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我在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青山、迟迟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当时因为小,无法对自己说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却是记得的。

为什么痛呢?现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痴痴地想,他们此刻在升旗吗?他们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吗?他们在教室里挨骂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啊!一起挨骂挨打都是好的啊!

于是,开始喜欢点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脸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有汗湿,老师说:

“×××”

“在!”

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一样,回一声:

“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的仍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是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提?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分吗?就连神明,其所以为神明,也无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无所不在”的特质。而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己“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此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

有一年,和丈夫带着一团年轻人到美国和欧洲去表演,我坚持选崔颢的《长干行》作为开幕曲,在一站复一站的陌生城市里,舞台上碧色绸子抖出来粼粼水波,唐人乐府悠然导出:

君家何处住?

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

或恐是同乡。

渺渺烟波里,只因一错肩而过,只因你在清风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这地球,而地球又在太虚,所以不免停舟问一句话,问一问彼此隶属的籍贯,问一问昔日所生,他年所葬的故里。那年夏天,我们也是这样一路去问海外中国人的隶属所在啊!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四日我到香港教书,翌日到超级市场去买些日用品,只见人潮涌动,米、油、罐头、卫生纸都被抢购一空。当天港币与美金的汇率跌至最低潮,已到了十与一之比。朋友都替我惋惜,因为薪水贬值等于减了薪。当时我望着快被搬空的超级市场,心里竟像疼惜生病的孩子一般地爱上这块土地。我不是港督,不是黄华,左右不了港人的命运。但此刻,我站在这里,跟缔造了经济奇迹的香港的中国人在一起。而我,仍能应邀在中文系里教古典诗,至少有半年的时间,我可以跟这些可敬的同胞并肩,不能做救星,只是“在一起”,只是跟年轻的孩子一起回归于故国的文化。一九九七年,香港的命运会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曾有一个秋天,我在那里,不是观光客,是“在”那里。

旧约《圣经》里记载了一则三千年前的故事,那时老先知以利因年迈而昏聩无能,坐视宠坏的儿子横行。小先知撒母耳却仍是幼童,懵懵懂懂地穿件小法袍在空旷的大圣殿里走来走去,然而,事情发生了,有一夜他听见轻声呼唤:

“撒母耳!”

他虽渴睡却是个机警的孩子,跳起来,便跑到老以利面前:

“你叫我,我在这里!”

“我没有叫你,”老态龙钟的以利说,“你去睡吧!”

孩子去躺下,他又听到相同的叫唤:

“撒母耳!”

“我在这里,是你叫我吗?”他又跑到以利跟前。

“不是,我没叫你,你去睡吧。”

第三次他又听见那召唤的声音,小小的孩子实在给弄糊涂了,但他仍然尽快跑到以利面前。

老以利蓦然一惊,原来孩子已经长大了,原来他不是小孩子梦里听错了话,不,他已听到第一次天音,他已面对神圣的召唤。虽然他只是一个稚弱的小孩,虽然他连什么是“天之钟命”也听不懂,可是,旧时代毕竟已结束,少年英雄会受天承运挑起八方风雨。

“小撒母耳,回去吧!有些事,你以前不懂,如果你再听到那声音,你就说:‘神啊!请说,我在这里。’”

撒母耳果真第四度听到声音,夜空烁烁,廊柱耸立如历史,声音从风中来,声音从星光中来,声音从心底的潮声中来,来召唤一个孩子。撒母耳自此至死,一直是个威仪赫赫的先知,只因多年前,当他还是稚童的时候,他答应了那声呼唤,并且说:“我,在这里。”

我当然不是先知,从来没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却喜欢让自己是一个“紧急待命”的人,随时能说:“我在,我在这里。”这辈子从来没喝得那么多,大约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节的晚上,在澎湖的小离岛。为了纪念屈原,渔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学校长陪着我们和家长会的朋友吃饭,对于仰着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难说“不”。他们喝酒的样子和我习见的学院人士大不相同,几杯下肚,忽然红上脸来,原来酒的力量竟是这么大的。起先,那些宽阔黧黑的脸不免有一份不自觉的面对台北人和读书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争着说起话来,说他们没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说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坏了,说他们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要天天开船到别的岛上去搬运淡水……

而他们嘴里所说的淡水,从台北人看来也不过是咸涩难咽的怪味水罢了——只是于他们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我们原来只是想去捐书,只是想为孩子们设置阅览室,没有料到他们红着脸粗着脖子叫嚷的却是水!这个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岛屿,岩岸是美丽的黑得发亮的玄武石组成的。浪大时,水珠会跳过教室直落到操场上来,澄莹的蓝波里有珍贵的丁香鱼,此刻餐桌上则是酥炸的海胆,鲜美的小管……然而这样一个岛,却没有淡水……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在同盏共饮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这里,在倾听,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候,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读那首韦应物的《调笑令》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面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驰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心绪万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记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

上帝说:

“亚当,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

“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

这是一家小店铺,前面做门市,后面住家。

星期天早晨,老板娘的儿子从后面冲出来,对我大叫一句:

“我告诉你,我的电动玩具比你的多!”

我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四面一看,店里只我一人,我才发现,这孩子在跟我作现代版的“石崇斗富”。

“你的电动玩具都是小的,我的,是大的!”小孩继续叫阵。老天爷,这小孩大概太急于压垮人,于是饥不择食,居然来单挑我,要跟我比电动玩具的质跟量。我难道看起来会像一个玩电动玩具的小孩吗?我只得苦笑了。

他其实是个蛮清秀的小孩,看起来也聪明机灵,但他为什么偏偏要找人比电动玩具呢?

“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电动玩具!”我弯腰跟那小孩说,“一个也没有,大的也没有,小的也没有——你不用跟我比,我根本就没有电动玩具,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电动玩具。”

小孩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正在这时候,小孩的爸爸在里面叫他:

“回来,不要烦客人。”

(奇怪的是他只关心有没有哪一宗生意被这小鬼吵掉了,他完全没想到说这种话的儿子已经很有毛病了。)

我不能忘记那小孩惊奇不解的眼神。大概,这正等于你驰马行过草原有人拦路来问:

“远方的客人啊,请问你家有几千骆驼?几万牛羊?”

你说:

“一只也没有,我没有一只骆驼、一只牛、一只羊,我连一只羊蹄也没有!”

又如雅美人问你:“你近年有没有新船下水?下水礼中你有没有准备够多的芋头?”

你却说:

“我没有船,我没有猪,我没有芋头!”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计财的方法或用骆驼或用芋头,或用田地,或用妻妾,至于黄金、钻石、房屋、车子、古董一一都是可以计算的单位。

这样看来,那孩子要求以电动玩具和我比画,大概也不算极荒谬吧!

可是,我是生命,我的存在既不是“架”“栋”“头”“辆”,也不是“亩”“艘”“匹”“克拉”等等单位所可以称量评估的啊!

