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之卷

覆盆子

“你是我所见过最聪慧的女人。”A这么说。赞美的话像画框,她发觉自己变成一个小a,乖乖地被框在小茶店的椅子上。

“两位喝点什么?”侍者问。小a点了小蓝莓,大A跟上。蓝色的果子像蓝眼珠,如果一口气喝掉所有的蓝莓,白种人全瞎了吧!慢着,告示牌上夸张地介绍最新的“覆盆子”茶,a换了,A迟疑着,终于不换,A很有主见的。

“什么茶?怪名字?”A问。

“不知道。喝它的名字。”a忽然觉得真相与名相的关系过于暧昧,以至于茶端上了,还在嘀咕高贵的符号A与呆头呆脑的a有啥不同?

原来也是小蓝莓!“什么味道?”A好奇。

“非常特殊,这是我所喝过最好喝的茶,就像你是我见过最特殊的男人!”

a终于把A也变成a。

鸳鸯茶

他总在早餐咖啡之后,穿上洁白硬挺的衬衫,仔细梳理他的短发,确信不会再有一丝头发在他出门之后掉落肩头为止,他厌恶任何不能控制的意外事件,包括头皮屑。

他战战兢兢地守卫他的办公室,直到确定再也没有人能从他的手掌中夺走那张高背真皮办公椅,他才适度地从签署卷宗中抬头瞟着他的妙龄秘书说:“嗯,白色衣服适合你的肤色!”并且在对方还来不及脸庞发烧之前淡淡地提问:“今天下午跟谁喝茶?”

他习惯在下午接见客户,这时,他会坐在沙发上,十指轻轻地交触,观看对方手忙脚乱地陈述商业意见一面撕开糖包与奶精,搅动那一杯完全暴露缺点的咖啡;而他面前总是一杯琥珀色的红茶,在水晶杯皿中缓缓地旋散干净的烟。他习惯在烟丝散尽之时做出有力的结论,结束一场温和的人性谈判。

没有人知道早晨咖啡与午间红茶之后,他以何种液体止住夜间的干渴?但是有一天,当他情不自禁地亲吻镜中那个洁净的自己时,他终于明白,坊间贩卖的那种调合咖啡与红茶的“鸳鸯茶”其实是茶品当中的意外事件。

浮柚

他在午后的市街上穿梭,不时提防夹在腋下的产品说明书掉落,那一箱新型净水器样品像一头牛被他牵着,日复日在渴水的都市寻觅水龙头。突然眼前一片灰暗,天空的乌云已挂在楼尖,在他还来不及寻觅避雨小店时,闪电伸出森冷之爪抓破云魂,所有的雨都打在一名推销净水器的销售员身上。

隔着咖啡店的落地玻璃,外头的世界已被雷雨抹糊,他反而有一丝安慰,那些拒绝过他的人此刻也无法拒绝雷雨吧!他湿透的衣服在冷气的吹袭之中缓缓冒出夹着汗味的浮尘,“会感冒哦,细只猴,去换衫!”他的阿嬷在呵斥他淋雨之后总会摸出那颗捆着红绳的柚茶。他远远地也听到砧板上的刀声,“哪!免吹,烧烧的灌落去好!”他果真喝出泪水,她又疼:“小孩子舌嫩,吹吹再喝!”他不记得柚茶的味道了,只记得有一年大水进屋,他在漂浮的什器上看到一条红棉绳,轻轻地勒着他年幼的心肉。

雨停之后,他仍然牵着那箱净水器,夹紧一册说明书,沿着街道上黄浊的积水前进,好像那一湾水渠刚溶过一颗柚茶,他若走到尽头,应该可以看见一条红棉绳,以及他的阿嬷。

茉莉花茶

茉莉过十八岁那天清早,回身掩了门,抄起檐下的竹畚箕,踅至路头,路边一排朱槿热热闹闹地霸着,艳红的花朵朝她吐舌头,露珠弹在茉莉的发辨上。茉莉早就觉得朱槿篱该修啦,这早起了兴致,折几枝撒野的,丢在丛底,惊走几只小鸡。邻庄的大伯踩车来,茉莉让个路:“大伯,吃饱了?”大伯没空说话,大伯在呼烟。

菜圃里起了绿波浪,葱绿的,白菜绿的。茉莉的嫂嫂吩咐了,今早要卖地瓜菜、空心菜。茉莉用镰刀割空心菜,叶片上一只绿毛毛虫在睡觉,茉莉对自个儿说:“吃虫会唱歌哩!”谨慎地摘下那片叶,踩着端庄的步子,丢在水沟里。“吃虫会唱歌?哼!”菜叶荡了荡,那绿虫不知死活,打着绿呼噜。

河岸边,女人们洗衣,浪浪地窃语。茉莉歪着一畚箕的新鲜菜,老远就招呼:“吃饱了?”蹲着,卷高两袖,露出白嫩嫩的手臂:“有一条菜虫,嗬,这么长这么肥!”女人们交换邪邪的眉毛,一阵浪浪。茉莉专神地洗菜、用稻草梗扎菜。

“喂!你大伯去家里说什么知不知道?”

“说什么?”

“说菜虫啊!”

“说菜虫做什么?”

