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另一种天长地久

另一种天长地久

那天他在等班车,一扭头,便看见了他的初恋女友。

仍然是那样细腻的皮肤,乌黑的长发,明净的额头,以及微微上翘的唇角。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没有追上去,尽管她正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是她。十年时间已经过去,她不可能,仍然保持着当初的容颜。她或许并未苍老,但绝不能留住年少。

记忆是一种非常不可靠的东西。记忆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定格。有时,因为一首歌,一句话,一个小物什,他会突然想起她。想起那个曾被他一句话逗得咯咯笑的善良女孩。甚至,他幻想着某一天,会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突然间遇见她。会是哪里呢?书店?咖啡屋?高耸云端的写字楼?肮脏不堪的农贸市场?可是,即使遇到了,他还敢上前相认么?他能够肯定,那就是她么?

记忆中她的一切,她的容颜和善良,仍然停留在十九岁。但事实是,十九岁的她,却不可能存在了;同样,那个美妙的初恋,也随着逝去的时光,永不能再现了。所有的一切,只能靠记忆重现。这无疑有些伤感。

他爱他的妻子,这种爱,纯纯的,没有折扣;偶尔,他思念曾经的恋人,这种思念,同样纯纯的,没有折扣。这好似矛盾,却又好似并不矛盾。

有朋友对他说,恋情对于任何人,都是一种信仰。他认为这句话,很有些道理。一些人与曾经的恋人分手,后来,娶了或者嫁了,日子通顺或者艰难,仍念念不忘曾经的初恋。他在想,即使老到七情六欲全消,即使喝了忘川之水,也是不会忘记的。

你可以背叛初恋时的情人,但显然,你很难背叛自己的信仰。有时候,初恋远超过两个人的花前月下,远超过一份留守的情感,远超过所有甜蜜或苦涩的味觉,只浓缩为一种信仰。或者说,你曾经向往、经历、最终逝去的初恋本身,就是一种信仰。这种信仰,可能伴你一生,并难以背叛。

前几年流传一句臭了大街的名言: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后来有人说,这句话,有毛病。不求天长地久,实际是对天长地久的一种绝望。或者,是一种恶劣的人生态度,是—种逃避。

其实,又何必。生活中,很多时,很多事,让我们无能为力,受尽煎熬,包括曾经的初恋和爱情。事实上,谁也没有犯错,错误的,是那个年代,那个年龄。

可以同两个人天长地久么?可以。一个,是你现在的爱人,另一个,是你曾经的恋人,一个,是现实的永久,另一个,是记忆的永恒;一个,需要日日相伴,另一个,只需偶尔想起。这并不说明人性的卑琐,更不意味对爱情的背叛。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没有必要同我们结怨,我们应该记住。甚至于,记忆是对于一段破裂恋情的另一种补偿,他认为。

另一种天长地久,不就是一份永存的记忆么?

你在街头,我在街尾

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极度贫困。

男人总是天不亮就去果蔬批发市场,批回一些水果,站在街头叫卖。后来为了多赚些钱,他又给女人买了一辆旧三轮车,让女人在街尾也守着一个同样的水果摊。街很短,两个人可以彼此相望。中午时,他们就站在街上吃自带的午饭。女人喊,开饭了啊!男人就蹬着三轮车赶来,匆匆吃一口,再匆匆返回街头,继续叫卖他的水果。

这样的生活,当然很难。有时市容大队的人来了,男人便喊着女人,两个人蹬着车,拼命地逃。一次逃跑途中,女人的三轮车突然翻了,她爬起来,继续蹬着车飞奔。回了家,才发现额上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男人心疼了,去摸,女人说,没事的'……怎么我当时没发觉呢?

女人的额上,从此落下一道疤。

生活当然越来越好。后来他们幵起一间水果店,又租下了商场的专柜,再后来,男人竟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公司。女人再也不用守着三轮车卖水果了,再也不用在市容部门的眼皮子底下东躲西藏了。现在她只呆在家中,安静地操持着一日三餐。

女人没有文化,甚至识不了几个字。好像,她也只能做做这些。不过对于她的生活,对于他们的生活,她很满足。

男人的公司,其实就在街头,他们的家,其实就在街尾。街虽然变长了些,可是当女人站在阳台,仍然可以隐约望见公司的一角。有时她甚至想,烧菜时的袅袅香气,也许会飘到男人的鼻孔里吧?她把饭菜盖好,坐在饭桌旁,专心并幸福地候着她的男人。

可是男人回来吃饭的次数却越来越少。终于,近两个月的时间,男人没有在家里吃过一顿晚饭。其实男人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些生意上的琐碎应酬。每次他都是很晚了才回家,摇摇晃晃酒气冲天。女人轻皱着眉,给他泡一壶浓茶。却一次都没有喝,男人早已呼呼睡去。

女人也曾对男人说,这么近,就不能回家吃饭吗?男人说忙啊……你以为我喜欢天天往肚子里灌酒?女人就不说话了。她不信。怎么可能有推不掉的应酬呢?再怎么忙,公司与家的距离,不就是一条短短的街吗?

那天男人回来得早些,看到满桌的菜,不禁愣了愣。他问女人今天是什么日子。女人说什么日子也不是。男人问你天天都弄这样一桌子菜吗?女人说是的,几乎天天这样。那天男人突然有些内疚。他想象着女人和儿子守在饭桌旁吃饭的情景,突然产生拥抱女人的冲动。他想以后一定多回家吃几顿饭。一定。

可是男人并没有做到。他仍然要陪各种各样的客户,在酒店里推杯换盏。他想他是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嘛。他忙嘛。他原谅自己的借口,总是那么充分和不可动摇。

男人的公司突然破产了。仿佛一夜之间,男人失去了所有。黄昏时分男人回了家,女人仍然坐在饭桌旁等他,桌子上仍然摆满了很多好菜,像曾经的千百次一样。男人看一眼女人,开始默默吃饭,一边吃一边流泪。女人说你哭什么呢?……傻人,我和你,还可以去街上卖水果啊!你在街头,我在街尾……

他们并没有再去街上卖水果。男人想女人为他做了那么多,怎么忍心让她仍然守着一个水果摊呢?——他不想让女人再一次在额上留下一道疤。男人赔光了钱,可是他还有女人和朋友,这是他最大的一笔财富。于是男人重新开始了打拼,凭着他的能力和勤奋,他的事业马上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这样两年后,男人再一次注册了一个公司。还是街头的位置,还是原来那栋写字楼。那天男人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早早地回了家,他坐在饭桌旁,兴奋地打开一瓶红酒。

那天他们喝得都有些多。男人借着酒兴说了很多肉麻的话。最后男人说,现在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没有你,肯定没有我们的今天。

女人说我没有要求……傻人,我能有什么要求呢?

