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厕的用纸量

小时候,大人教擦屁股,要揩到最后一揩发现纸上没有便便为干净。这种躬亲实践,第一次带来如厕需用多少纸的知识。能擦屁股,就可以自己如厕了。当时住家属院,厕所蹲坑间没有挡板,如同今天的胡同。别人解手用多少纸,看得一清二楚。大家屁股差不多,通过类比,再一次巩固了如厕用纸量的知识。

这个知识受到冲击,是在高中的时候。学校新修了办公楼。为了和新楼相匹配,厕纸免费供给。我和同学进楼如厕,惊讶地发现他扯了两米长的厕纸。屡次见不同的人都如此,我的观念开始动摇。有次同学说,你用那么一小片纸,屁股能擦净吗?我感到很羞愧。从此,我的如厕用纸量也翻了一番。但我并不习惯把业已揩干净的屁股继续揩,只好把纸叠成两层,但揩的手法并没有任何改变,用户体验也没有变得更良好。

这个更新了的知识再次受到冲击是在大学的时候。住宿舍,每人如厕用自己的纸,这时候才发现,大家如厕的用纸量,和小时候住家属院时差别不大。于是明白,各人如厕的用纸量,不仅取决于屁股面积,更取决于厕纸是由自家提供还是公家提供。一旦由公家提供,用纸量就会上涨。

这对我理解公有制以及公共物品的概念,很有帮助。我由此知道,资本主义国家,在一些领域也搞公有制。比如美国的厕纸,从消费品的分配环节上来看,就是各取所需,按需分配。符合马克思对共产主义分配制度的描述。

由此我知道,看待公有制和私有制,不能割裂地看。不能仅从宏观上着眼,而应当考察每一种具体类别的消费品。如此就能发现,很多消费品在很多地方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

就算是我的老家驻马店这种欠发达的地方,随便去一家早点铺吃一碗热干面和胡辣汤,桌上餐纸也是随便用的,按需分配。还有在学校念书时,食堂里的免费汤。想喝多少喝多少,按需分配。

共产主义离我们并不遥远。遥远只在于在所有消费品上的实现。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设想是,生产力极大地发展,物质水平极大地丰富。但“极大地”是个很模糊的概念。什么叫极大地呢?公司厕所的厕纸就可以叫“极大地”丰富,公司不会担心你用纸用得多而把公司搞垮了。

因此,谈到物质水平“极大地”丰富,只有可能是针对那些低廉的消费品而言。所以我们县早点铺的纸巾,只能是那种白给人都不会要的。而食堂的免费汤,被称为屌丝汤,明得能照见人脸。惟其如此,才可以按需分配。按需分配的前提是,大多数人对这类消费品没有多余的欲求,只会取走自己必须的一部分,多出的部分一毫不取。所以搞大锅饭的年代,搞到最后,人民公社的食堂就吃不饱了。

但每个人的欲求不一样。就算是食堂的免费汤这种低廉的东西,一旦可以自己盛,也常看见有人拿着大马勺搅半天,盛出一勺稠的,一碗不够,要盛两碗。不过,免费汤不会因此而消失,无论怎么盛,在这种地方占便宜的操作性不大,再爱占便宜的人也不好意思把汤桶里的骨头全捞出来打包带回家。

所以,如果从厕纸、免费汤上看,按需分配在很多地方是已经实现了的。但共产主义还早影着呢。因为无论在什么社会,总有一些物品是丰富的,另一些物品是稀缺的。如果所有的产品都“极大地”丰富,经济学就破产了,因为经济学的基础就是资源的稀缺性。

甚至在古代的中国,也有按需分配的产品存在。这就是经济学中定义的公共产品。比如农村的厕所。并非家家户户都有,经常是好多家公用一个,但不用担心由于过度使用而产生资源浪费和低效率。因为很少有人会为了多用公家的厕所而强迫自己没事就去拉屎。对于一种消费品而言,只要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是少数,按需分配的法则就可以实现。

但谈及共产主义,显然不是指一两样低廉的消费品按需分配,而是指几乎所有的消费品。这就悬了。过去的农民谈及共产主义,经常说“共产共妻”。话虽粗鄙,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马克思的病。生产力再发展,能发展到每个光棍都能娶到世界小姐的地步吗?不能。

