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样的力量

印象中,“全国道德楷模”上春晚是央视最近两年才用的招数,虽说套路与十余年前“爱的奉献”相差无几,但至少楷模们脸庞更质朴、神态更本色,比起八卦消息满天飞的当红歌星要来得可信且可敬。

“道德楷模”的宣传历史可谓源远流长,按学术界的说法这属于“示范伦理”的范畴,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依旧乐不可支的颜回到“二十四孝图”,中国人从来都笃信于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示范伦理的“兴”映衬出规范伦理的“衰”。这是一个说教的主题已经用尽的时代,从“五讲四美三热爱”到“八荣八耻”,规范虽然仍在提供生活指南,但质疑之声却不绝于耳,这样的困局表明规范已经被彻底掏空了道德意义和指导生活的功能。也正因如此,示范伦理才成为一些人眼中救治道德困境的一剂良方。

可是问题在于,道德楷模的感染力是随着时空尺度的拓展呈递减趋势的。道德楷模必须活生生地嵌置在每一个具体入微的熟人共同体中,唯当他的善良是你我亲眼所见,他的勇敢是你我亲耳所闻,才有可能因为朝夕相处耳濡目染,近朱者赤。反之,当道德楷模们四下穿梭只为陌生的人群巡回演讲时,哪怕听者动容闻者啜泣,得到的也不是光荣而只是虚荣。

被架到空中的楷模是偶像,稍不留心就会现出泥胎金身的本来面目。不信就让我们看看某网站的这段报道:“大年初一下午,参加中央电视台牛年春节联欢晚会返回武汉的全国道德模范吴天祥一下飞机,就被迎接他的武汉市武昌区委书记、机关干部给围住了……区委书记张光清说,看到你在春晚上向全国人民拜年,你是武汉人民的骄傲,辛苦了!吴天祥说,这不是他个人的荣誉,这是全市人民的荣誉。”

我丝毫不怀疑吴天祥同志曾经做过很多好人好事,可是一旦被政治绑架,就会出现类似言不由衷、虚头八脑让人啼笑皆非的效果。明明是好榜样,却生生做成了坏榜样。

不久前辞世的季羡林先生差一点就成了这样的坏榜样,幸亏老先生觉悟得快,主动摘去了包括“国宝”在内的那三顶高帽。近来网上流传季先生的语录,比如“好多年来,我曾有过一个‘良好’的愿望:我对每个人都好,也希望每个人都对我好。只望有誉,不能有毁。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比如“歌颂我们的国家是爱国,对我们国家的不满也是爱国,这是我的看法”。都不是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圣贤气象,恰如一个网友所言,看他的文字听他的故事都会觉得,他不是一个圣人的形象,而是一个人性美好的典例。

“一个凡人越难解放他自己,就越强烈地触动我们的人性。”季先生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示范伦理的另一个潜在危险在于,虽然好榜样能够触动我们的人性,但是坏榜样却往往要更具诱惑力。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这样问道:如果不正义的人过得比正义的人更幸福,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成为一个正义的人?这是一个让人挠头的问题:如果在现实的逻辑里面道德楷模注定无法在世俗意义上获得成功,那么最终的结果就是坏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因为按其本性,人们更愿模仿在社会中最易成功且获利最大的行为,而不会模仿看似动人而实际会吃亏的行为。

相比坏榜样,好榜样有一个天然的弱点,好榜样的树立和维护有如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败坏起来却是一溃千里不可阻挡。这个学期结束不久,有学生告诉我,考场上一位深受学生爱戴、平素里总是壮怀激烈痛砭时弊的老师,在目睹作弊现象时不仅袖手旁观,而且语带无奈地叹道:“你们这样我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对不作弊的同学不公平。”这位学生说,那一刹那有如“偶像的黄昏”,第一反应是想把卷子糊在这个老师的脸上。

多年前我曾在一家不知名但有担当的媒体工作,主编策划了一个封面专题叫做“梦想的中国”,哲学家陈嘉映写了一篇非常出彩的命题作文。他说:“我梦想的国土不是一条跑道,所有人都向一个目标狂奔,差别只在名次有先有后。我梦想的国土是一片原野,容得下跳的、跑的、采花的、在溪边濯足的,容得下什么都不干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这样的梦想显然无法寄托在三两个好榜样的身上,因为唯当所有人都向一个目标狂奔时,才需要在终点处矗立一个标杆。更何况,在一个普遍正义尚未实现的社会里,好榜样的力量与人性的光辉终究只是暗夜里的微光,它可以鼓励人们前行,却无法真正照亮这个大地。若要遏制坏榜样的无穷破坏力,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正义制度的建设上。这个社会必须要能带来比“靠人们的信念坚持”更多的保障。

(2009 年)

《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