“吃你啊!”

茉莉不知道女人们笑什么?

“憨茉莉哦,日子歹过啰!”

茉莉烫了个卷发,背巾里小娃儿沿路哭闹,茉莉一手拎畚箕,一手拍着小娃儿屁股:“莫哭啦!去捉虫!”茉莉自个儿也哭,淌了几滴鼻水。婆家的菜圃不种空心菜,但汤匙菜上也有虫,茉莉拈起小虫给小娃儿:“你看,菜虫,吃虫会唱歌哩!”茉莉一使劲,把虫丢给灰蒙蒙的天空,那虫翻几翻,落回十八岁那天清晨的朱槿丛底,被小鸡啄了。茉莉这么想,茉莉偷偷地笑了。

最喜爱这只碗,靛蓝的身子,装花莲海滨捡来的小白石。

被我踢破了,爱的东西不要放得太近。

面茶

她留给我非常温馨的记忆,像孩童躲入母亲柔嫩的臂弯里午眠,嗅着母亲身上的气息,这气息成为他记忆里最安全与温暖的片刻。每当我发觉自己又暴露尖锐的脾气时,我便想起她,但愿自己能像她那样和煦,安安份份地通过命运里的激流。

我喊她大姑,却弄不清楚她与我家是什么亲戚关系?村子里的人都习惯兄弟姊妹相称,也许,只是一般的敬称吧!

她的夫家住得远,部分田地在我家附近。每天早上,天才刚亮,她骑着脚踏车,后头随着一条狗,来巡田水。我在屋里听到狗吠,也听到她喝斥狗儿不要吵闹,那温柔的女声。

她的温婉有时显得极度害羞,不像年轻些的姑嫂妗婶,敢大剌剌地河边说笑。村里偶有婚庆之事,她总是默默地躲在厨房、后院帮忙,主厨的师傅莫不称赞她的手艺,然而当大家吆喝上桌喝酒,她早已骑车,带着那条狗回家了。有一回,大人派我去接她回来吃酒席,待我骑车到她家,她正在厨房张罗晚饭,我说:“免煮了啦,一家统统带去,还免洗碗咧!”她似乎非常感动,好像从没有人这么体贴她一样,她问我吃过没?我老实地说:“没有。”硬是留我晚饭,不断夹菜,不断称赞我是何等乖巧、懂事,双唇凝成一枚静静的微笑。她的丈夫、儿女在镇外工作,她也习惯用这样的微笑,等待他们归来晚餐吧!

不曾听说关于她的流言,那些好传家务的人提起她,也显得无话可说。她一直独来独往,也许,她的心事都向秧苗说了吧!

春耕的某个下午,她提了一袋面粉到家里来,脚上仍沾着田泥,那条狗的尾巴也被软泥浸硬了。她要借灶,替工人做点心。家里只有我在,帮她剥蒜头、生火,她的手脚伶俐,刷锅、下油,又汲了一桶水,倒在第二口锅里准备烧开。我站在灶头,看她把雪白的面粉慢慢炒成金黄,蒜香四溢,闻得人饿。“做面茶啊?”她仍然那样安静地微笑,那双安抚秧苗的手也善于抚慰周遭的人们。她把熟面粉装入锅里,又灌一壶开水,几副碗筷,我与她一起走过田埂,那条狗早已跑到前头,对耕种的人吠叫了。日后,读到诗经七月“同我妇子,馌彼南亩”便想起这一幕,她为我调的那碗面茶,甜甜地浸入童年的记忆里。

日后,知道更多关于她的往事,原来是我们家流落在外的骨肉,那是上一代不忍再提的隐痛。难得的是,她像弃婴一样辗转成为几家的童养媳,却仍然静静地微笑对待周围的人,不曾有一丝愠色。我忽然了解为何她对我特别关爱,如果命运不来捉弄,站在家里的灶前观看炒面茶的人,应该是她吧!

也许,她也把心事说给狗儿听了。天才刚亮,就听到她喝斥狗儿不要吠,那温柔的女声。

冬瓜茶

夏天午后,懒懒的热风漫游于平原。碎石路上,行人拖着戴笠的影子走着,像拖一条黑死狗。这热浪偶尔良心发现,也会凉些,在树荫底下。

树荫挨着小庙,再过去是一家小杂货铺,不远是小学。小村里数十户人家,彼此熟得连谁家的猪一胎生几只都知道。但男人女人各有常去的歇脚处,譬如女人家爱上小杂货铺买酱油换盐巴;上了年纪的男人,庙口哈烟扇斗笠,走棋比收成;小孩眷恋学校里的秋千,杂货铺里的甘蔗、糖果,所以窝在庙口的老人家身上都揣几个铜板,以防他的孙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央求铜板,岔了他的话头。

得了铜板舀冰镇的冬瓜茶,小杯三毛、大杯五毛;同样一个玻璃杯,上头两排字,大字是“冬山乡农会敬赠”,小字居下:“某年某月乡长某某某”,反正三毛钱的与小字齐,五毛的与大字平高。如果够幸运,阿公给五毛、阿母找零两毛,路上又捡得一毛,便以皇帝似的口吻:“我要八毛的!”满满一杯甜琥珀,小心翼翼端到庙阶上坐,慢慢地吮、舐、啜,冰到心肝里,极尽缠绵悱恻。