我是我,不以公斤,不以公分,不以智商,不以学位,不以畅销的“册数”。我,不纳入计量单位。

情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一个容易着急的人。

行年渐长,许多要计较的事都不计较了,许多渴望的梦境也不再使人颠倒,表面看起来早已经是个可以令人放心循规蹈矩的良民,但在胸臆里仍然暗暗的郁勃着一声闷雷,等待某种不时的炸裂。

仍然落泪,在读说部故事诸葛武侯废然一叹,跨出草庐的时候;在途经罗马看米开朗琪罗一斧一凿每一痕都是开天辟地的悲愿的时候;在深宵不寐,感天念地深视小儿女睡容的时候。

忽焉就四十岁了,好像觉得自己一身竟化成两个,一个正咧嘴嬉笑,抱着手冷眼看另一个,并且说:

“嘿,嘿,嘿,你四十岁啦,我倒要看着你四十岁会变成什么样子哩!”

于是正正经经开始等待起来,满心好奇兴奋伸着脖子张望即将上演的“四十岁时”,几乎忘了主演的人就是自己。

好几年前,在朋友的一面素壁上看见一幅英文格言,说的是:

“今天,是此后余生的第一天。”

我谛视良久,不发一语,心里却暗暗不服:

“不是的,今天是今生到此为止的最后一天。”

我总是着急,余生有多少,谁知道呢?果真如诗人说的“百年梳三万六千回”的悠悠栉发岁月吗?还是“四季倏来往,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的霸道不仁呢?有一年,眼看着患癌症的朋友史惟亮一寸寸地走远,那天是二月十四,日历上的情人节,他必然还有很缠绵不尽的爱情吧,“中国”总是那最初也是最后的恋人,然而,他却走了,在情人节。

我走在什么时候?谁知道?只知道世方大劫,一切活着的人都是叨天之幸,只知道,且把今天当作我的最后一天,该爱的,要来不及地去爱,该恨的,要来不及地去恨。

从印度、尼泊尔回来,有小小的人世间的得意,好山水,好游伴,好情怀,人生至此,还复何求?还复何夸?回来以后,急着去看植物园的荷花,原来不敢期望在九月看荷的,但也许喀什米尔的荷花湖使人想痴了心,总想去看看自己的那片香红,没想到她们仍在那里,比六月那次更灼然。回家忙打电话告诉慕蓉,没想到这人险阴,竟然已经看过了。

“你有没有想到,”她说,“就连这一池荷花,也不是我们‘该’有的啊!”

人是要活很多年才知道感恩的,才知道万事万物包括投眼而来的翠色,附耳而至的清风,无一不是豪华的天宠。才知道生命中的每一刹那都是向永恒借来的片羽,才相信胸襟中的每一缕柔情都是无限天机所流泻的微光。

而这一切,跟四十岁又有什么关联呢?

想起古代的东方女子,那样小心在意地贮香膏于玉瓶,待香膏一点一滴地积满了,她忽然竟渴望就地一掷,将猛烈的馨香并作一次挥尽,啊!只要那样一度,够了。

想起绝句里的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似君,谁有不平事?”分明一个按剑的侠者,在清晨跨鞍出门,渴望及锋而试。

想起朋友亮轩少年十七岁,过中华路,在低矮的小馆里见于右任的一副联“与世乐其乐,为人平不平”,私慕之余,竟真能效志。人生如果真有可争,也无非这些吧?

又想起杨牧的一把纸扇,扇子是在浙江绍兴买的,那里是秋瑾的故居,扇上题诗曰:

连雨清明小阁秋,

横刀奇梦少时游。

百年堪羡越园女,

无地今生我掷头。

冷战的岁月是没有掷头颅的激情的。然而,我四十岁了,我是那扬瓶欲作一投掷的女子,我是那挎刀直行的少年。人世间总有一件事,是等着我去做的;石槽中总有一把剑,是等着我去拔的。

去年九月,我们全家四人到恒春一游。由于娘家至今在屏东已住了二十八年,我觉得自己很有理由把那块土地看作故乡了。阳光薄金,秋风薄凉,猫鼻头的激浪白亮如抛珠溅玉,立身苍茫之际,回顾渺小的身世,一切幼时所曾羡慕的,此刻全都有了。曾听人说流星划空之际,如果能飞快地说出祈愿便可实现,当时多想练好快利的口齿啊,而今,当流星过眼我只能知足地说:

“神啊,我一无祈求!”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走到一个小摊子前面,一些褐斑的小鸟像水果似的绑成一串吊在门口,我习惯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忽然,那只鸟反身猛啄了我一口,我又痛又惊,急速地收回手来,惶然无措地愣在那里。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忘记痛,第一次想到鸟的生涯。

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它必然也正忧痛煎急吧?它也隐隐感到面对死亡的不甘吧?它也正郁愤悲挫忽忽如狂吧?

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不幸的伯劳,在这以前它一直是我案头古老的《诗经》里的一个名字,“七月鸣”,,便是伯劳了,伯劳也是“劳燕分飞”典故里的一部分。

稍往前走,朋友指给我看烤好的鸟。再往前走,他指给我看堆积满地的小伯劳鸟的嘴尖。

“抓到就先把嘴折下来,免得咬人。然后才杀来烤,刚才咬你的那种因为打算卖活的,所以嘴尖没有折断。”

朋友是个尽责的导游,我却迷离起来。这就是我的老家屏东吗?这就是古老美丽的恒春古城吗?这就是海滩上有着发光的“贝壳沙”的小镇吗?这就是入夜以后沼气的蓝焰会从小泽里亮起来的神话之乡吗?“恒春”不该是“永恒的春天”吗?为什么有名的“关山落日”前,为什么惊心动魄的万里夕照里,我竟一步步踩着小鸟的嘴尖?

要不要管这档子闲事呢?

寄身在所谓的学术单位里已经十几年了,学人的现实和计较有时不下商人,一位坦白的教授说:

“要我帮忙做食品检验?那对我的研究计划有什么好处?这种事是该卫生署做的,他们不做了,我多管什么闲事,我自己的Paper不出来,我在学术界怎么混?”

他说的没有错。只是我有时会想起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大门砰然震开,白衣侠士飘然当户。

“干什么的?”

“管闲事的!”

回答得多么理直气壮。

我为什么想起这些?四十岁还会有少年侠情吗?为什么空无中总恍惚有一声召唤,使人不安。

我不喜欢“善心人士”的形象,“慈眉善目”似乎总和衰老、妇道人家、愚弱有关。而我,做起事来总带五分赌气性质,气生命不被尊重,气环境不被珍惜。但是,真的,要不要管这档闲事呢?管起来钱会浪费掉,睡眠会更不足,心力会更交瘁,而且,会被人看成我最不喜欢的“善士”的模样,我还要不要插手管它呢?