男人说不行,你一定得提一个,不然我心里不安。

女人仔细想了想,然后说,……等你成功了,答应我,尽量回家吃晚饭,好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紧紧拥抱了女人。

没有更好,只有最好

对于爱人,人们常说:身边的,就是最好的。可是身边优秀者众,能假装视而不见?

他不难看,却谈不上英俊;他是白领,但赚不过老板;他很强壮,却打不过健身教练;他会吹笛,可不如那个小提琴手拉出的曲子好听;他也烧菜,不过那菜,却远没有街口小吃部那个谢顶的厨师,煎煮得色香味美。或者你大度一些,取取平均值,结果却悲哀地发现,原来曾经暗恋过你的那个大学同学,也并不比他差多少。

你纳闷,怎么以前,竟然忽略?于是感叹,自古红颜多忧伤。

坏的男人是相似的。而好的男人,却各有各的不同。

不论哪一种,都让你在心里,对当初的选择,产生些许小的怀疑。

可是没有办法,现在他是你的老公,或者男友。生米有无煮成熟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常常挽着他的胳膊,招摇过市。为什么还要挽着他招摇?只因现在,你只能挽着他。那个老板,或者健身教练,或者小提琴手,或者谢顶的厨师,他们的臂弯,属于另一个多忧伤的红颜;还有你的大学同学,此时正搂一位虎背熊腰的女子,啃猪蹄般地接吻。

哪怕你当初选择他的时候,用了天平称,用了卡尺量,此时,也由不得你不伤感。

这样想着,你回了家,倚了沙发,正想着某位帅哥英俊的脸,他那张脸却已经凑上来;来不及烦,他接着拥抱了你,好像力度并不比健身教练差多少;他还买了些水果,你想大老板的娇妻们,也不过吃吃这些而已吧,然后他开始吹笛,尽管有些锯木的错觉,你仍然在笛声屮慢慢陶醉5他又跑到厨房为你烧菜,色香味仍不如那个谢顶的厨师,可这菜是为你而烧,这世界上,这一刻,只有你拥有独享这道菜的权力;最后,他端来洗脚水,朝你大吼一声:洗脚!惊天动地。可是你仍嫌声音不够大。你巴不得全世界都听见。这时你感觉很幸福了。

好男人没有标准,也没有止境。所以明天,你肯定还得感叹一番。并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产生些许小的一闪而过的怀疑。

可是今天晚上,你却被他感动。事实上每天晚上你都被他感动。也包括白天,在你不胡思乱想的时候。你想,之于爱人,其实身边的,真的是最好的。他的好,就在于能够时刻守在你身边,使出浑身解数,让你享受平庸和平淡的快乐,并给你飘摇不定的思绪和情感,提供一处永远的容纳之地。

没有更好,只有最好。爱情世界里,只存在这样一个逻辑。

花儿的心思

她是那么迷恋那些花儿。读大学的时候,女友们说,你嫁给卖花的算了。她想,有什么不好吗?

现在她还未嫁。不过她的男友,真的是卖花的。

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小公司打工。她是被一朵花俘虏的。记得那天下了雨,他打着伞把一朵玫瑰送到她的宿舍,然后转身就走。那时她感动得想哭。那朵玫瑰一直插在她床头的花瓶,直到彻底颓败。

从那时起,他们的爱情就不再是一个羞涩的花苞。爱之花仿佛一夜之间盛开,芳香怡人。

后来他开了一个花店,在繁华的闹市区。是她要求的。她说开个花店吧,浸泡在满屋的清香里,多好啊。就开了。那时他们的爱情呈一条规矩的向前行走的直线。少了分狂热,多了些理性。

他开始忙碌起来。很多时候,他出去,只留下她和满屋的鲜花,她在丝丝缕缕的芬芳之间穿行,快活地为那些或羞涩或顽皮的男孩选花包花和插花。幸福感扑面而来,她认为卖出去的每一朵花,都能为他们换来一段浪漫美好的爱情。

可是生活并不浪漫。因为开花店是一门生意。因为所有的生意,都不浪漫。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他们的花店已经做得很大了。他疯狂地在城市里开着分店,一家比一家有规模,一家比一家上档次。有一段时间她想,城市里所有女孩子手里的鲜花,会不会都是他们的花店卖出去的?

这样她就突然发现,已经太久没有人给她送花了。他好像只给她送过一次。就是芳心被他虏走的那次。仅仅那一次。

他一天比一天忙碌,有时,甚至好几天不见他的面。那时他策划着在城郊开一个花卉市场,正踌躇满志。情人节那天,她给他打电话,她说要回来吃饭吗?他说不要了,太忙……你自己吃吧。她说你总得送我一朵玫瑰吧。上次你送我,都好几年前了吧?她感觉他在那边愣了一下。有那么久吗?他说,……再说玩那些伪浪漫有什么意思呢?你喜欢花,花店里到处都是,你随便挑一捧不就行了?……那些花,都是属于你的。

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是的,她现在拥有满屋子的花,可是那些花儿,都是为男孩们准备的啊!男孩们把它们买走,装满了心事,再送给女孩,爱之花就盛开了。而现在,她觉得那些花儿,没有一朵,是真正属于他的、她的、他们的。她也并不认为送花是一件浪漫或者伪浪漫的事,那只是一个动作,却是爱情的真实表达。她再一次想起曾经拥有过的那朵丑丑的玫瑰。她怀念那朵花。

花卉市场开起来了,很大,很壮观。不同季节的花儿在里面同时盛开,制造着怪异的繁华。很多人在花棚里劳作和交谈,场面热烈。没有人注意到她。包括他。在那个巨大的花棚里,也许所有的花儿,都比她重要。

分手那天她独自去看午夜电影。散场时,看见街边站一位卖花的小姑娘,一个男孩正往外掏着钱。她走上前,对男孩说,能买一朵送我吗?男孩朝她笑笑,眯着好看的细长眼睛。当然可以,他说,当然可以。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轻闻着那朵花。她想他的生意无论做得如何大,也不可能包揽城市里所有的花儿。她想今夜,她将只剩下手上的这朵。不过这花是真疋属于自己的,尽管,她并不认识也根本不想认识那个送她花的男孩。

她想起她向他说出分手理由的时候,他大叫一声:莫名其妙!是啊,她想,把送花当成伪浪漫的男人,又怎么能够读懂,一朵花儿的心思呢?