卖茶的老公公抽烟,纠着一脸皱纹,那乱纹是熨斗烫不平的,缠绵悱恻抽他的烟,他戴着炸花的斗笠,寻常布衣裤,丑丑地,可是隔着玻璃缸看,还挺顺眼的。小推车上一桶玻璃缸,注冬瓜茶,塑胶舀杯浮在上头要死不活;另一桶铝的,藏一支支的红豆、花生、凤梨冰棒,冰棒太贵气了,小孩贪不着,再说小舌头没舔几下,早被日头那狼舌给化了。

他是外村来的吧!小孩们没那个心问这些,反正他天天霸在庙口就是一尊神了!冬瓜茶大概是他自个儿煮的,甜淡抓不准;冰棒应该是批来的,做他的孙子真好命,卖不完的冰棒大约都是那浑球独享的!小孩对他又爱又恨,爱不用说了:恨呢,不是恨他,恨他孙子嘛,想他霸着冰桶随便啃那模样,多讨人厌哪!

小孩馋狠了,一串毛头兄弟姊妹齐了心,趁家中无人,煮冬瓜茶。烧灶煮水,不难;墙角躺着一条大冬瓜,菜刀一切,去皮挖籽,剁得稀烂拨下水。木柴、草垛、粗糠塞得灶口欲呕,终于锅盖狂吠了,掀盖,怎么是这样子?不管了,下糖、再下糖,干脆倒糖!成了黑乎乎的冬瓜糊!个个灰头土脸捧碗吃不下,这回再齐一次心,来个销声匿迹,洗碗刷鼎的、喂猪的,把厝内长短棍子藏妥,最好有把大斧砍了前后竹丛,免得大人随手一折,细竹枝鞭肉实在有点辣!偏偏刚学会说话的小毛头守不住嘴巴:“今天,猪有吃冬瓜!”

后来才知道冬瓜茶是用冬瓜块熬的,说来好笑,小孩的梦想得等到一定岁数才能圆,可是这梦一旦成了,也不稀奇。尤其当初引发梦想的人物都一个个消失,庙口树下的阿公们一个个躺进棺材,卖冬瓜茶的早就不见了,家家买了冰箱,谁还稀罕那些五毛,三毛?

梦虽然醒了,梦境里的蛛丝马迹偶尔会浮现,譬如夏天里熬了一壶冬瓜茶,有人问我要喝多少?随口这么说:“五毛钱高!”

姜母茶

有些滋味,哪怕小到风怎样爬梳发丝,雨怎样沁润龟裂的嘴唇,都必须等到相当的年岁之后,才能玩味其中的深奥。如此说来,当时的经验相对于往后的记忆,就显得粗糙了;当刻信以为真的悲欢与哀乐,经过沉潜之后再回想,恐怕会变得恍惚。犹如一只蝶穿壁飞过,也许留下美丽的图像,也许遗下一股淡香——那是振翅之时无意间漏出的花粉。也许什么也没有,因为忘记曾经有一只蝶飞过眼前。

很多年后,她忽然想起那一碗姜母茶。当记忆开始搜索,浮现那碗热茶时,她连自己都惊愕了,并不确定姜茶是什么味道,因为她也怀疑到底喝了没有?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凡的冬日,她的孩子受了点风寒,做母亲的她,刻意买回来几只老姜。她并不确定一只姜能否发挥神奇的效力,但因为做了母亲,即意谓着生活中流传的小偏方也会成为信仰的一部分。她想煮姜汤,热热地让孩子喝下,也许就好了吧。她陷于自己编织出来的神奇想像之中,用令人信赖的口吻向孩子灌输姜母的奇妙。

“你喝过吗?它真的这样吗?”孩子问。

她遂迟疑起来,在温暖的小厨房里刷洗那只带泥老姜,迟疑地问自己:应该去皮吗?应该切丝还是拍扁就好?要不要放糖?如果要,应该放冰糖还是砂糖?煮成一碗还是两碗?

她怎么也想不起那碗姜茶的味道,如果她真的喝过她的母亲为她煮的那碗茶,今天,她应该会记得姜的切法、汤的热度,以及是不是带着甜味?那么,她一定没喝那碗茶了。但为什么又留着那碗茶的印象?而且,记得是她的母亲为她煮的。她不免有些沮丧,仿佛遗失了美好的一页,如今不晓得如何编理缺页的记忆。她只记得事件在一场争执中进行,她对她的母亲起了强烈敌意,像所有年轻的女孩儿一样,不惜故意糟蹋自己为了让母亲更加刺痛、更加束手无措,她知道这样做最能伤害亲近的人。她的确这么做了,故意的(她想起当时那种故意作对的心理,此时不免喟叹)。在持续的冷战之后,忽然有一个声音从房门外飘进来:“……热的姜母茶……”她甚至忘记这声音是委曲求全的母亲,还是在母亲的指使下,负责传话的其他人?