教哲学的梁从香港来,惊讶地看我在屋顶上种出一畦花来。看到他,我忽然唠唠叨叨,在嬉笑中也哲学起来了。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慢慢明白,我能管的事太少了,北爱尔兰那边要打,你管得着吗?巴基斯坦这边要打,你压得了吗?小学四年级的音乐课本上有一首歌这样说:‘看我们少年英豪,抖着精神向前跑,从心底喊出口号,要把世界重改造,为着民族求平等,为着人类争公道,要使全球万国间,到处胜欢笑。’那时候每逢刮风,我就喜欢唱这首歌顶着风往前走。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不敢再说这样的大话,‘要把世界重改造’,我没有这种本事,只好回家种一角花圃,指挥指挥四季的红花绿卉。这就是辛稼轩说的,人到了一个年纪,忽然发现天下事管不了,只好回过头来‘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我呢,现在就管它几朵花。”

说的时候自然是说笑的,朋友认真地听,但我也知道自己向来虽不怕“以真我示人”,只是也不曾“以全我示人”。种花是真的,刻意去买了竹床竹椅放在阳台上看星星也是真的,却像古代长安街上的少年,耳中猛听得金铁交鸣,才发觉抽身不及,自己又忘了前约,依然伸手管了闲事。

一夜,歇下驰骋终日的疲倦,十月的夜,适度的凉,我舒舒服服地独倚在一张为看书而设计的躺榻上,算是对自己一点小小的纵容吧!生平好聊天,坐在研究室里是与古人聊天,与西人聊天。晚上读闲书读报是与时人聊天。写文章,则是与世人与后人聊天,旅行的时候则与达官贵人或老农老圃闲聊。想来属于我的一生,也无非是聊了些天而已。

忽然,一双忧郁愠怒的眼睛从报纸右下方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向我投视来——一双鹰的眼睛,我开始不安起来。不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那怒睁的眼中天生有着鹰族的锐利奋扬,但是不止,还有更多。我静静地读下去,在花莲,一个叫玉里的镇,一个叫卓溪乡古风村的地方,一只“赫氏角鹰”被捕了。从来不知道赫氏角鹰的名字,连忙去查书,知道它曾在几万年前,从喜马拉雅和云南西北部南下,然后就留在中央山脉了,它不是台湾特有鸟类,也不是偶然过境的候鸟,而是“留鸟”。这一留,就是几万年,听来像绵绵无尽期的一则爱情故事。

却有人将这种鸟用铁夹捕了,转手卖掉,得到五千元。

我跳起来,打长途电话到玉里,夜深了,没人接。我又跑到桌前写信,急着找限时信封作读者投书。信封上了,我跑下楼去推脚踏车寄信,一看腕表已经清晨五点了,怎么会弄到这么晚的?也只能如此了,救生命要紧!

跨车回来,心中亦平静亦激动,也许会带来什么麻烦,会有人骂我好出风头,会有人说我图名图利,会有人铁口直断说:“我看她是要竞选了!”不管他,我且先去睡两个小时吧!我开始隐隐知道刚才的和那只鹰的一照面间我为什么不安,我知道那其间有一种召唤,一种几乎是命定的无可抗拒的召唤。那声音柔和而沉实,那声音无言无语,却又清晰如面晤,那声音说:“为那不能自述的受苦者说话吧!为那不能自伸的受屈者表达吧!”

而后,经过报上的风风雨雨,侦骑四出,却不知那只鹰流落在哪里,我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和一只鹰莫名其妙地连在一起了?每每我凝视照片,想象它此刻的安危,人生际遇,真是奇怪。过了二十天,我人到花莲,主持了两个座谈会,当晚住在旅社里。当门一关,廊外海潮声隐隐而来,心中竟充满异样的感激。生平住过的旅社虽多,这一间却是花莲的父老为我预定并付钱的。我感激的是自己那一点的善意和关怀被人接纳。有时也觉得自己像说法化缘的老僧,虽然每遭白眼,但也能和人结成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今夕蒙人以一饭相款,设一榻供眠,真当谢天,比起古代风餐露宿的苦行僧,我是幸运的。

第二天一早搭车到宜兰,听说上次被追索的赫氏角鹰便是在偷运台北的途中死在那里。我和鸟类专家张万福从罗东问到宜兰,终于在一家“山产店”的冻箱里找到那只曾经搏云而上的高山生灵,而今是那样触手如坚冰的一块尸骨。站在午间陌生的小市镇上,山产店里一罐罐的毒蛇药酒,从架上俯视我。这样的结果其实多少也是意料中的,却仍忍不住悲怆。四十岁了,一身仆仆,站在小城的小街上,一家陈败的山产店前,不肯服输的心底,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呢?

和张万福匆匆包了它就赶北宜公路回家了,黄昏时在台北道别,看他再继续赶往台中的路,心中充满感恩之意。只为我一通长途电话,他就肯舍掉两天的时间,背着一大包幻灯片,从台中台北再转花莲去“说鸟”。此人也是一奇,阿美族人,台大法律系毕业,在美军顾问团做事,拿着高薪,却忽然发现所谓律师常是站在有钱有势却无理的一边,这一惊非同小可,于是弃职而去,一跑跑到大度山的东海潜心研究起鸟类生态来。故事听起来像江洋大盗忽然收山不做而削发皈依,反度起众人一般神奇。而他却是如此平实的一个人,会傻里傻气呆在野外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仔细数清楚棕面莺的母鸟喂了四百八十次小鸟的记录。并且会在座谈会上一一学鸟类不同的鸣声。而现在,“赫氏角鹰”交他去做标本,一周以后那胸前一片粉色羽毛的幼鹰会乖乖地张开翅膀,乖乖地停在标本架上,再也没有铁夹去夹它的脚了,再也没有商人去辗转贩卖它了,那永恒的展翼啊!台北的暮色和尘色中,我看他和鹰绝尘而去,心中的冷热一时也说不清。

我是个爱鸟人吗?不是,我爱的那个东西必然不叫鸟,那又是什么呢?或许是鸟的振翅奋扬,是一掠而过,将天空横渡的意气风发。也许我爱的仍不是这个,是一种说不清的生命力的展示,是一种突破无限时空的渴求。

曾在翻译诗里爱过希腊废墟的漫草荒烟,曾在风景明信片上爱过夏威夷的明媚海滩,曾在线装书里迷上“黄河之水天上来”,曾在江南的歌谣里想自己驾一叶迷途于十里荷香的小舟……而半生碌碌,灯下惊坐,忽然发现魂牵梦萦的仍是中央山脉上一只我未曾及睹其生面的一只鹰鸟。

四十岁了,没有多余的情感和时间可以挥霍,且专致地爱脚跟下的这片土地吧!且虔诚地维护头顶的那片青天吧!生平不识一张牌,却生就了大赌徒的性格,押下去的那份筹码其数值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余生的岁岁年年,赌的是什么?是在我垂睫大去之际能看到较澄澈的河流,较清鲜的空气,较青翠的森林,较能繁息生养的野生生命……输赢何如?谁知道呢?但身经如此一番大搏,为人也就不枉了。

和丈夫去看一部叫《女人四十一枝花》的电影,回家的路上格格笑个不停,好莱坞的爱情向来是如此简单荒唐。

“你呢?”丈夫打趣,“你是不是女人四十一枝花?”

