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何待雨停

最近因为家事滞留在河南。但真正让我感到最棘手的,还不是事情难办,而是我爸的情绪。我想尽一切办法请人帮忙和咨询,我爸总认为是徒劳。我向朋友请教印泥形成时间的抗辩、不安抗辩权和预期违约的效力及适用范围、表见代理这些。可仅仅是问我爸被告的住所地,他就觉得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怪我做事太迂腐太书生气。他的想法很直接——拿着被子住到别人家里,就是要钱的最佳方法。

事情还没解决,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爸就说,等钱要回来了,该做点什么好呢,总不能没有事情干。听到这话,我的心“咯噔”一下,凉了下来。我真怕我爸有这样的想法。假如他这种想法迟迟不去,我宁愿事情解决得慢一些,折腾得久一些。

《周易》里有《否》卦有《泰》卦,否是不好的,泰是好的。但《否》卦到了后来,反而越来越不错,“倾否,先否后喜”。而《泰》卦到了后来,却越来越糟糕,“物不可以终通”。如果一件事解决得太容易,更大的麻烦就会上身。人陷在错误之中有一个好处,就是被这个错误占住,不容易再犯别的错误了。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急于造作,是很危险的。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妈身上一种极为可贵的品质,就是在困顿中还不失对生活的乐观。她前天路过花市,看见两盆花好,买了回来。昨天又看见两盆花好,刚买一盆,就遭到我爸批评,说现在不是养花的时候。我听说了这事,专门去买,花已经被别人买走了。要钱的人上门,我妈把花指给他们,说看这发财树多好看。

下午的时候,坐在店里,我妈说:“我去买点芹菜和猪肉,晚上包饺子吃。”我听了很欢喜。欢喜不是因为我爱吃饺子,是觉得“买”是一个神奇的字眼。但凡能想到“买”,一个人的生活总是积极的,乐观的,向上的。一个人在开心的时候,不宜多买东西;但在不开心的时候,非常适宜多买东西。

佛家看来,凡夫身上有两种毒,一种叫贪,一种叫嗔。过分爱买东西的心,就是贪。但贪并不是全然不好的,还有一种比贪心更坏的,叫作嗔心。贪嗔二毒有个特点,它们是不相应的,是相互排斥的。一旦贪心生起,嗔心就会灭伏;一旦嗔心生起,贪心就会灭伏。所以,一个人在困境之中,悲观、沮丧、绝望的时候,能够挽救他的是贪爱心。一个人在贪欲现前的时候,能够挽救他的是厌离心。不净观对治贪欲,慈悲心对治嗔恨,是修行的基本药方,叫作“对治悉檀”。

如果一个人在不开心的时候,能够想到买买买,他就对生活还抱有希望和期待。昨天晚上,我带着小外甥去商场,给他买了彩色铅笔、水笔、笔记本和成语词典,只花了在北京不到两顿饭的钱,却让他欢喜得不得了,我也因此得到了十倍价钱都买不到的欢喜。

“买”是奇妙的咒语,能驱走一切烦恼的幽灵。当你还能想到买,证明你的生活是有余裕的,困顿是有限的,你还拥有通过等价交换将喜爱的事物据为己有的能力。歌剧《白毛女》里,杨白劳过年还能买回二尺红头绳;清朝诗人黄景仁在“九月衣裳未剪裁”的时候,还“愁多思买白杨栽”,可见“买”字的神奇。

晚上,我妈剁饺子馅,擀饺子皮,我凑过去包饺子。我妈说,十块钱的肉,两块钱的芹菜,就够我们一家三口吃两顿的,要在外面吃嘛,一斤就得几十块钱。我乐了,心想有包饺子的工夫,写一篇稿子,稿费也够在外面吃好几顿饺子了,还不用刷碗。但随即觉得,这么想是不对的。这么想,就陷入庸俗的功利思维了。试想,一年能有几次机会和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呢?写一篇稿子,容易;吃一顿饺子,不难;但我长这么大,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包饺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么看,就得感谢这个事件。因为这种事情的发生,我得以在家乡陪父母等待一个春天的到来。自从我十六岁离开家乡读大学,仅有两年春天曾在家中逗留。一次是六年前,考研失败,滞留在家。另一次就是现在。我记得三岁时的照片上,左手牵着父亲,右手牵着母亲,在河岸上照相,两旁是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倒映在明澈的河水中。如今倘若不是眼下的事,我哪里有机会再和父母一起看家乡的油菜花。

我妈已经退休了。而我因为工作的缘故,除了春节,一般都不会回来。未来不知还有多少机会能全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人言惜福,如不惜取现在,更将惜取何时呢。

人生短暂,远远没有想象那么漫长。十五岁那年的八月十五,一大家人聚在爷爷家闭门打麻将,吃月饼。笑语欢声,一直到后半夜。回去路上,才发觉起了玉露金风,秋天来了。把自行车停在街巷口,吃一碗馄饨,大瓷碗在萧瑟的夜里冒着热气。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景象年年会有,但从第二年起,我读了大学,就未再见过家乡的秋天,未再在家乡度过八月十五。如今我爷爷已经年迈,不能再走路了。

从前总想,理想的生活就是挣很多钱,去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结识陌生的人,看殊异于家乡的风景。这种驰求的心,从未因为事业上的幸运,带来睡梦中的安稳。多的是因为焦虑影响到吃饭、睡觉的时候,而难有希望让时光驻留在此刻就心意满足的瞬间。

于是想,将窗户打开,案几拂拭得明亮,即可享受窗明几净的福。仔细清扫房间的尘垢,安心地包一顿饺子,即可享受现下的福。这些是真真切切的事情,是值得一丝不苟地去做的。

吉田兼好的《徒然草》里讲过一则故事。众人聚在一起时,有人说,和歌中的“赤穗的芒草”有一种不同的发音,远在渡边的圣师了解其原委。这时下起了雨,在座的登莲法师起身问:“有蓑衣和斗笠吗?请借给我,我要去渡边。”众人说,也太急了,何不等雨停了。法师道:“你们说什么呢,人的生命还在等待雨停吗?”这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故事。

《唧唧复唧唧:小世界的俗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