病是怎么好的?想必跟那碗姜母茶无关,想必,那碗茶她也没喝。神奇的是,传说专治风寒的姜母,居然成为她信仰的一部分,在不曾验证之下,如今,换她刷洗老姜,想治她的孩子那点小小的风寒。

她想,就按着一个母亲的想像去煮吧!加点冰糖好了,虽然不确定姜母的神奇,但至少,她可以这么对她的孩子哄:“热热地喝,很好喝,甜的呢!”

在外婆家竹丛底下发现的大碗公。共三个,一个被喜爱旧碗的朋友以幽怨的眼神夺走。一个破掉,只剩这个裂嘴而笑的。

小孩问:为什么缺一个洞?

我说:因为它刚拔掉一颗牙。

小孩相信。

陈年普洱

虽然移居异国,不一定就叫流浪,但纤细如她,眉睫之间似乎也沾了草屑芒花。

三年不见,她胖些,倒是做了媳妇尚未揉成妈妈的胖法。我还是瘦,在昂贵的单身生活里努力想长出昂贵的肉,但似乎抵不过风干日晒的那种瘦法。

约在朋友的婚宴上见面,衣衫光鲜的人群窜动,眼前晃着过多的珠宝,像沸水上浮着粉圆,尤其在连射纸炮声中。我来迟了,一向来迟,看不到熟悉的脸,觉得一切欢乐与我无关,正打算逃到另一个热闹的街头找一家冷清的咖啡店与自己交谈。忽然看见她,以同样迷惘的神色正在人群之中搜索。于是,像大学时候一样,两个来迟的学生躲在走廊边拿不定主意,进去乖乖上课呢?还是溜到福利社买个茶叶蛋躺在草坪上晒冬天的太阳?通常她会基于一种责任感选择前者,而我,依照惯例不愿辜负自己的浪漫,并且发作似地以抒情的天赋鼓动她叛变,成功的例子很少。她是跟着功课表,能正确找到上课地点的学生,我是只认教授的脸,挨家挨户找教室的学生。虽然结论差不多,不知道黑板上为什么不写一个字或者写了那么多字干什么?

所以,坐入喜宴,好像只是到了晚餐时间应该吃饭,我仍然在拒绝这场婚宴;而她,快速地扮演参加喜宴者应有的言谈及礼仪,我知道她并不真的喜欢,基于一种责任感,她会努力做好。结论还不是一样,在热络的股市讨论与育婴心得之中,我们同样不懂这块黑板上的学问。当我忍不住以嘲讽的口吻问:“你打算将来给宝宝喝什么牌子的奶粉?”她终于露出微皱的眉头,轻轻地叹口气。“我最喜欢看不听我建议的人后悔的表情!”我说。

捱到席散,躲入另一个茶烟氤氲的小室里,彼此的真面目才流散出来。草坪上的冬天阳光,她都愿意牺牲,为了一种我认为非常迂腐的责任感。如今,异国的阳光非常充足,而她再也不会有曝日的浪漫,在急于适应与渴望被接纳的课程里,变成一个从不跷课的学生,这大概是虚胖的原因吧!家乡里坚持浪漫的朋友愈来愈少了,除了我,仍旧横冲直撞地到无人的滩头找自己的影子打架,这是干瘦的原因吧!

在浪漫与责任的抉择里,就像清茶与普洱的争辩一样;选择清香与喉韵,势必要拒绝发酵的过程,独自担负伤胃的后果;仔细酝酿的陈年普洱,据说十分润胃,但也必须忍受那不知是香醇还是发霉的茶味。

茶罐。不管装什么茶,都叫武夷。

盖子很紧,像择善固执的人,必须用力扯、拉、拖、拔、转,它大叫一声“碰!”打翻茶叶了。

现在装空气,它也叫武夷。

我佩服它。

桂花蒸在龙井上

通过时间之流漂洗而留下的人事,常染着一股素馨,像桂花。

少年不爱桂花,爱浓艳的红山茶。少年以幻想开拓疆域,那样理直气壮的平野,也只有山茶的红浪最能匹配。在鹰哨的指令下,千花与万花响应,列伍而成为年少梦土上的朝臣。

众卿平身吗?时间的神篡位之后,斩首前朝的将相宫娥,那被放逐于尘世的年轻国王,如果胸襟上仍有空位,别的该是花尸吧!

涉过时间的流域而能衣屐不湿的是什么呢?一段箴言吗?歃血的那只银杯吗?悬挂在壁上的版图,还是流苏帐里的枕上鸳鸯?

所以,年轻的国王老了。却喜欢在更转的茶泡间,独自嗅着陈香:“你想想,当年,我才二十出头……”

我想,都已经灰飞烟灭的功业,再用如此绚丽的辞藻,岂不中了时间之神嘲讽的诡计?他是听不到凌空中,有恶神冷笑的声音。

我多么想告诉他,如果我是你,我誓不肯再穿上针缕腐败的龙袍,情愿做蓝布衣的草民;我想提醒他,所有过往的繁华,只不过是一袭锈花的尸衣罢!

“我想,那么大的事业从我手里……”

“伯,茶淡了!”

“换,你去找找,柜子上层有罐龙井,上好的,咱们多谈谈!”

老了的国王年轻起来。茶搔子掏出壶内的旧茶,泡软了的叶像殉战的兵卒,不能遏止年老的国王下令做最后一次出征。

“真香!”