“不是,”我正色起来,“我是‘女人四十一枚果’,女人四十岁还作花,也不是什么含苞盛放的花了,但是如果是果呢,倒是透青透青初熟的果子呢!”

一切正好,有看云的闲情,也有犹热的肝胆,有尚未收敛也不想收敛的遭人妒的地方,也有平凡敦实容许别人友爱的余裕,有高龄的父母仍容我娇痴无忌如稚子,也有广大的国家容我去展怀一抱如母亲,有霍然而怒的盛气,也有湛然一笑的淡然。

还有什么可说呢?芽嫩已过,花期已过,如今打算来做一枚果,待果熟蒂落,愿上天复容我是一粒核,纵身大化,在新着土处,期待另一度的芽叶。

只因为年轻啊

一 爱——恨

小说课上,正讲着小说,我停下来发问:

“爱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约因为对答案很有把握,他们回答得很快而且大声,神情明亮愉悦,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过一个不懂中国话的老外,随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们唱歌般快乐的声音竟在说一个“恨”字。

我环顾教室,心里浩叹,只因为年轻啊,只因为太年轻啊,我放下书,说:

“这样说吧,譬如说你现在正谈恋爱,然后呢?分手了,过了五十年,你七十岁了,有一天,黄昏散步,冤家路窄,你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对方定定地看着你,说:

“‘×××,我恨你!’

“如果情节是这样的,那么,你应该庆幸,居然被别人痛恨了半个世纪,恨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简单,怕就怕在当时你走过去说:

“‘×××,还认得我吗?’

“对方愣愣地呆望着你说:

“‘啊,有点面熟,你贵姓?’”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大概想象中那场面太滑稽太尴尬吧?

“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罢的学生能听得进结论吗?——只因太年轻啊,爱和恨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一个字吗?

二 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发问道:

“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总是在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着我,我忽然笑了起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地望着我,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哪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晶润的肌肤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撞就害怕受创吗?

三 经济学的旁听生

“什么是经济学呢?”他站在台上,戴眼镜,灰西装,声音平静,典型的中年学者。

台下坐的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而我,是置身在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听的一个。

从一开学我就昂奋起来,因为在课表上看见要开一门“社会科学概论”的课程,包括四位教授来设“政治”“法律”“经济”“人类学”四个讲座。想起可以重新做学生,去听一门门对我而言崭新的知识,那份喜悦真是掩不住藏不严,一个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轻轻地笑起来。

“经济学就是把‘有限资源’做‘最适当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台下的学生沙沙地抄着笔记。

“经济学为什么发生呢?因为资源‘稀少’,不单物质‘稀少’,时间也‘稀少’,——而‘稀少’又是为什么?因为,相对于‘欲望’,一切就显得‘稀少’了……”

原来是想在四门课里跳过经济学不听的,因为觉得讨论物质的东西大概无甚可观,没想到一走进教室来竟听到这一番解释。

“你以为什么是经济学呢?一个学生要考试,时间不够了,书该怎么念,这就叫经济学啊!”

我愣在那里反复想着他那句为什么有经济学——因为稀少——为什么稀少,因为欲望而麻颤惊动,如同山间顽崖愚壁偶闻大师说法,不免震动到石骨土髓格格作响的程度。原来整场生命也可作经济学来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却在于那颗永远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跃动,有所未足的心,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竟是这样的呢?我痴坐着,任泪下如麻不敢去动它,不敢让身旁年轻的助教看到,不敢让大一年轻的孩子看到。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不流泪呢?只因为年轻吗?因年轻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戏,也只能像一场短短的独幕剧吗?“朝如青丝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间又何尝真有少年与壮年之分?“急罚盏,夜阑灯灭”,匆匆如赴一场喧哗夜宴的人生,又岂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别?然而他们不悲伤,他们在低头记笔记。听经济学听到哭起来,这话如果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大概会大笑,笑人家的滥情,可是……

“所以,”经济学教授又说话了,“有位文学家卡莱亚这样形容:经济学是门‘忧郁的科学’……”

我疑惑起来,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来说法的长者,还是以无心来度脱的异人?至于满堂的学生正襟危坐是因岁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浅溪,所以才凝然无动吗?为什么五月山栀子的香馥里,独独旁听经济学的我为这被一语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惊又痛泪如雨下呢?

四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我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

“这句子写得好不好?”

“好!”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在强说愁的年龄,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感动吧?

“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你们知道那歌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地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飞去不回头,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那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

“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都是好句子,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当然,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得出来问题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又认真地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等着他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放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

“你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陌生,因为我们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们中国人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我们看起来,他们全是一个样子,而现在呢,我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都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如果我们不是人,是花,我们会说:

“‘看啊,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我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样的,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

“‘我们今天早晨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远有年轻的面孔……’

“我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们猜,那句诗的作者如果是花,花会怎么写呢?”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们齐声回答。

他们其实并不笨,不,他们甚至可以说很聪明,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为年轻,只因为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五 高倍数显微镜

他是一个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国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

“小时候,父亲是医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边,他说:‘孩子,你过来,这是哪一块骨头?’我就立刻说出名字来……”

我喜欢听老年人说自己幼小时候的事,人到老年还不能忘的记忆,大约有点像太湖底下捞起的石头,是洗净尘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着一生岁月所冲积洗刷出的浪痕。

这人大概注定要当生物学家的。

“少年时候,喜欢看显微镜,因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隐秘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细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赶快做出高倍数的新式显微镜吧,让我看得更清楚,让我对细枝末节了解得更透彻,这样,我就会对生命的原质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难就会消失……”

“后来呢?”

“后来,果然显微镜愈做愈好,我们能看清楚的东西,愈来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成为我自己所预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显微镜倍数不够,有些东西根本没发现,所以不知道那里隐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现在,我看得愈细,知道的愈多,愈不明白了,原来在奥秘的后面还连着另一串奥秘……”

我看着他清癯渐消的颊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终于“认了”,半世纪以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以为只要一架高倍数的显微镜,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为年轻吧?只因为年轻吧?而退休后,在校园的行道树下看花开花谢的他终于低眉而笑,以近乎耍赖的口气说:

“没有办法啊,高倍数的显微镜也没有办法啊,在你想尽办法以为可以看到更多东西的时候,生命总还留下一段奥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六 浪掷

开学的时候,我要他们把自己形容一下,因为我是他们的导师,想多知道他们一点。

大一的孩子,新从成功岭下来,从某一点上看来,也只像高四罢了,他们倒是很合作,一个一个把自己尽其所能地描述了一番。

等他们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们中间照我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我从前爱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我想要好好读点书”,另一类说“我从前就只知道读书,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流行一首电影插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热心播唱,我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觉得是可以同意的,却对其中另一句大为疑惑。

“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丢”?不记得了)’呢?”

“因为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去上学,当然就浪费青春啦!”