但这种“不能”的回答,也不是绝对的。一种可能是,大家将来都不结婚了,婚姻制度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消亡,人的生理需求通过机器人来解决。可以按照每个人选择伴侣的标准输入相应的数据,制造出机器人来满足他,不要说皮肤的逼真效果,就连性格是萝莉还是御姐还是女仆都能够精微地调试。男机器人也是一样,可以大叔也可以正太。而繁衍后代的任务则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那时候,国家会消亡,政府会消亡,家庭会消亡,婚姻制度也会消亡。

康有为的《大同书》、佛教关于北俱芦洲的描述,都有类似的设想。不过,他们都只是从思想层面提的,在技术层面的操作上,并没有预见具体的路径,也没有预见人工智能将发挥的作用。康有为的设想,在技术上不堪一击,他设想制度规定男女同居不能超过一年,届期必须换人,这显然悖于情理无法实现。而佛经中的福乐之地北俱芦洲,男女之间可以自由交合,自由离散,所生子女属于公共。这种描述,同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康有为的大同世界,看起来近似,但实现路径是截然不同的。

共产主义是通过生产力的发展而施设的理想状态,北芦俱洲则是通过对贪著心的舍弃而施设的理想状态。也就是说,当社会的每个个体都对物质产品没有多余的欲求时,从宏观上看,就是北俱芦洲的世界。在北俱芦洲,人人视所有消费品如厕纸。但佛教很清楚,这不是现实,只是在假定基础上的推导结果。因此,现实的世界叫南阎浮提,是北俱芦洲的反面。

但如果从微观上看,从个人修行的路径上看,又的确存在通往北俱芦洲的大道。即当一个人视所有消费品如厕纸时,他就实实在在地身在北俱芦洲了。如果一个人对某件物品不起贪著心,烦恼就不会从这件物品上生起;如果他对一切物品不起贪著心,烦恼就不会从一切物品上生起。

一切物品舍弃贪著,对于凡人来讲,是很难的。我们会对自己的身体起贪爱,会对父母的健康起贪爱。但除此而外,至少容易做到对物质的贪爱少一点,对名望的贪爱少一点,这样,就至少可以在和物质、名望打交道的过程中身在北俱芦洲。北俱芦洲虽不能至,但可以心向往之。

如果不辨这一点,而将对有限事物的贪恋心,推广至万事万物,则有极大的危害。这种危害并不仅仅是对社会而言的,更重要的,是对自身而言。

如厕的用纸量,是一件极小极微不足道的事。但从这样小的一件事中,也足以窥见一个人的大体。假如一个人与此处见贪著,那就是一个贪欲炽盛的人。

于此处见贪著,并不是说他的用量多或者少。比如有人说,我不在乎这一点纸,也不在乎是公家的还是自己的,一点纸才值多少钱,所以干嘛不多用点。这种不在乎,正是在乎。因为如真正不在乎,那适宜的标准就是以揩干净屁股为准。而不以用纸量的多少为标准,不因为纸便宜而多用。真正的适宜,是不因一物昂贵而悭吝之,亦不因一物低廉而挥霍之。而一个人如果因为没机会在别的地方奢侈,才在厕纸这种地方奢侈,可谓愚昧矣。

有人因为商场的厕纸不是自己提供,而把马桶上铺了四五层那么厚。但这种人是少数。多数的人,是在吃自助餐的时候,要放开肚皮吃回本。后者是多人所共的结习,虽然也是贪著心,但还不算严重。而对于前者,贪著心就太深了。在佛家看来,这种人是六道中的饿鬼道。比如《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临死时因为点两根灯草而闭不了眼睛,并不是他缺一盏灯油的钱,而是长久以来的串习,他如果不制止这件事情,内心就不能安稳。所以,对于贪著心,真正可怕的不是一件事情上的得失,而是串习的力量对一个人行为举止的巨大影响。这种影响是潜在的,却是深刻而难以磨灭的。

如一则新闻,说有小偷在公交上偷手机被抓获,答曰本来已经洗手不干了,但看到乘客手机露在外边,觉得不偷实在对不起这个机会。这就是串习。对于没有这样串习的人来讲,看到这种现象的第一反应是提醒他装好手机。因为串习,世界在不同人的眼中发生了巨大的反差。就像一条河流,常人眼中见清波,饿鬼眼中见阳焰。

如厕的用纸量,虽是极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照见众生的种种差别,又岂可轻忽。

《唧唧复唧唧:小世界的俗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