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爱情

玫瑰是我的室友,英文名字是rose,所以我们都叫她玫瑰。

玫瑰三个月前刚从中国苏州来美,三十五岁,长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条,玲珑有致,直直的黑发一直垂到腰部,一张性感的嘴唇花瓣一样柔润,黑色的大眼睛里有着闪烁不定的光芒。我们一套房子里共有五个房间,同住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个中年男性。自玫瑰来后,三个男人同时不安起来,想方设法向她献殷勤,但她一概不理,每天仰着高傲的脸,高跟鞋叮咚叮咚回响在枫木的地板上。但她对我却特别客气,每天在厨房里见面,她都礼貌地和我打招呼。有一天,她似乎心情很好,就和我谈起了天气。

她说:“洛杉矶的天气怎么这样奇怪,每天都晴空万里的。”

我说:“晴天不好吗,洛杉矶就是阳光之都啊。”

她说:“我比较喜欢阴雨天,最好是不停地下着小雨,有一点风,云朵低低的,一伸手就能抓住,那种天气最让我着迷。”

我说:“苏州是江南的烟雨之乡,你是想家了吧?”

“不是苏州,我说的是伦敦。”她笑着说,英国伦敦的天气才是真正的迷人,整天泪眼蒙眬的,很有诗意。她说她在那里有一个男朋友,叫吉姆,是个纯粹的英国人,去年旅游时在英国遇上的,因为他,她就滞留在英国,签证期过后,黑了下来,被遣返后就再也去不了英国了,所以才想办法来到美国,等将来拿到美国护照就可以再去英国了。

“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美国护照呀?”我问。

“顺利的情况下要五年吧。”

“五年,你能保证五年后他还爱你吗,或者你还爱他吗?”

我很怀疑地问。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帅,身材笔挺又矫健,经常穿着雪白的压花的白衬衣,外罩半大的深色短风衣,金黄的头发,眼睛海一样的深蓝。你知道泰晤士河吗?我们天天在泰晤士河边散步,泰晤士河就像梦一样美,天上的星、河岸的灯都在雾气中眨着眼睛,空气中总是隐隐飘来咖啡的香气、奶油蛋糕的香气,还有他的头发、手指间雪茄的香气。他拥着我在阴雨绵绵的伦敦街上漫步,把我的手塞进他温暖的衣袋里,时常转过头来看着我,深情地对我说,我做梦都想遇到像你这样的东方女子,温柔似水,甜蜜如糖,你是我今生今世的最爱,我会永远爱你,伴着这泰晤士河的水,陪着这河边的风,和你一起老去。然后,他随手一指天上的一块云说:‘看,就那朵云,将来,我们一起随着那片云升到天堂里去’。”

“哇,太浪漫了!”我无比羡慕地说。

“你知道吗?”她说,“当大笨钟在夜色里回响,那意境好像回到我的家乡,我仿佛看到了枫桥的江枫渔火,我觉得我找到了灵魂的故乡,真想一辈子都不离开那里。”

她梦游似的继续说:“你知道他有多绅士吗?为我穿外套,为我开车门,为我把菜捡到盘子里,早晨把热气腾腾的咖啡送到我的床头,每次分别都从头到脚吻我,你说他能不爱我吗?”

这诗情画意也太美了,是啊,我能说他不爱她吗。可是怎么完全看不到生活的影子?比如在哪里挣钱,在哪里安居?“既然这男人的工资除了供房子所剩无几,而你又只能在中国餐馆里打工,在英国这个等级森严的地方,你们的生活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我怀疑地说。

“我什么都能做,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我还要求什么呢?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不说话了,被她云里雾里地感动着。

有一天,我正在洗衣房洗衣服,她拉我到她房间去,从精致的盒子里拿出一件粉蓝条纹的保罗牌男士衬衣,又从另一只盒子里拿出一件藏青的羊毛马甲,她把马甲套在那一件衬衣上,在那衣服上无限深情地摸来摸去,把脸埋在衣服上,动情地说:“我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心跳,快到圣诞节了,这是我买给他的礼物,他要是穿上这件衣服,不知道会有多帅!”她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我看她如此的痴迷,仿佛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很难相信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而且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就说:“你好像一个小姑娘,难道以前从来没爱过。”