我当时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气起来,但因年纪太小,不会说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说话,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读中学听到“春色恼人”,又不死心地去问,春天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恼,别人也答不上来,那讨厌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给人的恼和“性”有关。但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另有一个道理,那道理我隐约知道,却说不出来。

更大以后,读《浮士德》,那些埋藏许久的问句都汇拢过来,我隐隐知道那里有一番解释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对满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学问,在典籍册页的阴影中他乍乍瞥见窗外的四月,歌声传来,是庆祝复活节的喧哗队伍。那一霎间,他懊悔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抛掷了,他以为只要再让他年轻一次,一切都会改观。中国元杂剧里老旦上场照例都要说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说得淡然而确定,也不知看戏的人惊不惊动),而浮士德却以灵魂押注,换来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拥有的种种可能”。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道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世界里的珍珠,出于沙砾,归于沙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一个类同之处,那就是你倾家荡产去买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谬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美人胸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珍珠只是它圆灿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它,你只能欢喜或喟然——因为你及时赶上了它出于沙砾且必然还原为沙砾之间的一段灿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执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个不知是由于技术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赌徒,总以为只要再让他玩一盘,他准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辩的一句话我现在终于懂得该怎么说了,打鱼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掷青春的话,挑柴的女子岂不也是吗?读书的名义虽好听,而令人眼目为之昏眊,脊骨为之佝偻,还不该算是青春的虚掷吗?此外,一场刻骨的爱情就不算烟云过眼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滚滚尘埃吗?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觉是浪掷,回头一看,都要生悔。

“春色恼人”那句话现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兵来有将可挡,水来以土能掩”,只要有对策就不怕对方出招。怕就怕在一个人正小小心心地和现实生活斗阵,打成平手之际,忽然阵外冒出一个叫宇宙大化的对手,他斜里杀出一记叫“春天”的绝招,身为人类的我们真是措手不及。对着排天倒海而来的桃红柳绿,对着蚀骨的花香,夺魂的阳光,生命的豪奢绝艳怎能不令我们张皇无措,当此之际,真是不做什么即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气恼跺脚,就是气在我们无招以对啊!

回头来想我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己的爱玩后悔——只因年轻啊,只因太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孩子,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既然如此,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意,何不反过来想想,那么,也几乎等于“无论诚恳地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你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鱼,恰恰好就是另一个人叹气说他遗憾没做成的。

——然而,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发职业病做一个把别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师吗?抑或我仍然只是一个太年轻的蒙童,一个不信不服欲有所辩而又语焉不详的蒙童呢?

有求不应和未求已应

香港有间庙,叫黄大仙,香火一向鼎盛,原因很简单,据说此庙是“有求必应”的。人生是如此繁难多灾,亟待解决的问题是如此千头万绪,找个“有求必应”的靠山来仰仗一下,事情便过关了,这样的黄大仙怎能不受欢迎呢?

黄大仙一度也随着移民潮去了加拿大,不料水土不服,法力骤减,善男信女,也只能徒呼奈何。

华人似乎有其自设的对神明的检验标准,华人现实,所以规定神明应该乖乖地“有求必应”,它是“超级仆人”,它有义务把我们的梦想一一付诸实现。

然而,对我而言,回顾走过的路,如果我有什么可以感谢上苍的,恐怕不在于某些祈祷曾蒙垂听,而是在于某些祈祷始终不蒙成全。

过年了,我们祝福别人“心想事成”。那么,有没有人肯相信“心想事不成”,也可能是一项更大的祝福呢?

年少的时候,一个柔发及肩的女子或一个黑睛凝静的男子,都能令我们目眩神迷、魂不守舍。但那人却始终并没有发现你的那把幽埋在心底深处的熔岩一般的恋火。你祈祷,你哀告,你流泪,你说:

“让那人看见我吧!让那人钟情我吧!”

然而神明不理你,天地也麻木漠然,没有一点同情。你哀婉欲死,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二十年后,你又看见那人,那人风华已老,谈吐无趣,那人身旁的配偶也伧俗黯败。你惊讶万分,原来那人并不出色,原来当年上苍不曾俯听你的祈求是一项极为仁慈的安排。你其实另有仙侣,你原来命中注定要跟更好的人生出更好的孩子,你所渴想的虽不曾“心想事成”但事情却发展得更好,超乎我们的祈求和梦想。

还有,你诅咒过人吗?

“去死!去死!早死早干净!”你曾经恶狠狠地这样说过吗?

这种诅咒有时矛头也会翻转过来针对自己:

“我巴不得我死掉才好!”

为了表示心意坚决,你说得一字字铮然有声,如铁石相击,并且火花四射。

碰到这种时候,如果有位新上任的笨笨的天使听到了“我的志愿”(这个中学时代常见的作文题目),于是立刻开恩为你成就了。天哪!那么你我周围真不知要枉死多少人了!其中包括老板、上司、总统或部长、行骗的商家、出轨的情人、可恨的竞争对手、讨厌的同事、对你性骚扰的人,以及至亲如兄弟姊妹夫妻子女的人……当然,很可能也包括你我自己。真不敢想象那种横尸遍野的惨相。

好在上帝很懂语意学(Semantics),众天使也多半经验老到,不至让你我的恶心妄念“心想事成”。想来老天使大概常常告诫小天使:

“千万注意哦!如果你听到诅咒人死的祈愿,千万别当真啦!那只代表说话的人自己气疯了。别管他,等等就好了。你如果真照着世人一时的祈望为甲杀乙,为乙杀丙,那么全世界的人不出三天全部都死光光了,这样,我们天使岂不要集体失业了?反正,大家都不免是别人恨之入骨的人。人类成天不是你恨我,便是我恨他,我们天使不必再插一脚。世人虽坏,但也没坏到该全体灭种的程度,所以,就让他们心想事不成好了。”

对,好在“心想事不成”。啊,在我还没有成为纯洁无瑕的圣人之前,在贪念痴迷和愚妄仍是我主要本质的时候,上帝,求你务必不要成全我无知的要求或诅咒吧!

是的,我祈求财富,你不给我,你说,整个城市的人都在俭俭省省、巴巴结结,量入为出,你有什么权利要求锦衣玉食、挥金如土?财富是一种厄运,你会因而从常民的生活中被判出局。你会从此听不懂好些贫苦兄弟姊妹的告白。想想看,你虽不富,但一副不必背着黄金宝囊的肩膀是多么轻省啊!

我祈望绝世的美丽,奇迹并没有发生,你说,如果蜜蜂没有索取金冠,蚂蚁没有祷求珠履,你又何须湖水般的澄目或花瓣似的红唇呢?一双眼,只要读得懂人间疾苦,也就够了吧?两片唇,只要能轻轻吟出自己心爱的古老诗句,也就够了吧?