经典爱情事故

男人弄好一顿精美的晚餐,要和女人一起分享。女人很开心,她搂着男人的脖子,在男人脸上美美地亲了一口。

男人摆好碗碟,女人打开音乐,他们甚至点了只有过节才肯点上的红烛,准备好好享用一番。

战争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好像女人嫌男人的碗碟没有摆好,便嗔怪了一句。其实女人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是笑着说的。于是男人一边重摆,一边咕哝。其实男人也没当回事,那时他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悠扬的音乐。可能男人的语气有些硬,使女人有了微小的不悦,她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大声还了男人一句。她高亢的发音打断了连贯流淌的音乐,把男人吓了一跳。男人注视着女人的脸,他说你怎么这么三八?

战争就开始了。

—开始斗嘴的内容仅仅停留在桌上的碗碟,声音也不大。可慢慢地,那声音就变成炸雷,内容也开始扩展。女人嫌男人不绅士,不会疼人,不会赚钱,不擅交际;男人嫌女人太任性,太婆妈,太娇生惯养,太无理取闹。突然女人摔碎了一个空盘子。其实她只想吓唬男人一下,并不想真摔东西。可是手一抖,盘子就掉了。

男人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真是不可理喻!摔了门,去酒馆喝酒。

男人生闷气,就去酒馆喝酒。

女人冲着男人的背影,骂了两句,然后走进浴池,洗澡吹头做美容。

女人生闷气,就洗澡吹头做美容。

男人刚走出几步,就后悔了。他想这又何必呢?多好的一顿烛光晚餐啊,竟被几句话给搅和了。男人想其实错还是在他,本来事情的起因就是他没能摆好碗碟。再说;即使错在她,他言不由衷地给她道个歉,又有什么关系呢?男人嘛。

男人就绅士起来。他掏出手机,给女人打电话。他想打完电话,就回家。电话通了,却没人接。挂上,再打,仍没人接。男人火了,绅士风度一扫而光。男人骂,臭婆娘!

女人刚拿起浴池的莲蓬头,就听到电话在响。急忙冲进客厅,抓起电话,那边却挂断了。女人便坐在那里等,她知道他还会打来。可当电话再次响起,女人却突然使起了性子。她想他今天凭什么对自己这样凶?就让他再打一次。再打一次,她就接。可是一直等到深夜,他也没有打来。

女人坐不住了。她想他今天真的生气了吧?其实今天的事,都是自己惹的。几个碗碟而己,犯得着发脾气?女人想那就给他道个歉吧。即使错真在他,她大度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女人真的大度起来。她给男人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挂上,再打,仍没人接。女人便火了,大度的模样一扫而光。女人低声骂,死在外面吧,你!

那时男人正坐在酒馆里喝酒。酒馆里人声鼎沸,男人扦没有听见电话在响。当电话再次响起,男人刚要接,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就让她再打一次。再打一次,当成她没接他电话的补偿。再打一次,他就接,说,亲爱的,我这就回去。

可是女人没再打来,她把自己埋在沙发里,哭。

男人等电话,等啊等啊,电话迟迟不来;女人等男人,等啊等啊,男人久久不归。终于,女人彻底失去耐性。她坐到桌边,一边骂着她的男人,一边一个人用餐。

女人早就饿了。

那是顿精美的晚餐,那是些平日里难得的吃食,本来女人想留给男人一半,可是她太伤心了,就没了节制。等发觉时已经晚了,餐桌上只剩下空的碗碟。女人害怕了。她想一会儿男人回来,怎么办呢?这么多年,不管多晚,她总是等着男人一起用餐。可是今天,她竟一个人,无耻地吃掉了所有的东西!

她不敢面对男人,她越想越怕,她决定离家出走。

她只想失踪几天。她知道,只要她失踪,男人就会着急。男人一着急,就会宽恕她所有的错误。

女人真的出走了。她带上手机,带上换洗衣服,趁着夜色,逃离了城市。

女人逃离的速度很快,连她自己都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等她醒悟过来,发现已经迷路。和前几次出走不同,这次她是真正迷路,真正永远回不了家了。女人后悔了,伤心欲绝。

男人回来,不见了女人。他慌了,给女人打电话,电话里说: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男人很快原谅了女人的错误,他疯狂地拨她的电话,电话疯狂地说,不在服务区,不在服务区。

男人失去了女人和爱情。他宽恕了女人,却不能宽恕自己。

女人貌美如花,靑春永驻。她日日叹息,不吃不喝,惩罚着自己的罪过。她想家,她想男人。可是她,真的回不了家了。

女人住在凄冷的白屋,膝上趴一只寂寞的白兔。她一遍遍拨着男人的电话。电话回答她: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不在服务区……

女人的住处,叫广寒宫。她的名字,叫嫦娥。

和你一起错过

那时他们刚刚大学毕业,在一个小工厂里打工,生活很有些孤寂和无聊。晚饭后她常常去找他,让他陪她下几局跳棋。于是床前的书桌成为他们固定的战场,房间里常常回荡着她近乎放肆的笑声。他总是输。输了不服,再来,还是输。他不解,为什么你总能赢我?她笑,因为你傻,总是错过关键的几步。

好像任何游戏都经不起时间的无限抻长。几个月后,他们开始逐渐对这个游戏失去着兴趣。于是她再一次在他面前感叹,她说生活好无聊啊。他说是这样,不过我们可以赌赌试。她问赌什么,怎么赌。他说就赌跳棋,每天玩三局,两胜制,败者输掉一块钱。她说那好啊,这等于你在扶贫嘛。他笑笑,那可不一定。

当然一定。事实上他从未赢过。三局两胜制让他偶来的一局胜利派不上任何用场。一个月后他用她的身份证办了一个存折,存下三十一块钱。她说你动真的啊。他说那是,愿赌服输。她说你先替我留着吧,反正接下来你还得输,等攒够一千块钱再一起给我。他说那行,就这么定了。

仍是输。每晚输掉一块钱,几乎成为他固定的生活内容。每个月他都会去银行存些钱,然后向她汇报:一百了啊,三百了啊,五百了啊。其实他并没有让她,他真的想赢,但总是贏不了。他说真奇怪,怎么总赢不了呢?她敲一下他的脑袋,笨蛋!关键的—步啊,你总是走错!