陪座的人在他眼里,大概像绽放的红茶花吧,如今又都绕膝于他的龙阶之下,梦国之上。

我不动声色离座,幻想如果我是时间之神,会以什么样的表情窥视手下败将高坐在营帐里口述当年之勇?我会冷笑他的懦弱吗?我会怜悯他那再也不能抡动权杖的筋骨?多半,我会仁慈地暗示那位离座的女子:“记得今晚你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你不愿意在年老时揽镜照出自己除了一身臃肿的肉体外,几无所剩。那么,你应该用傲骨去架构你的梦国城堡,并且用绝对的尊严去烙印砖瓦。当时间之神前来篡位,你应该亲手毁灭你的皇朝,让时间之神虽然胜利而一无所获。当你蛰居于尘世的草房里,你应能听见夜半的高空中,他无处可歇的马蹄声!”

我会在蛰居的草房里再次贪图过去的琉璃宫吗?会用什么样的辞汇描述梦国里的笙歌,当年少的造梦者举着银灯向我要求历史?

不!华丽的语言应该禁止,就连皇朝的版图也不该在记忆里重建。若我在草舍里再次恢复梦国宫城,岂不是帮助时间之神登基,中了它嘲讽生灵的诡计。

我将谢绝所有的造访,若有不死心的少年在屋前考据,让他去考据桂花吧,那是我茹素的语言。

寻找薄荷的小孩

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至少,我确定在茫茫沧海之中,我和当初的那一群小孩,都像被撒入海中的一把粗糠,随着潮汐而漂浮。如今,我停泊在狭小的港湾,而她,是否仍在海上风暴里沉浮,抑或早被鱼群吞食?我真的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了。

她是我的启蒙师,其实只比我大一岁,留着西瓜皮头发,同样又干又瘦又小。但她对于树木花草的常识却比我丰富,在平原的农村里,第一个教我辨识海边林投果与凤梨之差别的就是她,至于防风的木麻黄与高山松针也是她告诉我的。可笑的是,我用她教我的常识在野外辨认植物的比赛得了奖状,而她却遥遥挂尾,因为许多生字不会写,在“木麻黄”那题格里,她说她只会写一个“木”字。

她与我坐在一起,小学老师为了提高学习成绩,刻意把功课好与功课差的编在一块儿。一起写字,一起打扫户外,一起种菜,一起上厕所。但她的成绩并没有进步,每天早上我盯她:“生字写了没?”她溜着大眼睛盯着百褶裙,随即又高兴地问我:“你今天便当带什么菜?”就这样养成每天早上交换看便当菜的习惯,而且非常神秘,掀一道小缝快速瞄一下,马上盖紧交回对方,这些动作都在桌底下进行,好像两个匪谍交换情报。其实都是萝卜干主题,但我因为父亲卖鱼,天天塞鱼,她家卖菜,天天塞菜。我们偷看之后,总是下一致的结论:“又是鱼!”“哼!又是菜!”她老是不能控制口腹之欲,顺道把便当吃完。我们原本说好中午吃便当时交换菜,一直没换成。

也许吃饱饭有力气了,朝会唱国歌、国旗歌,她的声音特别大,连校长都会悄悄回头瞄她一眼。她的节拍又抓不紧,前奏未完就起头:“山川壮丽,物产丰饶……”全校被搞得一起快唱,国旗才升到一半,已唱到“青天——白日——满地——红”,逼得升旗的女生拉杠杆似地拉到顶就算了。

中午吃便当,她就溜到操场荡秋千,百褶裙张得像伞,快碰到大榕树的头顶了。我坐在教室里可以看到她荡来荡去,偌大的操场就她一个人,我吃饭一向慢,别的学生开始往操场跑,她就改坐在秋千板上闲晃,一手抓着另一台秋千绳,不给别人玩,待我解决掉便当,跑去找她,荡没两下,又得进教室午睡了。

她还教我怎么逃过男生们的欺负,通常玩躲避球时,敌国的男生都十分默契,一定先打死其他人,把场子空出来,最后才全力攻击我。她虽为敌军,却很护我,大叫往左、往右、趴下,但我仍然被球砸到,衣服上一团大球印。她看我这么不成材,打定主意叫我下回跑出场外“自动求死”。有时,被欺负得心头很酸,不免吸鼻子掉眼泪,她就说:“我替你报仇!”她的报仇方式很简单,回头狠狠地瞪男生一眼。

不过,我也替她得了一面奖状,我教她这次月考交白卷,下次月考再答题,终于得了“进步奖”,赏铅笔一支。严格说,不能算我的功劳,因为交白卷那回,她的手心被打得发红。

我与她只合坐一学期,编班之后少有来往。但我永远记得,分散前有天中午,她不知道从哪里摘来几片茸茸的叶子,告诉我那是薄荷。那天的午睡,我完全睡不着,嘴里含的薄荷叶凉得让我拼命吞口水。现在的我对薄荷茶特别喜欢,应该是她赐给我。

“我替你报仇!”曾经有位寻找薄荷的小女孩这样对我说,也是唯一对我说这话的人。但我不知道她漂浮在哪一处海面,如果她像我当初一般哭泣,希望换我对她说:“我替你报仇!”