我向往聪明,我梦想自己是天纵之才,但你背过脸去,对我的陈述不予理会。你说:“孩子,我爱你,我何忍把这么锋刃的利剑给你?你会因而皮破血流,筋断脉绝的。你就用你那一点点小才干去努力、去困顿、去撞头、去验证吧!你在百思不辨、千思不解之余收获的心得,其实反而更能和世人对话。才高八斗之人如万丈瀑布,壮观虽壮观,其下却难于汲水。你就安心做一注小小山泉,涓滴不绝,可鉴可饮,不是也很好吗?”

“可不可以给我一张玫瑰花瓣堆叠的芳香软床?”

“我搞不懂你要那么奇怪的东西来干什么?”你说,“但我会给你甜美,如一坛陈年冬蜜的凝定睡眠。”

“赠我红宝石的坠子,让我的颈项因而华美璀璨!”

“偏不,”你说,“但我会让你家南面阳台的蝴蝶兰今年春天开出艳紫的云霞!”

“让我全然健康,无病无痛,这一点,总不算要求过分吧?”

“不,”你说,“我赐你友谊,你和你的朋友会因同病而相怜,且相恤相濡。”

美国诗人佛洛斯特曾有一首诗,谈及森林中有两条小路,他选择了一条,却不免好奇,如果踏上的是另一条路呢?会有更迷人的风景吗?会有更平坦的地面吗?会有更柔软厚实的落叶吗?会有更响彻云霄的鸟鸣或更为柔和芬芳的清风吗?

啊!我为我自己走过的路感谢,我也为我糊里糊涂踏上的另一条路而感谢。感谢我那些小小的心愿和祈祷,在一路行来之际曾蒙垂听成全,更感谢那些未蒙应允的夙愿。原来“心想事不成”也是好事一桩,原来“有求不应”也大可以另起佳境。原来另一条路有可能是更好的路,虽然是被逼着走上去的。

唐人张谓有句这样的诗:“看花寻径远,听鸟入林迷。”人生的途程不也如此吗?每一条规划好的道路、每一个经纬坐标明确固定的位置,如果依着手册的指示而到达了固然可羡可慕,但那些“未求已应”的恩惠却更令人惊艳。那被嘤嘤鸟鸣所引渡而到达的迷离幻域,那因一朵花的呼唤而误闯的桃源,才是上天更慷慨的福泽的倾注。

曾经,我急于用我的小手向生命的大掌中掏取一粒粒耀眼的珍宝,但珍宝乍然消失,我抓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可是,也在这同时,我知道我被那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手里没有东西,只有那双手掌而已,那掌心温暖厚实安妥,是“未求已应”的生命的触握。

高处何所有——赠给毕业同学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位老酋长正病危。

他找来村中最优秀的三个年轻人,对他们说:

“这是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了,我要你们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你们三个都是身强体壮而又智慧过人的好孩子,现在,请你们尽其可能地去攀登那座我们一向奉为神圣的大山,你们要尽其可能爬到最高超最凌越的地方,然后,折回头来告诉我你们的见闻。”

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光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流泉淙淙,鸟鸣嘤嘤,那地方真不坏啊!”

老酋长笑笑说:

“孩子,那条路我当年也走过,你说的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周以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

“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不过,也难为你了,你回去吧!”

一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开始为第三位年轻人的安危担心,他却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

“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了,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

“你难道在那里一无所见吗?难道连蝴蝶也没有一只吗?”

“是的,酋长,高处一无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个人’被放在天地间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的悲激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顶,按照我们的传统,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长,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伤痕,是孤单的长途,以及愈来愈真切的渺小感。

比讲理更多

这世上有人不跟我们讲道理,我们赚的钱,他们来偷,我们跟他签契约,他们不遵守,我们对他好,他却忘恩负义,这种人,我们叫他们“坏人”。

好在这世上大部分的人肯和我们讲道理,或者接近讲道理。我们买了车票,便可以上车;我们向对方点头,多半能收回微笑,或者咧嘴;我们付出半斤猪肉的价钱,多半可以买到七两(十六两制)的猪肉回来,这种人,我们叫他们“普通的人”。

但是,这世界上,却有一些人,比肯讲理的人对我们更好,这种人无以名之,勉强说,他们是“有恩于我们的人”。

譬如我们问路,那素昧平生的路人,不但愿意详细告诉你,甚至还肯陪你走一段;或像我们小时候的老师,容忍我们的迟钝和愚笨,向我们不厌其详地解释一道数学题。或者是有花的春天早晨,有茶的冬天深夜,我们偶然翻书,翻到远在二千年前或此刻生活在八万里外一位哲人的智慧,当下恨不得找他们道谢,但他们却不知身在何处?而我们,何德何能,却大模大样地享受着哲人一生苦思焦虑的智慧结晶,接受他们惊人的可爱的“人生导游”,他们待我们如此之好,远远超过我们本分应得的。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待我们恩情超出“常理之外”的人太多了。

至于我们自己呢?是不是一板一眼地和别人进行数学式的,讲理而毫不吃亏的人生交易呢?或者,我们肯比讲“理”更多走一步,走到不与人计较的“情”的世界里来呢?

待理

我梦见我在整理东西,并且在屋子里摸摸索索地走来走去。整理东西倒不奇怪,我这半生都在整理东西,并且一直也没整理好。其中大而言之,是想整理自己,自己的所爱所憎所欲所求所歌所哭;小而言之,是想整理好桌上的信件,柜中的资料,黄昏时从斜阳里收回来的衣服,或者一阵雨后满阳台的落叶。

我一直都在整理,并且一直也没整理好,例如一颗女儿小时落下的乳牙,我每次把它从桌上拿起来,迟疑许久,想用资料分类法的观念把它放入什么地方去,可是,女儿是我的骨肉,乳牙是她的骨肉,对于骨肉的骨肉,我偏着头呆想,不知哪一种档案里可以容它。于是,我又把它放回桌上,我的桌子至今仍是“待整理”状态,人世间原有太多归不了档的东西。

而在梦中,我忽然翻出了一件大东西,我费力地辨认那东西,发现是一个人体!我再仔细看,原来是死去许久的人体,干而脆,并且极轻,摸起来像陈年的旧灯笼,内层是支离破碎的竹篾,外层是剥落的薄纸,我追根究底地又看了一遍,才有一个惊人的大发现,那不是别人,它正是我自己,梦里的我不免纳闷道:

“奇怪,原来我死了,怎么都没有人来告诉我一声?”

我忽然决定要去埋她,这一次决定做得干脆利落,与我平时整理杂物的作风完全不同。

然后,我醒了并且听到四月清晨雀鸟的碎语,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整理这段梦。不是前天梦中还傻里傻气为了答不出考卷上的问题而急得自以为仍是“考试如天大”的十六岁小女孩吗?怎么忽然之间又把回望的头向前看,并且看到了死亡?更奇怪的是居然我已成灰成尘,仿佛死在古代的汉墓或大漠沙冢中的女子,难道梦中的我是千年后的我,偶发清兴,又来这世上整理旧档案吗?