存折上的数字在五百多块的时候突然停住了,因为她离开了那个工厂,奔向遥远城市的一个很有名的公司。其实这是早晚的事,他知道她的心早就停在远方。他们常通电话,他说,我还存着你五百多块钱呢。她说不够,差得远呢。他说那接着来?她说好。

他们开始在网络棋室里下棋,仍然三局两胜,仍然赌一块钱。他们会一边下棋一边聊天,她给他讲她的新同事,讲那个城市的小吃,讲街心花园的一棵枣树,讲她的减肥计划和进程。他问她想不想他。她说,想,当然想,非常想,你又输了一块钱!他看看,果然,他的棋子尚在途中,她的棋子却似士兵般,稳稳当当地挺进了他的营盘。

有时候他想说自己喜欢她,可是他总觉得时机尚未成熟。时机尚未成熟,怎么开口呢?她是那个很有名的公司的白领,他不过是一个小工厂的工人,这样的高攀,怎么能够开口呢?后来他认为自己应该豁出去,他认为眼前的这些不应该成为他的障碍。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只要存折上的钱存够一千,他就会告诉她,我爱你。他瞅一眼存折上的数字,已经快九百块了。他暗喜,不过还有半年。

他终于能够赢棋了。但是他不想赢。他恨不得赶紧输掉一百块钱。后来他真的开始让着她。他每天都要去存钱,每天只存一块,随着存折上数字的增长,他感觉自己,正在奔向幸福。

终于有一天,那张存折上,存满了999块钱!他想,明天就该向她表白了,甜蜜的紧张伴随了他整整一个晚上。他哼起那首歌,999朵玫瑰,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傻笑。

第二天上线,去棋室找她,不在。打她电话,关机。给她发电子邮件,不回。他慌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他的口袋里装了一块钱零钞,此时,却怎么也输不出去。

他仍然在约好的时间去棋室等她,她终于出现了。他们开始下棋,他下得昏招百出。他问她你知道存折上现在有多少钱吗?她说近一千了吧。他说是的,如果今天我还输掉,就是整整一千块。你知道这九百九十九块钱代表着什么吗?她说什么。他说这等于说我们共下过2997局,假如每局用时半小时,等于我们共用时1498个小时,等于我们不吃不喝不睡觉,一连下了62天跳棋——也就是两个多月。她说天啊,你没算错吧,怎么这么多?他敲过去一个笑脸,却突然问,昨天为什么没来?她答,我去拍婚纱照了,对不起。

他的脑袋唆地一声。他不知道这句“对不起”的准确含义,是因为咋天没来棋室,还是因为婚纱照?总之他马上输掉了三局,输得比哪一天都快。

原来暗恋是不能零存整取的,这无疑会贬值。他想。

他们再也没有下过棋。几个月后,她把自己嫁了。婚礼那天,收到一个信封,打开,掉出一张存折。存折是从九百多元开始存起的,显然,他已经更换了多个这样的存折。每天,存折上都会顽强地多出一块钱。最后的数字,恰好是一千元。看着那些日期,想起他们三年多来的曰子,她便红了眼睛。

存折的里面,夹了一张字条——

现在我终于可以赢棋。但我还是输了——我错过最关键的一步——祝你幸福。

情伤

想不到竟会如此顺利。正当她和他努力寻找着一个借口,他的妻子竟成全了他们。

他们是真心相爱。起码,她是这么想的。那时她常常加班,晚上,仍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敲打着电脑。总是在很晚的时候,他推门进来,给她送一杯热牛奶,或者一小碗馄饨。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把牛奶或馄饨放在桌子上,说一声,你早点休息,再露—个微笑,就出去了。其实也并未走远,就在公司楼下不远的阴影处等着。直到见她钻进出租车,才肯转身,急急离去。这个过程中,他既不走上前,也不跟她说话,像一名默默的护花使者。

这当然令她动容。那段日子,阳光总是遍洒着她心底所有的角落。她甚至开始盼望加班,盼望在每一个夜晚,他都会为她送上一杯牛奶和一个微笑。有时工作做完了,却并不走,在电脑前磨蹭着,拿指甲钳打磨着十个无聊的指尖。直到他来。

那天他给她送来一杯冰果汁,说,天热了,解暑。早点休息。照例在后面加一个微笑,然后,往外走。她说等等。他站定,转身。她就拥抱了他。一切好像自然而然,没有丝毫的不安和尴尬。唇贴在一起的时候,她神志不清地想,躲来躲去,还是爱上了有妇之夫。

他是公司的副经理,有妻子和女儿,有令人瞩目的社会地位;她呢?一个青春活泼的打工妹而已。可是爱情还是似浪般汹涌地来了。你想挡,挡不住;你想拉,拉不回来。

她见过他的妻子,温柔,漂亮,成熟并高贵。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或许也会爱上她吧?于是她便压抑起来,心情烦躁。周围都是目光,这让她的烦躁无处可藏。她想如果能有一个机会,和他一起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城市或者乡野,草原或者雪山,他们手拉手地说舍,她向他尽情宣泄心底的苦闷与快乐,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她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一切,不过是她的一个梦罢了。他们也曾努力地寻找这样一个机会,可是,所有的借口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生日那天,他在酒店摆了宴席。很多同事都去了,有她,也有他的妻子。席间他接到总经理的电话,让他过几天去美国办些公事,并让他在众多员工中挑一位随同的助手。放了电话,跟同事说了,大家却你推我让,半天未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他的妻子却突然说话了。她说让娟去吧!……她英语那么好,工作出色……心也细……

她知道那一刻,他肯定欣喜若狂。尽管他装得平静,但她几乎听到他的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可是为什么,这时的她,竟有些不安?

记得登机前,他的妻子来送他们。她说记得要带些什么回来吗?他回答当然记得,你的方巾,妞妞的香帕。他的妻子笑了,挥挥手说那走吧,小心点。又对她说,看着他,别让他喝太多酒……喝多了,你揪他的耳朵。她却是听不下去了,只觉得悲伤宛如秋夜的冷风,阵阵袭来,让她发抖。

飞机上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不动,却突然说,就这样吧,我们,结束吧!他惊了一下,忙问为何?她说她那么善良,对我们毫无戒备,就这样把你交给我,还忍心伤害她吗?他张张嘴,可是……她说就这样吧,结束吧。

那天她想了很多。她并不觉得自己从前的行为卑鄙无耻或者有些过分,她认为自己有权利爱上任何一位出色的男人。可是现在,她知道自己必须放弃。是啊,她有权利爱上一位有家庭的好男人,可是她有权利伤害一位好男人的好妻子吗?感情是两个人的,可是当两个人的感情残忍地伤害到一个善良的无辜者,那么,这样的感情,便是不可原谅的罪孽了。

再一次走出机场,便是异国了。现在她和他一起走进一直盼望的那个机会。可是她终要放弃了,尽管她知道,这会让她悲伤很长的时间。但她只有这样一个选择。她想,只有这样,才不会让无辜的她,一世痛苦;也不会让多情的自己,一生不安。