可能是正在情绪中,我一说,她立刻抽泣起来,喃喃地说:“我十九岁那一年,赶时髦打高尔夫球,在高尔夫球场,糊里糊涂地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着魔似的,拼着命地要跟人家结婚。

这人当时在南京做生意,我就跟他在南京生活,他说过要跟我结婚,但他却一直没有离婚,就在我和他的女儿临产前半个月,他因贪污敲诈罪进了监狱,判了十五年刑,他家不承认我生的女儿,我的父母也因此把我赶出了家门。”

她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你知道这些年我带着这个不明不白的私生子吃了多少苦?男人,那些该死的男人都是王八蛋、短命鬼,像我这样一个拖着私生子的女人,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就算是年轻貌美,谁愿意和你真正结婚呢?男人多的是,香的臭的都会接近你,就只想和你玩一玩,一提结婚,都吓跑啦,一直到现在,女儿十五岁了,我还没有结过婚。”

她缓了一口气,继续哭道:“但我趟过了男人河,我知道他们都是十足的缩头乌龟,都是些不负责任的混蛋。女人就是命苦,一次次受到残害的不仅是心灵,还有身体啊,更有那放不下丢不掉的孩子。”她越哭声音越大,我劝了她很久,她才平静下来。

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突然敲响了我的门,满脸憔悴地告诉我:“吉姆两个礼拜没有和我联系了,我该怎么办?”

“哦,能有什么事哪?”我分析着,“也许太忙忘了,家里有病人了?出车祸了?有新的女朋友了?”

“不可能,一个星期前还说要到美国看我呢。”

“你真的相信他会来?我听你告诉我这话已经三个月了,你这样苦苦相守也不是办法,要不我们试一试他的真假?”我说。

“你就说你生病了,快不久于人世了,看他如何反应。”

“我已经试过了,他说,宝贝实在抱歉,我母亲突然生病住院,快不行了,等母亲好了,我立即去看你。”玫瑰望着我说。

“那你就向他要钱。”我继续出馊主意。

“那指定不行,他会认为我是一个喜欢钱的人。”她连忙摆手。

我说:“钱这东西是很俗气,但很真实,有时候是很好的试金石,你想,钱都是用血汗和生命换来的,带着血肉和爱的,舍得钱就是舍得爱,尤其是对他那样日子紧巴巴的小白领,很见效。”

“那要多少钱呢?”她问。

“多了他无能为力,不行;少了触不到痛痒,也不行,就要他一个月的全部工资,四千英镑。”

“太多了吧,没有了钱他怎么生活。”她痛苦地望着我。

“要么两千。”我又说。

“一千吧,别太苦了他,他也不容易。”

后来,玫瑰就发邮件告诉吉姆,说要交律师费,急需一千英镑,希望能解燃眉之急,实在没有,五百也行,不胜感谢。

不料,从此以后,吉姆就杳无音讯了,没想到玫瑰费尽周折,千回百转的爱情,事实证明不值五百英镑。半个月内,玫瑰瘦了十五磅,人一下子蔫了。

我闯了大祸,让人家丢了宝贵的爱情,很是内疚,就天天安慰她说:“英国的事就忘了吧,旁观者清呀,他并不真的爱你,不值得你这样付出,幸亏你发现得早,要不然会更惨。好在你来了美国,美国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国家,美国人不像英国人那样绅士,也没有英国男人那样的虚伪,更不像中国男人,挑女人像在菜市场挑青菜,个个都是捡嫩的来。美国人实在,对年龄也不挑剔,洛杉矶有大量的各种国籍的优秀男生,你一定会找到好归宿的。”我不断地安慰她,到底比她早两年来美国。

慢慢地,玫瑰复原了,毕竟是一个趟过男人河的女人,渐渐地有了笑容,对那三个男人的态度也好了。

有一天晚上,她兴奋地对我说:“我今天去英语补习班了,老师讲课真幽默,不断地让你笑。你猜今天他说什么了,他说,在洛杉矶的中国女人个个都是大熊猫,只要是女的,只要还能喘气,就有人像宝贝一样拼命追求。”

