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感谢我

公元前399年,雅典哲人苏格拉底被他的同胞以281票对220票判处死刑,罪名是“渎神”和“败坏年轻人”。

苏格拉底原本是有机会越狱的。当时的雅典狱卒要么是阿桑奇的支持者,要么是陈水扁的同道人,总之苏格拉底的朋友很容易就说服或者买通了他们。

但是苏格拉底谢绝了朋友的好意,不仅如此,他还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一大通道理,来说明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死刑的判决,哪怕它是明显不正义的。其中的两个论点是:

第一,城邦好比养育苏格拉底成长的父亲、母亲,甚至比父母和祖先“更为尊贵、可敬和神圣”;第二,即便城邦对苏格拉底所做的事情是不正义的,但是城邦让苏格拉底和他的同胞“分享了所有的好东西”。

如果把这两个理由翻译成群众喜闻乐见的现代汉语,可以一言以蔽之——“感恩”。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所有草民都拥有的善良天性,也是古往今来“仁政”所以可能的心理基础。

不久前,我们的近邻就再一次向我们生动地演示了这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在庆祝劳动党成立65周年之际,朝鲜向所有居民发放了自上世纪90年代以后最大规模的特别供给。据报道,咸镜道的会宁市居民除了每人配发了450克米,100克大豆油,每个家庭还领到500克的糖果点心。平壤的市民更幸福,还有内衣、牙膏、牙刷这些生活必需品。

在这次全民福利大派送中,最振奋人心的当属那瓶印着金正恩头像的酒,这位不世出的领袖年仅27岁却已经拥有“千里慧眼般的睿智、广博深邃的见识、神秘玄奥的判断力,以及无比的胆量、非凡的军事才略和设想、多才多艺的实力、仁者的雅量和无限大的胸怀”,他让朝鲜人民心中洋溢着难以言表的幸福感。在送温暖的当日,成千上万的老百姓自发地聚集在公园和江边,感谢“金正恩大将送给了我们大量的礼品……”

我丝毫不怀疑朝鲜人民的真诚,由此我也愈发痛心于某些自由国家在感恩教育方面的缺失。

意大利的政治现实主义者马基雅维利早在16世纪就曾经指出:“自由生活带来的种种益处,不会培养出任何义务感。‘谁也不会承认,他对没有冒犯自己的人应当感恩戴德。’无论是汲汲于奖赏者,还是喜欢独处的人,皆不会成为共和国的朋友。”

汲汲于奖赏者,可比附为雇佣军;喜欢独处的人,多为个人主义者。这种自由生活所带来的坏处,和权利意识泛滥的后果有一比:在一个权利意识深入人心的社会,人们不太会对政府的所作所为感恩戴德,因为之所以会感恩戴德,就意味着所予之物并非你“应得”,而是基于馈赠者的慷慨和仁慈。

有句老话叫做“喝水不忘挖井人”,可是一旦喝水的人开始觉悟到挖井是那个挖井人的本职工作,如果干得不好还可以通过招投标换一个挖井人试一试,整件事情就立刻失去了美感,至少不会再有树碑立传、传唱经年的感人故事。

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家长主义者和专制主义者都不喜欢权利观念,因为无论当政者做了什么“好事”,被权利“洗脑”的人民都会泰然受之,不仅甚少心怀感激,而且还时常挑肥拣瘦、说三道四,让领导难堪难看甚至难受,这样的“刁民”着实难以伺候。

马基雅维利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一不做二不休,指明了一条看似险恶实则通坦的康庄大道:“概言之,共和国的麻烦在于它的公正。人们对于自己得到的公正待遇,认为是他们理应获得的东西,所以不会表示感谢。对于共和国来说,这个问题的解决之道——确实有一个解决之道——就是少一点儿公正,多一点儿专制。如此,它所带来的好处和它所提供的安全,方能得到更多的感谢,更好的捍卫。”

当平等和公正深入人心,并且成为当然之理时,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不公不平都会让人们心怀不满;反之,在一个高度专制的社会里,哪怕吹过一丝烤肉的微风,也能让人心情为之一振。两厢比较,当然是后者更加高明。

必须承认,马基雅维里的这套统治术在思想风格上干脆犀利,丝毫没有自由民主制国家那种腻腻歪歪、左顾右盼、患得患失的儿女情长!

我估计没有人愿意背负“忘恩负义”的罪名,但是在学会感恩之前,还是让我们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吧。假设有五对青年男女被空降到一个荒岛上共同生活,原本在逻辑上每个女孩子都有5种可能性去选择自己的伴侣,但不幸的是,其中的一个男人有着千里慧眼般的睿智、广博深邃的见识、神秘玄奥的判断力,以及无比的胆量,他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另外4个男人。让我们再假设那5个女人既没有“拉拉”的潜质也绝非性冷淡者,5年之后或者10年之后,她们都嫁给了那个男人。

现在的问题是,对于这5个女人来说,那个男人究竟是“唯一的选择”,还是“正确的选择”,或者,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唯一正确的选择”?

(2011 年)

《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