水果店印痕

街不宽,隔开两家正对的小店。这边是他的书屋,那边,是她的水果店。

常常,她过到街这边来,翻看着架上的书。来的时候,照例抓了一个苹果或者一只梨子。他接过来就咬,毫不客气。水果已是被她仔细冲洗过了。

于是走的时候,她的手中,便多了一本或两本爱情小说。她只看爱情小说,他觉得不可思议。

小店的生意都不好。夏日的黄昏,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有时会各自捧一本书,坐在店门口翻看。有时候抬头,目光碰撞了,他笑笑,她却是白他一眼。

那眼神似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思。他想,那就别侵犯了。

每天,她都过得很快乐。他却不。他认为小店只是他旅途中的一杯清茶。喝完这杯茶,他还是要上路的。后来他终于有了一个上路的机会,他考上了大学。曾经,他梦里都想当作家。

学校在一座遥远的城市。走的时候,她去送他。她给他带了满满一兜的水果,都是仔细冲洗干净的。这些水果,他吃了很长时间。

正是那时候,他开始在报刊上发些小文章。他的文章越发越多,人有些得意和张狂起来。暑假的时候他想回那个小城看她,他记得自己答应过她。他想着她的眼神和水果店,他想着那些过去的宁静黄昏。后来他还是没有回去,他想,还是抽空多看看书吧。

他觉得自己正在奔向成功,他觉得自己距离那个平静的城市,愈来愈远。

毕业了,他去了一个更遥远的城市。后来他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朋友群,自己的生活支柱,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几乎把那个水果店淡忘了。后来他以为,自己真的把那个水果店淡忘了。

可是在几年以后,在一个慵倦的中午,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喂。

是你吗?

他愣住了,思维飞速地回滚。电话的那端,一缕水果的芳香气味,带着一丝急切和不安。他猛然回到某一个夏日的黄昏,隔着一条街道的宽度,他捧着一本书,猛抬头,她正小心地看他。那时晚霞,把他们镀成一样的金黄。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他不解。

我在《E城晚报》上看到你一篇文章。我知道是你。我打电话问,好心的编辑告诉我的。她的声音有些兴奋,想不到,你真的写起文章了。

她仍然在E城。那个曾经被他当成一杯茶的城市。

文章?他想起来了。那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人物,情节,地点,全都是虚构的。并且,他用了笔名。

可是,你怎么肯定那是我写的呢?他更为不解。

你用了水果店名字当笔名啊!她说,以前,你曾这样说过的。我知道是你,我就打电话问……

说过吗?他记不清了。他隐约记得,自己的第一篇文章写完后,却还没有给自己取个笔名。他好像是胡乱填了一个名字。那时他还读着大一。他还记得曾有人问起他笔名的来历,他是怎么答的,也记不清了。那个水果店,在他心里,仿佛已经失去了最后的那道浅浅的印痕。

他们开始漫无边际地聊。他们谈起那个小城,那个小街,那两个小店。她告诉他,她仍然,守着那个水果店。

他竞有了些莫名的伤感。

她突然问,嫂子好吗?问得他来不及设防。他说,好。然后他再也没办法回答了。指什么呢?相貌?工作?性格?人品?夫妻感情?这样他们便有了十几秒钟的沉默。他突然希望这场谈话早些结束。他突然对自己的语言,产生出极度的怀疑。

后来的谈话是漫不经心的。他觉察出她的失落和哀伤。他们聊了很多,但好像什么也没有聊过。

吃晚饭的时候,他问妻子,你知道我的笔名是怎么回事吗?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好像,他踏进校门的第一天,他们便开始相恋了。

不是一个水果店的名字吗?妻子回答。

你怎么知道?他有些糊涂。

你说过的啊。忘记了?妻子对他的问话,显然有些不满。

说过吗?他依然是记不起来。他想自己怎么会忘掉这么多事呢?他努力回忆着,他觉察出记忆中有过一道浅浅的印痕,却不敢肯定,那真的是水果店。

他终于放弃了回忆。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与那个水果店,那个曾经的水果店女孩,还是存在着某种模糊的瓜葛。那是他的笔名,或许,也是他生命中另一个潜在却真实的自己。

道歉这么难堪的事

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却是寸土不让,似两只好斗的公鸡,恨不得拔光对方的所有羽毛。吵完了,又都后悔,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于是男人去揽女人的肩,却被女人“啪”地甩开,“给我道歉!”

男人撇撇嘴,钻进书房看书。女人看道歉无望,也开了冰箱,气鼓鼓地突击消化着一盒盒的冰淇淋。一会儿男人走出来,说,“少吃点,对胃不好。”女人继续怒发冲冠,“给我说对不起!”男人再一次撇撇嘴,转身返回书房。女人听见他小声咕哝:有这么夸张?真麻烦。

傍晚男人再一次从书房出来,问女人,“一起去买菜?”女人一边嚼着饼干一边说:“你先道歉再说。”男人急了,“你还有完没完?”女人说:“有完。你先说对不起。”男人不睬她,披了外套,一个人去超市。

回来后女人仍然紧板着脸。男人便下到厨房,顶着一身臭汗,把炒勺挥得震天响。后来男人听到她在客厅里吃吃地笑,伸了头看,女人正兴高采烈地看着韩剧。

都是女人爱吃的菜,满满一大桌。男人开了葡萄酒,倒一杯给女人,女人接过便喝。男人讨好地说:“也不说声谢谢?”女人白他一眼,“你还欠我一句对不起!”男人摇着头笑,“给个面子?”女人不理他,把一块糖醋排骨嚼得“喀喀”直响。

男人想,她今天算是饶不了我了。

睡觉前男人在洗手间里洗漱,正给女人往牙刷上挤着牙膏,突然听见女人在客厅喊他:“你这就睡?”男人吓一跳,心想这家伙还真要逼他道歉才肯罢休?却听到女人接着说,“先把牛奶喝了再刷牙!”男人松口气,走出来说,“你不生气了?不用我说对不起了?”