一向被朋友看作积极乐观,其实就我自己而言,我只承认“贪心”,像抓住满把糖果舍不得放手的小孩,既枕烟雨,又爱晴岚;既仰古松千丈,复不免恋栈于伏在阴湿处的小苍苔。然而,我之所以贪惜,之所以疼热,恐怕都是由于深知这一切皆是稍纵即逝,那些秉烛夜游的人,那些皓首穷经的人,那些餐霞饮露以修道的人,其基本背景恐怕皆是由于感知生命的大悲凉与大怆痛吧!

今年春天,我对友人说:

“我相信爱情,不相信生命,虽然前者也脆弱。”

生命是一项随时可以中止的契约,爱情在最酽美的时候,却可以跨越生死。

推醒身边那人,我絮絮地说着自己的梦,他听完了,忽然拥住我,答非所问地说:

“谢谢!谢谢你!”

“谢?谢什么?”

“谢谢你仍然活着,并且在我身边。”

我一时语哽,忽然,我发觉了更多有待整理的纷杂,只是,我真的要整理它吗?

鼻子底下就是路

走下地下铁,只见中环车站人潮汹涌,是名副其实的“潮”,一波复一波,一涛叠一涛。在世界各大城的地下铁里,香港开始得晚,反而后来居上,做得非常壮观利落。但车站也的确大,搞不好明明要走出去的却偏偏会走回来。

我站住,盘算一番,要去找个人来问话。虽然满车站都是人,但我问路自有我精挑细选的原则:

第一,此人必须慈眉善目,犯不上问路问上凶煞恶神。

第二,此人走路速度必须不徐不疾,走得太快的人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窜到十公尺外去了,问了等于白问。

第三,如果能碰到一对夫妇或情侣最好,一方面“一箭双雕”,两个人里面至少总有一个会知道你要问的路,另一方面大城市里的孤身女子甚至孤身男子都相当自危,陌生人上来搭话,难免让人害怕,一对人就自然而然的胆子大多了。

第四,偶然能向慧黠自信的女孩问上话也不错,她们偶或一时兴起,也会陪我走上一段路的。

第五,站在路边作等人状的年轻人千万别去问,他们的一颗心早因为对方的迟到急得沸腾起来,哪里有情绪理你,他和你说话之际,一分神说不定就和对方错开了,那怎么可以!

今天运气不错,那两个边说边笑的、衣着清爽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就很理想,我于是赶上前去,问:

“母该垒(‘不该你’,即对不起之意),‘德辅道中’顶航(顶是‘怎’的意思,航是‘行走’的意思)?”我用的是新学的广东话。

“啊!果边航(这边行)就得了(就可以了)!”

两人还把我送到正确的出口处,指了方向,甚至还问我是不是台湾来的,才道了再见。

其实,我皮包里是有一份地图的,但我喜欢问路,地图太现代感了我不习惯,我仍然喜欢旧小说里的行路人,跨马来到三岔路口,跳下马唱声喏,对路边下棋的老者问道:

“老伯,此去柳家庄悦来客栈打哪里走?约摸还有多远脚程?”

老者抬头,骑者一脸英气逼人,老者为他指了路,无限可能的情节在读者面前展开……我爱的是这种问路,问路几乎是我碰到机会就要发作的怪癖,原因很简单,我喜欢问路。

至于我为什么喜欢问路,则和外婆有很大的关系。外婆不识字,且又早逝,我对她的记忆多半是片段的,例如她喜欢自己捻棉成线,工具是一只筷子和一枚制钱,但她令我最心折的一点却是从母亲处听来的:

“小时候,你外婆常支使我们去跑腿,叫我们到××路去办事,我从小胆小,就说:‘妈妈,那条路在哪里?我不会走啊!’你外婆脾气坏,立刻骂起来:‘不认路,不认路,你真没用,路——鼻子底下就是路。’我听不懂,说:‘妈妈,鼻子底下哪有路呀?’后来才明白,原来你外婆是说鼻子底下就是嘴,有嘴就能问路!”

我从那一刹那立刻迷上我的外婆,包括她的漂亮,她的不识字的智慧,她把长工短工田产地产管得井井有条的精力以及她蛮横的坏脾气。

由于外婆的一句话,我总是告诉自己,何必去走冤枉路呢?宁可一路走一路问,宁可在别人的恩惠和善意中立身,宁可像赖皮的小幺儿去仰仗哥哥姐姐的威风。渐渐地才发现能去问路也是一项权利,是立志不做圣贤不做先知的人的最幸福的权利。

每次,我所问到的,岂止是一条路的方向,难道不也是冷漠的都市人的一颗犹温的心吗?而另一方面,在人生的版图上我不自量力,叩前贤以求大音,所要问的,不也是可渡的津口可行的阡陌吗?

每一次,我在陌生的城里问路,每一次我接受陌生人的指点和微笑,我都会想起外婆,谁也不是一出世就藏有一张地图的人,天涯的道路也无非边走边问,一路问出来的啊!

劫后

那天早晨大概是被白云照醒的,我想。云影一片接一片地从窗前扬帆而过,带着秋阳的那份特殊的耀眼。

阳光是真的出现了,阳光差不多可以嗅得出来——在那么长久的风雨和阴晦之后。我没有带伞便走了出去,澄碧的天空值得信任。

琉公圳的水退了,两岸的垂柳仍沾惹着黯淡的黑泥,那一夜它们必然曾经浸在泥泞的大水中。还有那些草,不知它们那一夜曾以怎样的荏弱去抗拒怎样的坚强。我只知道——凭着今天的阳光我知道——有一天,柳丝仍将毵毵如金,芳草将仍萋萋胜碧,生命永不会被击倒。

有些孩子,赤着脚在退去的水中嬉玩,手里还捏着刚捉到的泥腥的小鱼。欢乐仍在,游戏仍在,贫困中自足的怡情仍在。

巷子里,巷子外,快活的工人爬在屋顶和墙头上。调水泥的声音,砌砖块的声音,钉木桩的声音,那么协调地响在发亮的秋风里。受创的记忆忽然间变得很遥远,眼前只有音乐——这灾劫之后美丽的重建之声。于是便想起战争,想起使人类恐惧了很久却未出现的战争。忽然觉得并没有什么可怕,如果在那时只剩下一对男女,他们仍将削木为梳,裁叶为衣,并且举火为炊。生活的弦将永不辍断。

局促的瓦屋前,人人将团花的旧被撑在椅子上。微温的阳光下,那俗艳的花朵竟也出奇的动人。今夜,松香的软褥上,将升起许多安恬的梦。今夜将无风,今夜将无雨,今夜是可预料的甜蜜。

街头重新有了拥挤不堪的车辆和人群,车子停滞不前,大家都耐心地等着。灾劫之后,似乎人性变得和善了一些,也不十分在乎这几分钟的耽延了。交通车里,平常不交一言的同事也开始互相问询:

“府上还好吗?”