这话虽然夸张些,但也是事实,中国女人出了名的勤劳能干又顾家。来美国闯荡的人本来就男多女少,一大部分中国女人为了身份都嫁给了美国籍的男人,一部分又嫁给了港澳台,还有日本、印度尼西亚、新加坡等东方后裔,物以稀为贵,剩下寥寥无几的东方女人,男人岂不挤破头地追。但是,追也好,抢也罢,各种原因所致,最后真正幸福的并不多。

不久,玫瑰又神气活现起来,她说:“美国真好,我又找回了做人的尊严,我决定在美国留下来,都说结婚是留下来的捷径,我要在三个月内搞定婚姻。”

“婚姻是玩笑吗?三个月搞定婚姻,养饲料鸡也要四个月呢。”我很担心地说。

“我不管,我要先解决主要矛盾,只要留在美国就行,其他的以后再说。我现在就开始量身定做,定好该找什么样的男人,我在国内是做衣服制版的,我懂。”玫瑰无比自信地说。

“如何量身定做?”我问。

“就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在网上和婚介中心广泛搜索。”

“你的条件是什么?”我问。

“很简单,第一有钱,第二要帅,第三人品要好。”

“怎么好事都让你得了。”我说。

“你不懂,这叫站得高望得远。”她看起来踌躇满志。

几天后,她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这人叫马克,很帅,是意大利后裔,做保险业务,40岁,离婚,有两个女儿归女方抚养。

“这样的条件肯定不会有钱。”我说。

“我顾不了太多了,只要他答应与我结婚就行。”玫瑰急促地说。

“他答应了吗?”

“没有。”她小声说,“不行,老美太现实了,速度超快,一次见面,二次吃饭,三次上旅馆。”

“他同意结婚吗?”我焦急地问。

“就是一提结婚被吓跑了,看来这次失误,我选错料子了。

再来吧。”

我说:“美国人都是这料子,他们离不起婚,所以特怕结婚,很多家庭儿女成群了还没结婚呢,美国的婚姻法是保护妇女儿童的,男人离婚后不但要给孩子抚养费,还要给老婆赡养费,每月的工资还没有到账就被取走了,这些离了婚的男人都负担沉重,不会轻易答应再结婚的。”我说。

“我再重新定做吧。”她充满信心地说,“这一次要找一个有钱,又没有负担的。”

“条件更高了。”我说。她自信地甩一甩长发说:“No problem (没问题)。”

三个礼拜后,她把我拉到后园的橘子树下,悄悄地说:“我又遇到了一个日本裔的,50岁,做建筑的,两个儿子都自立了,有三套房子,洛杉矶一套,圣地亚哥两套,硕士学位,很斯文的。”

我说:“看起来靠谱,就是年龄大了一点。”

“年龄没关系的,有钱就好。”

“你确定他的房子与你有关系吗?”我问。

“那与谁有关系呢?”她说,“他儿子,都不去看他,圣诞节都不回家,电话也不打一个。”

我说:“我在医院里看到很多美国老人,孤独地待在医院里,多少年一个看他们的人也没有,死后立即就会有亲属出现,继承所有财产。美国人的私有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有时候,亲属虽然看起来不亲,财产的家族意识却很强。”

“如果我和他结婚了,不就可以继承了。”她说。

“很困难。”我说,“美国人注重个人权利,遗嘱怎么说,全按遗嘱办,遗嘱中没有你,一分你也拿不到,你能保证将来的遗嘱里有你的名字?都知道那鬼佬变脸比翻书还快。”

“不是说配偶有天然的继承权吗?”她问。

“是有,那是在没有遗嘱的时候,在他的财产没有转移给子女或别的信托公司的情况下,而且结婚时间在十年以上。”我继续说。

“十年里会有多少变故,你能把握?咱们中国人重情义,即使情不在了,至少还有义在,西方人情不在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路人一样,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捞钱,希望渺茫,你仔细想好了。”我说。

“是这样的。”玫瑰叹了一口气,显然有点失望,“其实财产不财产的不要紧,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搞到结婚绿卡,我留美的期限快到了。”

“那他愿意和你结婚吗?”