女人一边往脸上敷着黄瓜片,一边似乎很大度地说:“当然生气!不过先不用道歉了……其实你已经跟我说过五次了。”

“五次?”男人纳闷了,“什么时间说过五次?”不过男人可不管这些,他顺势揽了女人的肩……

那夜,那对盲人夫妻

那个夜晚,悲怆的声音一点点变得平和,变得快乐。因为一声稚嫩的喝彩。

那是乡下的冬天,乡下的冬天远比城市的冬天漫长。常有盲人来到村子,为村人唱戏。他们多为夫妻,两人一组,带着胡琴和另外一些简单的乐器。大多时村里会包场,三五块钱,会让他们唱到很晚。在娱乐极度匮乏的年代,那是村人难得的节日。

让小孩子感兴趣的并不是那些粗糙的表演,而是他们走路时的样子。孩子们常常从他们笨拙的行走姿势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卑劣的快乐。那是怎样一种可笑的姿势啊!男人将演奏用的胡琴横过来,握住前端,走在前面。女人握着胡琴的后端,小心翼翼地跟着自己的男人,任凭男人胡乱地带路。他们走在狭窄的村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面前永远是无边的黑夜。雨后,路上遍散着大大小小的水洼,男人走进去,停下,说,水。女人就笑了,不说话,却把胡琴攥得更紧。然后换一个方向,继续走。其实换不换都一样,到处都是水洼。在初冬,男人的脚,总是湿的。

那对夫妻在村里演了两场,用了极业余的嗓音。地点在村委大院,两张椅子就是他们的舞台。村人或坐或站,聊着天,抽着烟,踩着脚,打着呵欠,一晚上就过去了。没有几个人认真听戏。村人菁要的只是听戏的气氛,而不是戏的本身。

要演最后一场时,变了天。严寒在那一夜,突然蹿进村子。那夜滴水成冰。风像刀子,直接刺进骨头。来看戏的人,寥寥无几。村长说要不明天再演吧?男人说明天还得去别的村。村长说要不这场就取消吧?男人说说好三场的。村长说就算取消了,钱也是你们的,不会要回来。男人说没有这样的道理。村长撇撇嘴,不说话了。夫妻俩在大院里摆上椅子,坐定,拉起胡琴,唱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抖。

加上一个孩子,总共才三四名观众。那个孩子对戏没有丝毫兴趣,只想看他们离开时,会不会被结冰的水洼滑倒。天越来越冷,村长终于熬不住了。他关掉村委大院的电灯,悄悄离开。于是整个大院除了那个孩子,只剩下一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唱戏的盲人夫妻。

那个孩子离他们很近。月光下他们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悲伤。然后,连那声音都悲伤起来。也许他们并不知道那唯一的一盏灯已经熄灭,可是他们肯定能够感觉出面前的观众正在减少。甚至,他们会不会怀疑整个大院除了他们,已经空无一人了呢?也许会吧,因为那个孩子一直默默地站着,没有弄出任何一点声音。

那个孩子在等待演出结束。可是他们的演出远比想象中漫长。每唱完一曲,女人就会站起来,报下一个曲目,麴一躬,然后坐下,接着唱。男人的胡琴响起,女人投人地变幻着戏里人物的表情。可是她所有的表情都掺进一种悲怆的调子。他们的认真和耐心让孩子烦躁。

那个孩子跑回了家。他想即使我吃掉两个红薯再回来,他们也不会唱完的。他果真在家里吃掉两个红薯,又烤了一会儿炉子,然后才再一次回到村委大院。果然,他们还在唱。女人刚刚报完最后一首曲目,刚刚向并不存在的观众深鞠一躬。可是他发现,这时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

突然他叫了一声好。他的叫好并不是喝彩,那完全是无知孩童顽劣的游戏。他把手里的板凳在冻硬的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声。他努力制造着噪音,只为他们能够早些离开,然后,为他表演那种可笑和笨拙的走路姿势。

两个人同时愣了愣。好像他们不相信仍然有人在听他们唱戏。男人飞快地擦去了眼泪,然后,他们的表情同时变得舒展。那个孩子不懂戏,可是他能觉察出他们悲怆的声音正慢慢变得平和,变得快乐。无疑,他们的快乐,来自于他不断制造出来的噪音,来自于他那声顽劣的喝彩,以及他这个唯一的观众。

他们终于离开,带着少得可怜的行李。一把胡琴横过来,男人握着前端,走在前面,女人握着后端,小心翼翼地跟着,任凭男人胡乱地带路。他们走得很稳。男人停下来,说,冰。女人就笑了。她不说话,却把胡琴攥得更紧。

多年后那个孩子常常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不知道那夜,那对盲人夫妻,都想了些什么。只希望,他那声稚嫩的喝彩,能够让他们在永远的黑暗中,感受到一丝丝阳光。

尽管,他承认,那并非是他的初衷。

最初的缘由

那个夏天他理光了头发。他这么做毫无目的,即使几年以后,也寻不到任何有关的理由。只记得炽烈的阳光烘烤着青色的脑瓢,带给他滚烫并真实的愉悦。当他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可挽回。

他想不到她会忽然回来。其实回来也没有关系,这甚至令他欣喜,但他偏偏理光了头发。走的时候,她告诉他,公司设在国外的分公司需要她,她要在那儿逗留两年;回来的时候,她告诉他,公司的人事又有了大的变动,那个分公司便多出了一人。事实上她在国外仅仅逗留了一个星期,而他却为她准备了足够一年的方便面。

我是主动要求回来的,我想你。她后来说。

说这些时,他们刚刚吵完架。吵架的缘由,就是他的光头。她说你把头发剃光了干嘛?他说不千嘛就是想剃。她说可是你知道我喜欢你的长发的。他说我哪知道你回来得这么早?她说这说明你心里根本没我。她说你是不是盼着我在外面呆两年?他说你这样说就没劲了。他们还说了很多话,彼此的语气都有些冲。

后来当然是和好了。但吵架这类的事,仿佛是可以成瘾的。那以后他们便经常吵,可能为一道菜,一句话,一个电话,一件衣服,一抹眼神,鸡毛蒜皮零零碎碎。生活中并不缺少吵架的理由,不管什么理由,最终,都可以令她上升到感情的高度。她几乎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

终于,两年后,他真的不能忍受了。在街上,路边的服装店奏着伤感的音乐,他们心平气和地分手。

他说保重,然后转身,大踏步,走进孤单的黄昏。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正是她喜欢的长度和期待的标准。于是她想,这两年来,有过什么改变吗?什么也没有变。生活划一个圈,回到从前,连他的头发都变得和以前一样。其实她早知他的头发总有一天会长这么长,但她的耐性总是不堪一击。现在,导致最初吵架的缘由终于不在,然而,他们却是分手了。

她想,她也许真的爱过他,或许,仅仅爱过他的头发。

爱要怎么说出口

和他相识在一个笔会。后来,她就把他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打来电话,她想了好久,才把他从记忆里翻出。她开玩笑说怎么现在才来电话?他说想得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打。她不信。当然不信。

他告诉她,过两天会路过她所在的小城,想看看她。她说好啊。挂了电话,忙别的去了。

她去车站接他。他好像晕着车,苍白着脸,流了淋漓的汗。她掏出手帕给他擦,他说不用不用,露着天真并灿烂的笑。然后他们一起去逛书店,一起去喝茶;他去她的单身宿舍,给她做可口的茄子鳗鱼。那天她吃得很多,吃完后和他大声争论着张爱玲。她并不给他面子,像熟识的朋友般贬驳他的观点。她感到奇怪,怎么对他的感觉,并不生分?

