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镜》中的屏蔽恐怖在哪儿?

《黑镜:圣诞特别篇》里,出现了“屏蔽”技术。不喜欢一个人,可以屏蔽他。这样,你们就再也看不见对方,也无法打电话、写信。甚至你看到电视机上的她和照片上的她,都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你的整个世界都会和她绝缘,直至她死掉。

但死亡其实比屏蔽要可怕得多。死亡意味彻底割断你和一个人交流的可能性,但屏蔽不能。

A和B互相屏蔽了,A走到B面前,还是能挡住他。A砸碎一只花瓶,B会看到花瓶的碎片。有人说,不是这样,B看来花瓶还是完好的。——那就太好了,屏蔽前桌上放一百块钱,屏蔽后两人就能每人花掉一百块了。这显然是不成立的。

因此,屏蔽虽然阻止了两人直接联系,却不影响两人和世界的联系。这意味着,A把破碎的花瓶在地上摆出LOVE的字样,B会看到。B用锅碗瓢盆摆成一个心,A能明白。片子里说两人无法写信打电话,是很含混的,并没有给出好的解释。

但我有一种解释。就是一旦B想到A,他的脑神经中枢会出现障碍。这样,他虽然可以把花瓶碎片摆出的LOVE看得清清楚楚,但他一旦想到这是A摆出的,语言中枢就受障了,认不出这是LOVE了。当A站在B面前,他能清清楚楚看到一张脸,但只要他刚刚辨认出是A,视觉中枢立马出现障碍,看不清了。一旦他提笔想给A写信,就不再认识文字。想给A打电话,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而只要他的注意力从A转移开,毛病就全没了。——这,才是真正可能实现屏蔽的手段。

但问题是,怎样才算想到A?想到A的名字,想到A的相貌,想到A喜欢吃的食物,想到A喜欢穿的裙子,想到曾经和A在一起的种种故事,能穷尽一切吗?

如果A曾经说过,她喜欢在秋高气爽的天气去钓鱼。那么,每逢秋高气爽,B有心钓鱼的时候,就可能想到A。如果A曾经告诉B,刷牙最好竖着刷,B再竖着拿起牙刷的时候,就可能想到A。这些该怎样屏蔽呢?要让B变成像从前没有认识A的时候横着拿牙刷吗?不可能。如果A是B的母亲,教会了他一切,他怎么摆脱早已习惯的种种影响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一旦B拿起牙刷准备刷牙的时候,刚刚想起A,思路就断了,自动跳回想到A之前的事情上。给他的大脑植入一块芯片,一旦联想到和A相关的一切,注意力自动跳转到前一步。

这样,他就完全忘掉是谁教他竖着拿牙刷,忘掉关于A的一切。

这不叫屏蔽,这叫忘却。当B再看到照片上的A,眼睛里清清楚楚,但他忘了照片中的人是谁。同时,他又不会觉察到这件事情的奇怪。他脑子里有一种东西阻碍他去想:为什么我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照了这么多张相片?这样,屏蔽才能成立。如果他因此而好奇的话,A就依然阴魂不散地在他周围。

当共同的朋友谈论起A,B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会完全以为自己听懂了,没有任何疑情生起。就像在大海边听了一夜风涛,感觉大海说了很多的话。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彻底的屏蔽了。

若真如此,那A和B再相遇,就成了全然的陌生人。从彼此一无所知相识,可能重新成为朋友,甚至恋人。这种遗忘,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因为忘得太彻底。删除了关乎对方的一切记忆。

但片中的屏蔽并非如此。片中依然允许B对A强烈的思念。那样,屏蔽并不足以让事情变得更加可怕。

因为视觉、听觉,甚至触觉上的屏蔽,并不是带来巨大痛苦的直接原因。相比心中的烦恼,看不见一个人算不上什么。你至少还能看清其他人。就算看不清所有人,你至少还能看得清花花草草。但如果一个人眼睛坏了,就相当于整个世界把他的眼屏蔽了。哪怕他想养一只心爱的猫,都无法看见它。

但是,如果有两个盲人,手拉手坐在庭院里晒太阳,喝茶。纵然全世界都屏蔽了他们,但在这个时候,他们可以把全世界忘掉。一起谈古论今,嗑着瓜子,晒着太阳,不会有烦恼生起。

假如全世界的人都是盲人,假如由于电脑的使用,未来全人类的视力都退化得厉害,变成天生的高度近视,这并不会让全人类都承受被屏蔽的痛苦。一个盲人的痛苦来源于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缺陷,并明白这种缺陷永远无法弥补。这,才是无穷痛苦的根源。不过,如果他的周围全是盲人,痛苦就会小很多,因为大家一样了,引起烦恼的缘由一时被隐藏了。

片子中的屏蔽,看起来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现实。如果一个人死掉,就永远割断了和他的一切联系。所有交流的可能性都不复存在。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个人很好地活在你身边,却总是违逆你的意愿。想控制局面而不得,才会带来极大痛苦。比如父亲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指望他有出息,他却去吸毒。如果他能把这样的儿子屏蔽,他的痛苦倒可能减少一些。

屏蔽掉一个人,看不到他的样子,听不到他的声音,却抑制不了不去想他。世间的痛苦和烦恼,不在于不能得到,而在于不能割舍。不在于不想屏蔽的东西被屏蔽,而在于想屏蔽的东西无法屏蔽。

《唧唧复唧唧:小世界的俗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