“日本人有点像中国人,不像美国人那样直接。我问过他,他说将来可能,将来是什么时候呢?真急死人了。”玫瑰换了一个口气说。

又过了几天,她笑嘻嘻地告诉我,这个日本人很难对付,她决定要放过他,重新再来。

“下一次还怎样设计呢?”我好奇地问。

她说:“第一要有钱,第二要……”

“慢着,”我打断她,“你还是一如既往呀,钱钱钱。我讲一个故事提醒你一下吧。不久前,有个美国女孩,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说:‘我今年25岁,很美,不是一般的美,美得让人惊艳,我只想嫁给一个富人,年薪50万美元以上,可我就是遇不到,请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他们。’没有人理她,后来终于有人回她的帖子说:‘我就是年薪50万美元以上的人,但我不会娶你,如果你现在的价值是年薪50万美元,往后每年你的价值都会下滑,10年后会急剧下滑,而我的资产会不断累积,不断上升,没有哪个傻瓜会接受这种愚蠢的交换,除非短期出租,如果你愿意短期出租的话,请联系我。最后奉劝你,最好是自己成为年薪50万美元的人比较稳妥。’”

玫瑰惊愕地望着我:“你是在说我吗?”

“当然不是,你有她那样年轻吗?”我不客气地说。

玫瑰咬着牙说:“苏菲,不要这样看我,你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不相信没有人要我,美国有的是机会,我一定能找到我需要的人。”

接着,玫瑰不是那么和我亲近了,她依旧每天打扮得光鲜漂亮的出门,哼着她那最喜欢的歌曲《女人花》,不断地变换衣服,也不断翻新,一会儿洋装,一会儿旗袍,一会儿休闲服,各种我不认识的名贵品牌也上身了,我不得不另眼看待她了。门口接她的车辆也奔驰、宝马、法拉利地不断改变。终于有一天,一个帅气的男人来敲她的门,然后两人相拥着出了门,进入一辆崭新的我不认识的车里,一溜烟没影了。玫瑰更加漂亮,高跟鞋的叮咚声更加响亮。有一天,她在厨房里做三明治,做完后托在盘子里左看右看,把一颗鲜红的樱桃摆过来摆过去,拿不定主意,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一块崭新的劳力士表。她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告诉我,她找到男朋友了,他叫史蒂夫,只有三十六岁,没有结过婚。家里后院有两口石油井,每天源源不断地喷油。这个英国裔的男人很像吉姆,比吉姆还要绅士。

真是苍天有眼,看我这些年太苦了,让我遇到这么好的人。

我很为她高兴,觉得作为中国人脸上也有光了。母亲节期间,玫瑰消失了几天,回来之后就变了脸色,有一天深夜,我失眠起来看书,听到她幽幽的哭泣声,就敲了她的门,玫瑰开了门,不理我,继续趴在床上哭。

我就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们毕竟都是中国人,背井离乡的,能帮的不会不帮,相信我就告诉我,别想不开。”

玫瑰拿一盒纸巾擦了鼻子和眼泪,幽幽地说:“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我怎么开口呀。”她又接着哭。

“是史蒂夫欺负你?”我小心地问“史蒂夫不是坏人,可是他有病呀。”

“什么病,不能治吗?”

玫瑰为难了半天,还是告诉我了。

她说,有一天,她到史蒂夫家里去,史蒂夫很殷勤地做烧烤给她吃,还开了昂贵的人头马酒,吃完喝完后,史蒂夫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精致的绳子和一条鞭子,让她把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四只脚走路,让她用那鞭子抽打他。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发现天天如此。这还好接受一些,后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候,他在他的那上面套上几圈钢珠子,吓得她魂都散了,他是个变态狂,这是万万不能忍受的啦。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劝她离开,结束这非人的日子。

那天,玫瑰哭了整整一夜。

很快,玫瑰就搬走了,走时没有和我打招呼。两年后,我在ROSS商场见过她一次,那是一个廉价的打折店。这次她大不一样,仿佛变了一个人,身材明显发胖了,头发蓬蓬的,眉眼微微的浮肿,衣着随便。脸上一点妆也没化,牵着一条大狗。

再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一个超市。她手里正托着一盒鸡蛋向她自己的车走去,我的车正好停在她的车旁边,我立即和她打招呼,问她过得怎么样,爱情生活如何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从盒子里拿出一只鸡蛋,对着太阳照了一照说:“你看这个鸡蛋,里面是含着爱情的。”接着,她“啪”的一声,把鸡蛋在垃圾箱盖上打碎,扔进了垃圾桶里,说:“你说这颗蛋还有爱情吗?”

我无语了。

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

《天外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