他回去了,他们的电话却延续下来。慢慢地,他们通话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他们只聊文学,孔子啊李清照啊鲁迅啊莎士比亚啊,总是他先说挂了吧,她吓一跳,怎么聊这么长时间?每次都是这样,他们把电话打成烙铁。

其实那段时间,她已经与文学,渐行渐远。

有大约半个月的时间,他没有打来电话。星期天,她哪也没去,就坐在沙发上等。突然她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为什么要等他的电话?还等了整整一天!这样想着她就站起来,想去夜市上吃碗馄饨。可是她终于没去。她想,会不会她刚刚出去的时候,他的电话就打来呢?

她是饿着肚子睡着的。那天她梦见了他,梦是混沌和支离破碎的。但醒来,她知道在梦中,他吻了她。

她其实是有男友的。他们甚至订好了婚期。但她会寻到种种借口,将婚期不停地往后拖。一个月,半年,一年……她爱自己的男友吗?应该是的。他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可是她仍然想他。终于忍不住了,她把电话打过去。她问他为什么不来电话,他说没什么……你要结婚了吧?她说你怎么知道?他说猜的。然后他们开始聊文学,他和她再一次妙语连珠。挂上电话的时候,她告诉他自己的婚期拖后了。他说哦。她说哦?他说哦。两个人一起笑。

他们又恢复了以前的电话频率,仍然是他提醒她,她才挂断电话。她仍然把自己婚期向后拖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男友终于忍不住了,问她还想不想结婚了?她说再等等,然后寻一堆理由。可是他相信吗?连她自己都不信。

电话里她告诉他,下个月,可能真的会结婚。他笑笑,说昆德拉……她打断她的话,我说我要结婚了啊!他说祝福你,然后接着说昆德拉……她说去。你的昆德拉!然后断掉电话。那是她第—次主动挂断电话。她感'觉世界塌掉了一半。

他没有再打来。

婚日的头一个夜里,意料之中的,她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对不起,她说没事,他说今天咱们不聊文学了,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不知为什么,她开始不安。

……我其实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健康。他说,我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几年前就有……活个三五年的,算是赚了……可是我现在还活着,我想,因为你吧?……我注定不能和你发生一些什么,那样对你不公平……其实能把一些感觉埋在心里,埋到死,我就很知足了……那次,我并不是路过,我是特意去看你的。我想你,想得心疼……

她愣了很久。她知道他不可能跟她开玩笑。她说那跟我说句话吧,说你最想说的。他问几个字?她说几个字都行。这一生,只说这一次。他在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低地说,我爱你……她说够了够了,足够了。

放下电话,她已经泪流满面。

心灵的门当户对

除了女孩自己,好像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在一起是一个错误。女孩有着高挑的身材,娇好的容貌,出众的能力,令人羡慕的家庭条件。男孩有什么呢?矮矮的,瘦瘦的,生在农村,性格木讷。—些她所期盼的优点,在男孩的身上,一样都找不到。

女孩并不缺少追求者,追求者中并不缺少优秀的男孩,但女孩却仍是选中了他。还在大学时,有一次夜里,女孩遇到了歹人,男孩恰在那时挺身而出。那天男孩被打得很惨,但他的无畏还是让歹人匆匆逃离。毕业后他们便相恋了。后来女孩想,或许自己对他的感激,远多过对他的爱恋吧?有一段时间,女孩几乎被自己说服。有时她感觉他们之间的恋情,不过是一种生活的惯性罢了。

多不门当户对啊!多不般配啊!所有人都这么说。慢慢地,女孩便信了。

—次女孩带男孩去见一位朋友,吃饭时,男孩把汤喝得咂砸地响。女孩有些不好意思,便委婉地提醒了男孩,男孩抬了头,小声说,我很丢面子吗?饭后女孩便和男孩吵起来,她认为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女孩说出这样的话,便有些伤人。

又一次男孩给女孩烧菜,因为围裙刚刚洗过,男孩只得穿着崭新的衬衣,那衬衣上便溅上了斑斑点点的油花。女孩火了,她说这是我给你买的名牌啊!男孩木讷着,不答话。女孩说你别这么农民好不好?话一出口女孩便有些后悔,她感觉一场地震即将到来。果然,男孩被她的这句话激怒。他脱掉衬衣,好像还说了句粗话。女孩说分手吧,男孩说行啊。几年的恋情在这一刻,被几句不负责任的话,击得粉碎。

女孩想这样也好,快刀斩乱麻。竟有了轻松的感觉。

男孩就这样从女孩的生活中消失。很快,女孩便有了第二次恋爱。那是一个帅气、优秀、行为极绅士的男孩。两个人一起去见女孩的朋友,朋友们都说,天生一对嘛。

男孩也有着很好的家庭背景。仿佛,他们在一起,真的是门当户对了。

可是某一天,女孩突然感觉他们间的爱情有些虚假,突然感觉她现在的男友有些虛假。他从不犯错,行为优雅,精致得像橱窗里的塑料男模,但这无疑增加了虚假的程度。女孩认为自己的感情被程序化了,或者说,她和现在的男孩更像是在做给别人看,两个人合演着一幕门当户对的爱情闹剧。周围所有人都是他们的介绍人,所有人的眼光,都似市侩的媒婆般喋喋不休。

女孩开始想念男孩。开始只是夜里想,后来白天也想。女孩特有的矜持让她没有勇气给男孩打电话。尽管,那个电话号码在她心中,重复了成千上百遍。

女孩想也许男孩已经把她忘掉了吧。这样女孩便不能够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她想这个瘦瘦弱弱的男孩虽然并不优秀,虽然没有塑料模特般的耀眼,但无疑是她心中最爱的那个人。那是一种纯粹的爱恋,不掺任何的杂质。为何她会來一次闪电般的恋爱?只因为她想忘掉男孩。为何她又会闪电般失恋?只因为,她根本不可能忘掉男孩。

女孩想,最应该门当户对的,其实是心灵。只要两个人平等相爱,那么,心便门当户对了。而心灵的门当户对,无疑是一切的基础。

她不能够躲避真实的爱情。她不可能将自己欺骗。

终于女孩给男孩打了电话,她说你回来吧,我想你。她听见男孩在那边呜咽,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很远,又似很近。他们就这样拿着话筒,久久沉默。忽然女孩感觉不大对劲,她猛地打开门,男孩正拿着电话站在门口,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他们拥抱在一起,彼此检讨着自己的错误。没有海誓山盟,却感觉爱情在此刻突然变得成熟。女孩想,离开男孩多长时间了?三个月?三年?一辈子?眼前的一切真实且虚幻。恍恍惚惚间,女孩竟有了梦中的感觉。