“还好,没有什么。”

“只进了一尺水。”

“我们家的水已经齐胸了。”

话题很愉快,余痛已不再写在脸上。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像负了伤仍然自豪的战士,去努力于恢复旧有的秩序。似乎大家都发现能有一张餐桌可供食,有一张干燥的旧床可供憩息是多么美好幸福的事。

菜场里再度熙攘起来,提着篮子的主妇愉快地穿梭着,并且重新有了还价的兴致。我第一次发现满筐的鸡蛋看来竟有那么圆润可爱。那微赤带褐的洛岛红,那晶莹欲穿的来亨,都像是什么战争中赢来的珠宝,被放在显要的位置上炫耀它所代表的胜利——在十一级的风之后,在十二级的水之后。

隔楼的琴声在久久的沉寂后终于响起,那既不成熟又不动听的旋律却令人几乎垂泪。在灾变之后,我忽然关心起那弹琴的小女孩,想她必然也曾惊悸过,哭泣过。而此刻,她的琴声里重新响起稳定而幸福的感觉,像一阕安眠曲,平复了日间的忧伤。

简单的琴声里,我似乎渐渐能看见那些山石下的死者,那些波涛中的生者,一刹那间,他们仿佛都成了我的弟兄。我与那些素未谋面的受难者同受苦难,我与那些饥寒的人一同饥寒。有时候,我甚至能亲切地想到几万年前的古人,在那个落地玻璃被吹破,黑暗中榉木地板上流着雨水的夜里,我便那么确实地感到他们的战栗,以及他们的不屈。我第一次稍稍了解那些在矿灾之后地震之余的手足。我第一次感到他们的眼泪在我的眼眶中流转,我第一次感到他们的悲哀在我的血管中翻腾。

于是学会了为阳光感谢——因为阴晦并非不可能。学会了为平静而索味的日子感谢——因为风暴并非不可能。学会了为粗食淡饭感谢——因为饥饿并非不可能。甚至学会了为一张狰狞的面目感谢——因为有一天,我们中间不知谁便要失去这十分脆弱的肉体。

并且,那么容易地便了解了每一件不如意的事,似乎原来都可以更不如意。而每一件平凡的事,都是出于一种意外的幸运。日光本来并不是我们所应得的。月光也未曾向我们索取过户税。还有那些焕然一天的星斗,那些灼热了四季的玫瑰,都没有服役于我们的义务。只因我们已习惯于它们的存在,竟至于习惯得不再激动,不再觉得活着是一种恩惠,不再存着感戴和敬畏。但在风雨之后,一切都被重新思索,这才忽然惊喜地发现,一年之中竟有那么多美好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个欢欣的感恩节。

有一天,当许多许多年之后,或许在一个多萤的夏夜,或许在一个炉火半温的冬天黄昏,我们会再提起艾尔西和芙劳西,会提起那交加的风灾雨劫,但我们会欢欣地复述,不以它为祸,只以它为一则奇妙耐听的老故事。

我们将淡忘那些损失,我们不复记忆那些恐惧。我们只将想到那停电的夜里,家人共围着一支小红烛的美好画面。我们将清晰地记起在四方风雨中,紧拥着一个哭泣的孩童,并且使他安然入睡的感觉,那时候那孩子或许已是父亲。我们更将记得灾劫之后的阳光,那样好得无以复加地落在受难者的门楣上。

有些人

有些人,他们的姓氏我已遗忘,他们的脸却恒常浮着——像晴空,在整个雨季中我们不见它,却清晰地记得它。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有一个女老师——我连她的脸都记不起来了,但好像觉得她是很美的,(有哪一个小学生心目中的老师不美呢?)也恍惚记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鲜丽的蓝。她教过我们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但永远记得某个下午的作文课,一位同学举手问她“挖”字该怎么写,她想了一下,说:

“这个字我不会写,你们谁会?”

我兴奋地站起来,跑到黑板前写下了那个字。

那天,放学的时候,当同学们齐声向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向全班同学说:

“我真高兴,我今天多学会了一个字,我要谢谢这位同学。”

我立刻快乐得有如肋下生翅一般——我生平似乎再没有出现那么自豪的时刻。

那以后,我遇见无数学者,他们尊严而高贵,似乎无所不知。但他们教给我的,远不及那个女老师的多。她的谦逊,她对人不吝惜的称赞,使我忽然间长大了。

如果她不会写“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个小女孩心中宝贵的自信。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

“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们的营地吗?”

“能。”那个胖女人说。

“我已经把钱给你了,可是如果你们不送,”我不放心地说,“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啊!”她惊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圆突突,仿佛听见一件耸人听闻的罪案,“做这种事,我们是不敢的。”

她说“不敢”两字的时候,那种敬畏的神情使我肃然,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是尊贵古老的卖米行业?还是“举头三尺即有神明”。

她的脸,十年后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认,但我每遇见那无所不为的人,就会想起她——为什么其他的人竟无所畏惧呢!

有一个夏天,中午,我从街上回来,红砖人行道烫得人鞋底都要烧起来似的。

忽然,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疲软地靠在一堵墙上,他的眼睛闭着,黎黑的脸扭曲如一截枯根,不知在忍受什么?

他也许是中暑了,需要一杯甘洌的冰水。他也许很忧伤,需要一两句鼓励的话,但满街的人潮流动,美丽的皮鞋行过美丽的人行道,但没有人驻足望他一眼。

我站了一会儿,想去扶他,但我闺秀式的教育使我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他是疯子,如果他的行动冒犯我——于是我扼杀了我的同情,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地漠然离去。

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眩晕中想必也没有看到我,我们只不过是路人。但他的痛苦却盘踞了我的心,他的无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长久的自责里。

上苍曾让我们相遇于同一条街,为什么我不能献出一点手足之情,为什么我有权漠视他的痛苦?我何以怀着那么可耻的自尊?如果可能,我真愿再遇见他一次,但谁又知道他在哪里呢?

我们并非永远都有行善的机会——如果我们一度错过。

那陌生人的脸于我是永远不可弥补的遗憾。

对于代数中的行列式,我是一点也记不清了。倒是记得那细瘦矮小貌不惊人的代数老师。

那年七月,当我们赶到联考考场的时候,只觉整个人生都摇晃起来,无忧的岁月至此便渺茫了,谁能预测自己在考场后的人生?

想不到的是代数老师也在那里,他那苍白而没有表情的脸竟会奔波过两个城市而在考场上出现,是颇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着,他蹲在泥地上,拣了一块碎石子,为特别愚鲁的我讲起行列式来。我焦急地听着,似乎从来未曾那么心领神会过。泥土的大地可以成为那么美好的纸张,尖锐的利石可以成为那么流丽的彩笔——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书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谓“君子谋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的,行列式没有考,而那以后,我再没有碰过代数书,我的最后一节代数课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我整个的中学教育也是在那无墙无顶的课室里结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义有多美。

代数老师姓什么?我竟不记得了,我能记得国文老师所填的许多小词,却记不住代数老师的名字,心里总有点内疚。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应该不甚困难,但总觉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许多我记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价值吗?

《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