洛神——给在天堂的友人

那时,夏季末的晨光踮着脚尖在城市街头漫舞,我随着她的衣袂来到与你订约的小店。你打老远招手,我听到行道樟树上,千叶与千叶鼓掌。

“早哇!”我说,习惯在坐下之后,摘眼镜、褪手表,把两袖高高的卷起,像准备下田的村人,一早发现那么多装饰趣味的身外之物。

“你有好心情。”在轻微的咳嗽后,你说,才发觉你提早换了秋衫。

“好心情的时候,车水马龙不那么可厌了,今早,我用想像粉刷这个城市,沿路好比大草原,不过是啮草的牛羊罢了,人。”我说:“我们是喝早安茶的动物,不知道被谁放牧的,这是个秘密,想像不能解决的。”

当我想像与你相会在辽阔的草原时,谁在更高的峰顶想像我们的来路?并且预设了一步悲哀的棋子?如果那一步棋是无所逃避的,那么,我透过想像在草原上与你饮茶所获得的欢喜,适足以抵挡未来的悲哀了。因为,那悲哀合当只有我一人承受,你再也不能静候于人世的街头,引发我任何的想像了。

这些,我现在才懂。当时,我怎能知道以后的事呢?虽然,你在早安茶中不断地咳嗽。

“我要走了。”你说。

“那就先走吧。”我以为你还要办理什么事,随口这样说了。我打算继续小坐,写一两段文字,趁着草原还未消逝,漫舞女神的足踝铃当,叮咚!

“不,我要离开了。”

你随口说了航期,留下航空地址。故意轻描淡写地,仿佛害怕引起我的不安。

“那,就走吧!”我说。如果你只是上另一条街办点小事,我何必不安呢?你仍在我的想像范围。如果,你必须远行,三年五年十载,我何必不安呢?你仍在我的邮简飞行的范围。所以,我像一头未吃饱的牛跟一头已吃饱的羊告别:“那就走吧!咱们远远近近吃草,总会撞着的!”

你静默了,专注地看着桌上打开的糖罐、拭过嘴的餐巾,以及我摊了一桌的稿纸,纸上方亩已乱,插了横生枝苗的情节,像早秧。

你说了什么?被呼啸的车声夺去。我未再追问,开始收拾一桌的乱蹄。

你取出一袋东西:“这,给你清心降火!”

在城市喧嚣的街头,一袋洛神茶是否可以弥补想像的罅隙?清了纷扰的心,降了无名的火?

那么,你在天堂也喝洛神吗?如果,我想像的触须延伸得够远,我猜,你会自个儿种一棵洛神花,浇水,除草,像人世的花农一样;你还会静默地守候它开花,摘了晒,你还怕不能叫日头勤快些吗?你一定这么做了,所以,每当夏季,我漫步经过茶店,总会买几两洛神,当作你又送给我一阵清凉。

白毫乌龙

大稻埕上,布满圆形的竹蔑盘,倒像平底锅里正在烘焙的圆煎饼。盘内,刚采回来的茶菁正在进行日光凋萎,如果仔细看,空气中有缓缓上升的水烟,随着日头的呼吸而悠游着。蹲踞在盘边,以双手翻弄茶菁的妇人们静默无语,只听到沙沙的茶动声,及茶菁离梗之后所散发的涩香。

“憨哪!不能食!”

一妇人制止约莫三两岁的小女娃,她大概觉得翻茶是件有趣的活儿,学大人们胡乱搅动找不到兴头,抓起一把茶菁往嘴里塞,此刻正哇啦地哭起来,沾在眼角的泪珠也即刻被阳光吮吸了。

他坐在檐下的破藤椅上,兀自吸着烟,气力不如从前了,吐纳之间烟丝微弱。小女孩向他哭诉,他伸手抹去她嘴角上的茶屑,那指头黝黑多皱,指甲上是经年薰染无法洗刷的茶色,并且像所有的老茶农一样,有些颤抖。

他合该享福了,八十靠边,儿孙媳妇扛起半山坡的茶园,人生不过加加减减求一个整数,他手头得的这笔整数,倒也称得上圆满。

他放眼望去,山坡绿得出油,湿湿的那种绿法。正当采摘季节,附近农家雇来的茶娘轮班采茶,也都是静默无语。他眼力不尖了,辨不出谁是谁家的媳妇,个个包头戴斗笠,背着大茶篓,倒像一朵朵移动的春花。要是以前,他打老远就能盯住他老婆的背,她瘦,最娇弱最敏捷的那朵春花,就是她。

十来年了,她不知茶味。只清明时节,儿孙媳妇提壶茶酹她的墓草。他心里难免颠簸,这喝法不规矩,只肥了芒花杂草而已。

那时,如果他父子不霸在茶厂里忙着杀菁,没日夜跟新购的机器打转,兴许她能多活些岁数。她那会儿已病得够萎凋了,茶季一开,硬是撑下床做活:“冲点茶气,才精神呢!”随手抄起竹畚箕,不知灭在哪座茶叶堆里,待发现她摊在地上,一张黑脸苍得像白毫乌龙,剩下的活就是替她买棺烧纸钱了。