她想掐一下自己的腿,她想验证一下这是不是在做梦。但最终,她没有动。

她怕眼前的一切消失。她怕这一切,真的是梦。

最轻微的震颤

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和她相识了。

那时他没有工作,衣食无着,精神萎靡。她默默陪着他,给他精神和生活上的鼓励和救助。于是他们相恋了,一切自然而然。

他们相恋了很多年。很多年里,他们经历了很多事。他找到了工作,又辞掉了工作,他们开了一家小超市,曾经濒临倒闭,却又被他们经营得有模有样;他得过一场大病,连续高烧好几天,差一点撒手而去,她遭遇了一场车祸,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半年,他们还吵了几次架,吵完后,便海誓山盟挥泪如雨。想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把他们分开呢?应该没有吧,肯定没有。

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他们在酒店请朋友吃饭。朋友举起杯,说,祝白头偕老啊。那时她正靠着他的肩膀,他正给她剥一只油焖大虾。他们不时抽出时间在朋友面前打情骂俏,透露出新婚的甜蜜感觉。这句话纯粹是多余了——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

可是半年后的一天黄昏,朋友突然接到他的电话,电话里他告诉朋友,他们分手了。声音苍老了许多。

怎么可能?朋友愣住。

是真的。他说,手续早办好了。

为什么啊?朋友问,那么多苦难都挺过来了。我猜想,导致他们分手的,肯定有一个非常重大的理由。

然而他的回答却令朋友震惊。他说,她总是喜欢开着灯睡觉。

这怎么能成为分手的理由呢?朋友更不解。

很简单。他说,她一定要开着灯睡觉,这样我就睡不着,彻夜失眠;而关了灯的话,她又睡不着,彻夜失眠。为这事,我们几乎天天在吵,没办法继续呆在一起了。

难道不能够慢慢习惯么?朋友说,比如,你可以慢慢适应开了灯睡觉,她也可以慢慢适应关上灯睡觉。就为这点事,你们太不值了吧?

可是,应该谁先让步呢?是她,还是我?如果是我,凭什么要我适应她?我那么爱她,凭什么她不能来适应我?他仿佛在那边自言自语,完全没有逻辑。

朋友跟他说,这不叫让步,婚姻生活,其实,本就是彼此对对方的适应和宽容。经历过那么多磨难都一起挺过来了,却因为—个开灯和关灯的问题而分手,难道你不认为这很荒诞吗?

其实朋友的这些话毫无作用,因为他们已经分手了。朋友也并不认为能够说服他,因为他在听了几句后,非常忧伤地挂断了电话。

是的,很多时,毁掉婚姻的,真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些琐碎的,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的,类似于开窗与关窗,开灯与关灯这样的小事,才是导致婚姻破裂的罪魁祸首。

除了宽容和彼此适应,还有别的办法吗?

婚姻之所以是婚姻,好像,就是为了让双方有一个彼此适应和宽容的机会和空间吧。不能适应和宽容对方,那么,无论彼此爱得有多狂热,婚姻的大厦,也经不过哪怕是最轻微的震颤的。

当爱情成为习惯

女人在厨房做饭,男人在客厅陪朋友下棋。突然女人喊,你,进来一下。声音很大,却是温柔的调子。

男人就去了趟厨房。儿步远,用了一遛小跑。出来时,手里拿一半切开的西红柿。边咬边问朋友,该谁走了?

朋友问他,喜欢吃生西红柿?男人一边咬着西红柿,一边抬头啾瞅厨房。不太喜欢,他说。厨房里不断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谈话。

那她怎么喊你?朋友继续问,还切了这么一大块。

她以为我喜欢呗!男人说,以前,刚结婚那阵子,穷,又傅。每次炒西红柿,她都要切一块塞我嘴里。那时是真的爱吃。现在,怎么有点味些嚼蜡的感觉?看男人的表情,还真是在嚼蜡。

那为什么不告诉她?朋友问。

为什么要告诉她?朋友的问题仿佛让男人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要剥夺她的快乐?假如她知道原来我几年来一直不爱吃她切给我的西红柿,你想,她会不会很失望?

那盘棋,他赢了。得意忘形的男人冲着厨房,扯开嗓子喊,老婆我赢了啊!吃了你的西红柿,我精力充沛,思维敏捷……模样像一个得意的孩子。

爱情需要表达。一起生活久了,爱情的表达,就变成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习惯。比如为爱人沏一杯热茶,给爱人掖好被角,跟爱人开一个小玩笑,往爱人嘴里塞一块西红柿。当然,茶可能烫了,被角可能没有掖的必要,玩笑可能稍显粗俗,或者,西红柿的味道实在太差。但是,千万不要拒绝。因为你拒绝的,已经不是一个动作,而是爱情。你拒绝了,对方就会失望,甚至伤心。

所以,当你真的不喜欢塞进嘴里的西红柿,完全可以再往瞒里填一块糖,一起嚼食。然后,你就会精力充沛,思维敏捷……

挽救爱情的成本

年轻的恋人们在一起,总会有些小的吵闹。他们也不例外。

当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积累多了,也就有了质量。红着脸揭露完对方的劣行后,两个人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她忽地站起,走向门口。他慌忙站起来,却呆在原地,并不追上去。

她套上那件米黄色的新款外套,拿了雨伞,意欲离开。推开门的一刹那,她听见他在后面喊,你的扣子!

那件外套的后背上有两粒扣子,一时气恼,她竟忘记了扣上。

她去扣那两粒扣子,却怎么也够不着。于是他走过来,轻轻帮她扣上。

这动作他做了很多次。但他和她都没有想到,这竟是最后—次。

许多年过去,他问她,还怀念那段感情吗?她笑笑,无奈和忧伤。

她说当他的手轻轻为她扣着后背上的那两粒扣子,其实所有的怨怒与愤恨,都已经风消云散。那时,她只需转过身,拥抱他,那么,一切便将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转身呢?他问。

不知道。无知少女的固执与矜持吧!她说。

她只说对了一半。其实她不转身也没有关系,她身后的他,只需在为她扣好了扣子后,拥抱她,哪怕拥抱她的后背,跟她说不要走,跟她说真实的或者违心的对不起,那么,爱情仍然可以延续。

可是他同样没有去做。年轻的自以为是的生命,总是用坚强的虚假的表演,换来永久的真实的遗憾。

转身,拥抱,爱情将可能从悬崖上被你们拉回。有时候,挽救爱情的成本,其实很低廉。

《送你一度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