办法,是特别的亲热和信任呢!

若樨一下子活跃起来,说,毕阿姨,您真说到我心里去了。其实,您这么快地和我约了时间聊天,我可高兴了。可我不知和您说什么好,我怕您看不起我。我想您要是不喜欢我,我干吗自讨其辱呢?索性,拉倒!我想尽量装得老练一些,这样,咱们才能比较平等。

我说,若樨,你真有趣。你想要平等,却从指责别人入手,这就不仅事倍功半,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若樨说,我知道了,下回我想要什么,就直截了当地去争取。毕阿姨,我现在想要异性的爱情,您说该怎么办呢?

我说,若樨啊,说你聪明,你是真聪明,一下子就悟到了点上。不过,你想要爱情,找毕阿姨谈可没用,得和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男子谈,才是正途。

若樨脸上的笑容风卷残云般地逝去了,一派茫然,说,这就是我找您的本意。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我更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

若樨说着,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

我原以为是一个男子的照片,不想打开一看,是淡蓝色的笺纸,少男少女常用的那种,有奇怪的气息散出。字是虾红色的,好像用毛笔写的,笔锋很涩。

这是一封给你的情书。我看了,合适吗?读了开头火辣辣的称呼之后,我用手拂着笺纸说。

我要同您商量的就是这封情书。它是用血写成的。

我悚然惊了一下,手下的那些字,变得灼热而凸起,仿佛是用烧红的铁丝弯成的。我屏气仔细看下去……

情书文采斐然,述说自己不幸的童年。从文中可以看出,他是若樨同校不同系的学友,在某个时间遇到了若樨,感到这是天大的缘分。但他长久地不敢表露,怕自己配不上若樨,惨遭拒绝。毕业后他有了一份尊贵的工作,想来可以给若樨以安宁和体面,他们就熟识了。在若即若离的一段交往之后,他发现若樨在迟疑。他很不安,为了向若樨求婚,他特以血为墨,发誓一生珍爱这份姻缘。

“人的地位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不以地位向你求婚。人的财富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财富向你求婚。人的容貌也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外表向你求婚。唯有人的血液是不变的,不变的红,不变的烫,自从我出生,它就灌溉着我,这血里有我的尊严和勇气。所以,我以我血写下我的婚约。如果你不答应,你会看到更多的血涌出……如果你拒绝,我的血就在那一瞬间永远凝结……”

我恍然,刚才那股奇特的味道原来是笺上的香气混合了血的血腥气。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问若樨,并将虾红色的情书依旧叠好,将那颗骚动的男人之心暂时地囚禁在薄薄的纸中。

我很害怕……我对这个人摸不着头脑,忽冷忽热的……可心里又很有几分感动。血写的情书,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份幸运得到的。看到一个很英俊的男孩肯为你流出鲜血,心里还是蛮受用的。我把这份血书给好几个女朋友看了,她们都很羡慕我的。毕竟,这个年头,愿意以血求婚的男人,太少了。

若樨说着,腮上出现了轻浅的红润。看来,她很有些动心了。

我沉吟了半晌,然后字斟句酌地说,若樨,感谢你信任我,把这么私密的事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看到血书后的第一个感觉。

若樨说……是……恐惧……

我问,你怕的是什么?

若樨说,我怕的是一个男人动不动就把自己的血喷溅出来,将来过日子,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我说,若樨,你想得长远,这很好。婚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每个女孩子披上嫁衣的时候,一定期冀和新郎白头偕老。为了离婚而结婚的女人,不是没有,但那是阴谋,另当别论。若樨,除了害怕,当你面对另一个人的鲜血的时候,还有什么情绪?

若樨沉入当时的情景当中,我看她长长的睫毛在急速地颤动,那是心旌动荡的标志。

我感到一种逼迫、一种不安全。我无法平静,觉得他以自己的血要挟我……我想逃走……若樨喃喃地说。

我看着若樨,知道她在痛苦的思索和抉择当中。毕竟,那个男孩迫切地需要得到若樨的爱,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的渴望。但是,爱情绝不是单一的狙击,爱是一种温润恒远。他用伤害自己的身体企图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一朝得逞,我想他绝不会就此罢手。人,或者说高级的动物,是会形成条件反射的。当一个人知道用自残的方式可以胁迫他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时候,他会受到鼓励。

很多人以为,一个人的缺点,会在他或她结婚之后自动消失。我觉得如果不说这是自欺欺人,也是一厢情愿。依我的经验,所有的缺陷,都会在婚姻之后变本加厉地发作。婚姻是一面放大镜,既会放大我们的优点,也会毫不留情地放大我们的缺点。因为婚姻是那样的赤裸和无所顾忌,所有的遮挡和礼貌,都会在长久的厮磨中褪色,露出天性粗糙的本色。

……也许,我可以帮助他……若樨悄声地说,声音很不确定,如同冷秋的蝉鸣。

我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可有这份力量?他在操纵你,你可有反操纵的信心?我们不妨设想得极端一些,假如你们终成眷属,有一天,你受不了,想结束这段婚姻。他不再以血相逼,升级了,干脆说,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就把一只胳膊卸下来,或者自戕……到那时,你又该如何应对呢?如果你说,你有足够的准备承接危局,我以为你可以前行。如若不是——

若樨打断了我的话,说,毕阿姨,您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外表虽然反叛,但内心里是柔弱的。我没有办法改变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不安全。我不知道在下一分钟他会怎样,我是他手中的玩偶。

那天我们又谈了很久,直到沏出的茶如同白水。分手的时候,若樨说,您还没有评说我的头发。

我抚摸着她的头,在樱粉色和姜黄色的底部,发根已长出乌黑的新发。我说,你的发质很好,我喜欢所有本色的东西。如果你觉得这种五花八门的颜色好,自然也无妨。这是你的自由。

若樨说,这种头发可以显示我的个性和自由。

我说,头发就是头发,它们不负责承担思想。真正的个性和自由,是头发里面的大脑的事,你能够把神经染上颜色吗?

《一个人就是一支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