十来年,他每回下山看见茶店里细皮嫩肉的先生小姐正在买茶,老泪就收不住。大太阳底下,人家买茶,他的春花缩手缩脚入了棺,像一捻茶叶。

好歹,自己也七老八十,往后的日子可以掐指来数,见她也不远了。生时同床,死了做邻居,免得儿孙媳妇提壶茶水两头跑。他定定地看着小孙女一屁股坐在竹盘里撒茶菁,乐得像一只啁啾的小麻雀。他心里有个主意,见了她记得说给她听:“我们那个小孙女,三两岁才鼻屎大,抓茶菁吃,跟你当年刚做媳妇一样憨!记得吗?记得吗……”

小碟,点线香。

夜雨,寂静。

手边一本好书,案头一壶好茶。

铁观音

“总共十公斤,后天来拿。”

送茶的工人开车走了,她手上的碗筷不因为来客而放下,中饭时间,电视的连续剧正在开演,她一面扒饭一面提高警觉,看今天的戏文对不对昨天的尾。那工人不必招呼,熟透了是另外一回事,这小子她一向不把他装入眼眶里,抽烟吃酒嚼槟榔还好说,那副流里流气,混身上下没一块骨头是正的,一看就知道会抛弃女人的。

她女儿就是被坏胚抛弃的,落得她这个做妈的街前巷后抬不起头还算事小,丢个小油瓶给她,自个儿挣钱跑天下去了。小油瓶岂是好玩儿的?能拴在裤腰遛街吗?甭说别的,提个菜篮上菜市,还得空只手随时打弯她的老腰替这小油瓶捡奶嘴。

女儿年轻貌美,往哪块天边打天下她这个做娘的从来不知道,良心发现啦就汇个几千上万回来,她从汇款的数目猜她女儿吃饱穿好不?有一回,天地良心一张支票四万块,她这做娘的跩了,会撒娇了,叉腰歪在门边对送茶工人说:“不捡了,眼疼!”关起门来求爷爷告奶奶,千万别跳票,捱到兑现日期,银行里排队她一张脸宛如将丧考妣,确定那笔钱鸡蛋似地滚进她的户头,她差点杀鸡宰鸭上行天宫谢红脸关公!

“我丫头,孝顺!”她街头巷尾抬头挺胸像一只咯咯咯的火鸡母。

可是人说一福必有一祸,全败在这小油瓶手里,急性肠炎三更半夜抱进计程车:“你给我找最好的医院!”开车的大概心想小孩贵气甭医碎了,驶进本市最贵的诊所,专养权威大夫的那家。这还了得,五六天点滴吊了几多瓶,收到帐单她两粒眼珠掉到地上又弹回来,老本儿被挖了矿。回到家,这小没良心的扯她衣角:“婆,糖糖!”她一巴掌赏他的小屁股球,嗬!哭得中气十足算他有理。她关起门扯喉咙大啼:“跟你爷跟你爹一样儿,蚀本讨债的!呜呜……”这话不能给街坊知道,当年那死没良心的也舍了她母女。

开了门,人前说话她可溜了:“给他找最好的医院、求最好的大夫,可怜这没爹半个娘的,我这做婆的不疼他,谁疼哟!”人家怎知道她咬着舌根说的?

这条小街,没个闲人,三姑六婆小孩媳妇,家家摆个大竹盘,坐在板凳上捡茶叶梗做手工,多少攒点私房钱。她心想别的活儿不中用,捡梗倒还俐落,她一双眼睛精得出水这不骗人,可是不好意思向人开口讨差事,三天两头转到人家家里帮忙,混熟了开口容易:“我看这样好了,下回算我一份,成天被小仔仔呕得心浮气躁的,我得静静气!”做习惯了,也变成元老。

她哪里静得下来,屋子里婆孙两人,小的使小性子,大的发大脾气。别的忙不帮,这小油瓶专把茶梗屑倒回茶叶堆,她能不呕吗?老是掌他屁股也不管用,哭闹一阵又笑嘻嘻看他的电视卡通。她心里可真寒,年纪小就懂得扯奶奶的后腿,长大了,怕等不及她咽气就往坟坑扛!她一面捡一面甩眼泪鼻涕,还不如去死!死又能怎么死?舍不得他,好歹他也是一块活泼的肉,夜里搂着奶奶的脖子睡,半夜里摇醒她:“婆,嘘嘘!”

她一想到这儿,气他的泪水又变成疼他的哭法。

她把气理顺了,想起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明天发工资,好几来千,送茶工人后天取货就来吧,她手脚俐落这不假的!女儿汇不汇款随她良心,她膀子随疲了靠个小油瓶还绰绰有余!

“仔仔乖哦,婆捡完啦炒饭给你吃哦,仔仔饿了吃糖糖哦!”

可不是,她想,就算婆孙俩喝西北风,也要喝添盐拌糖的那种。

不知春

在旷野上游走的牧人,能否听懂牛羊啮草时齿动的语意。

耕种于平原的农夫,如果偶然抬头看看云空,除了勾起一段记忆或预测明日的阴晴之外,是否看到云动日移中隐藏更深奥的启示?

纵浪于海洋的渔人,是否从暴风雨击打海面的狂爱里,尝出比肥鱼更鲜美的滋味?

她站在玻璃帷幕大楼内,透过沾染灰尘的玻璃,看脚下蚂蚁一般的车行及正在决定方向的路人。她孤独起来,手中端着新沏的茶,大量游烟包围着她的面目,在玻璃囚室里,这一道雾境更劝阻她那渴求真相的眼睛。

就在昨天,有人送她一罐茶叶,茶罐上三字笔墨叫“不知春”。她此刻回想昨日拆开华丽的包装纸后,赫然照见这三个字,几乎一见钟情了。虽然尚未沏泡,已确定这是一罐好茶。并且用想像编造一处仙境,耽溺在经营出来的虚构里,一直到今天。

今天,友人特地打电话再次推荐茶的甘醇:她不得不随着这道暗示为自己沏出不知春。但昨日欢愉的想像早已掩埋在案头积卷底下,她无疑地以履行义务的态度煮水、烫杯,把第一遍茶汤倒掉之后,注满八分,合上杯盖,完成应有的手续,又埋首在文件堆里。她忽然想,这与她依循社会规律所完成的其他手续有何差异?她睥睨自己,顿然觉得,所以尚留在舌尖的甘蜜与苦涩,其实都是一种欺蒙。上好的不知春在她喝来与粗茶无异,什么又是上好的?

真相永远不可得。可得的,仅仅只是透过华丽的语言、雾境里的眼睛与模糙毛玻璃所看到的。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么真相将不唯一,冠以真字,难免过于绚烂了。

她的孤独,在于睥睨集体暗示作用而又挣不出这道铁壁,如果冲得破,她又应以什么样的词汇诠释感官所摄取到的一切?还会有悲哀与欢乐交集时的激动吗?还会孪生轻微的喜悦与莫名的忧伤吗?还会有她吗?那必定是个混沌未开、七窍未凿的境地,那是个无法以她现有的认知与语言去解答的谜。

所以,在生命渠道内存活的蝼蚁或人,无非是一只只的困兽,集体摩擦生热,灌注在符号与表相里,不断传染忧伤或者欢喜,并且在人生过程里相互背书。

不知春的味道就当做是个谜吧!如果友人再次相询,就用当下的舌尖滋味回答她。

某年春天,旅行日本,于箕面公园附近之陶烧小店,画碟。语言不通,毛笔大小皆严重分叉。想了想,画竹正好。

大红袍

“红红的太阳下山哪,咿哑嘿。”阿福拎着小包袱在走路,竖起一根手指抠鼻孔,他娘这样吩咐他:“阿福,你走路得看路,别踢石头,啊!”阿福说:“知道了!娘。”

阿福现在正在唱歌:“哑嘿!小小羊儿回家啦,咿哑嘿!哑嘿!”阿福不喜欢上他爹那儿,他爹凶凶地,他爹的老婆也凶凶地,他爹讲话好像用胳肢窝讲的:“阿福,习字先从欧阳询,爹忙,你得上进!”阿福只看到他爹的胳肢窝,缎褂子上有一圈酱油渍。

阿福不喜欢上他家,他爹算盘珠子拨得叽哩轧拉,他老婆嗑瓜子很脆,他爹拨死一个人,他老婆也咬死一个人。阿福得习字,手心不能流汗,背得打直,手要悬腕,阿福很小心才不会流鼻涕,阿福写的“大”字一直颤抖,画格宣纸像他家的床闹地震咧,阿福不敢多写。他娘说:“阿福,鸡汤得趁热喝,你专神走路,送你爹那儿!”阿福很喜欢唱歌:“小小羊儿跟着妈,有红有白也有花。”写完了,他爹大剌剌地喝鸡汤,清鸡肋骨上的鸡肉,他爹挪给他老婆,他老婆挑着眉毛摇摇头:“人家伺候你的!”他爹一并嚼碎鸡骨头,吮了吮髓,骨渣吐在碗内。阿福收收碗,学他娘用花巾绑成小包袱,圈在手上。阿福向他们一鞠躬,他爹掏出一袋钱,塞在包袱里,他爹说:“别弄丢了,好好走路,啊!”阿福说:“知道了,爹。”

阿福正在走路,但觉得自己够大了不应该再抠鼻孔:“你们可曾吃饱啊?天色已暗哪,星星也亮哪,小小羊儿跟着妈——”阿福想给他娘买点好吃食,譬如山楂片啦、桂花糕啦,阿福想陪他娘喝个茶。“不用怕,你不要怕,我把灯火点着啦。”阿福排好果果,花巾铺在地上,阿福磕一个头,坐在旁边。有一只麻雀想啄果果,阿福捡土团丢它:“打死你这个畜牲!”阿福捂着嘴巴,在娘面前不可以说脏话,阿福低头自言自语:“我都知道的,娘。”阿福开始唱歌:“不要怕,你不要怕,我把灯火点着啦,哑嘿。哑嘿——”

在法国尼斯一条小巷,购得铜雕小花盒。

在新加坡首次大啖榴莲一个半,欲仙欲死之余,携三粒榴莲籽回国,以志不忘。置于盒内,两相无事。

某日,一莽撞友人误为蜜枣,咬之,天下大乱。

《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