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之卷

晚茶

我仍记得自己沿着那条长堤穿过晚春时节的莽莽岸草,河滩上工人正在收拾器械,有人吟唱山地歌谣。我忽然觉得堤岸太长,不知道能否在星夜之前抵达你所居住的巷口?暮色又深了些,一阵细碎的声音从草丛溢出,那是紫菀铃,那是我,我把黄昏也带来了。

“喝茶去吧!”

山林依然苍翠,只是黄昏的流光暗了它,看来像一张泛着黄斑的旧照,我们像照片上被蚀灭了身影的两个人,如今又要走回照片。山径狭窄,倦鸟扑翅的声音分外清晰,这声音在记忆底层沉埋许久,当时,我们也曾在啼鸟声中以山翠为凭藉,留下年轻的影像吧!如今,不复拥有年轻的心情,我们总是把旺盛的青春留给别人,以至于相逢之时一切都已太晚。

一切都已太晚,山腰上的小茶馆关门了,附近的山民相互招呼着,各自回到茶园中的宅舍。我们只能坐在路旁的石阶,遥望对面山峦中的一间农舍,在太平盛世里点起他们的晚灯。我们的灯在天空,星夜已经来了。

“不甘心哪!”你这么说。我反而觉得悬石已落,不要再想翻案文章。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生命的渠道,又何必惆怅春水滔滔东流。

“当做我欠你一杯茶吧!”这样下山的路才会平安些。我想,今年的秋天或明年的春天,山里茶园仍有采茶的人吧,但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们的杯里永远只有一淌白水。

唇印

一枚红唇印在白色的碗沿,好像大雪过后,挣出一只残蝶。唇印上仍留着模糊的唇纹,蝶衣的针线是不是也这般匆促?

她抽出一张面纸,将自己的红印抹净,那只饮空了的白碗,这时是雪停后的山坳,静静地耸立在她与他之间。

约莫三、四岁时吧,她的父亲总在晚上抱着她出门散步,隔几条巷子而已,那名女人亲昵地迎着他们。她总在客厅里吃糖,玩洋娃娃,还有小熊,洋娃娃吃糖、小熊也吃糖,小熊口渴,她端起茶几上的茶杯,看见一枚猩红唇印。

现在,那只饮空了的白碗,像高山上冰封的湖泊,她不停地擦拭着,他错愕地注视她,她低头,说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字:“脏。”

隔夜

临近半夜,忽然雨就来了。雨打在尚未合上的铅字书页上。

她伏在桌上,打了盹,雨珠敲打玻璃窗,喊醒了她,顺道也敲破她那模糊的梦境。时间一向像飘忽的女鬼,含了怨的,她不能确定适才的梦境会洗刷什么样的冤屈,如果不醒来的话。那么,雨的法锤敲醒她,又暗示现世里还沉埋什么样的冤屈呢?在这样深的夜里。

时间像个女鬼!她从书上忽然读到这句话,像在春花烂漫的小径上看到一方墓碑,她不禁抚触自己的颊,原来也老了。

等待令人老吗?还是曾经过于绚烂的年华在抵挡不住一些风霜雨露之后,所有的华采都灭了,她仍旧回到年华之前那一个素朴的女身,只是回不去当初了无鸿爪的雪地。譬如水吧,无论何等惊涛怒浪的行旅,水还是水,但源起时的清澈,在阳光之下泛出温暖的白烟,如今染了尘意,且冷得毫无血色了。

这就是老的理由吧!

她捻熄大灯,只留一盏茕茕的案灯,书页湿得不严重,但卷了点毛脚,多可惜!她想,这一页写得顶精彩的,她批过的红线仍然依偎在铅字旁边,“时间像个女鬼”,其中的一句这么写着,她的红线也就牵到此,像赠给那名女鬼一条御寒的红丝巾。展开的书不就是一方镌字的碑啊!碑石再过去一点,就是桌灯投射的光影了,她想,这是月光吗?特地照在她的墓域对她说:过去的穿花小径是我的眉批呢!那时的你多么年轻,不厌烦地走来走去,像一排铅字,现在,我终于要告诉你铅字的意义了。

至于那场半夜雨,洼在她的杯里,意把新沏的茶囚成隔夜了。

茶枕

一座杯盘狼藉。客人走后,厅内悬垂的大灯散发幽浮的光芒,在深夜里,仿佛鬼火蝇集,噏噏地舔食残果冷羹,以腥臭的长舌。她打了个哈欠,擒着抹布扫残,像赶鬼的人。

仍听到主卧室里抽水马桶的声音,夹杂一阵怪怪的浪笑。主人们都是夜猫——主人及他的新欢。

这是她的第一份差事,职业介绍所的人特别恭喜她,这家主人生活富裕,常有牌局可吃红;大宴在外小酌在家,烟酒菜茶,出手阔绰,个把月下来,小费不输本薪。她心里疑惑,这等美事还轮得到她?职业介绍所的人说,这家两口子都是夜猫,上了岁数的欧巴桑熬不来。

她一面清洗杯盘,一面揣测:照乡下人的说法,这对男女大概是饿鬼投胎的,昼伏夜出。来的客人没一个品貌端正,好似青面獠牙。她不知道这些人干什么活?以数十年早睡早起的农家时刻表来看,她想像不出哪一行光靠白天睡觉夜间取乐就可以挣银子的?

人家命好,她这么下结论。

命歹的侍侯命好的,她推敲这道理,免不了有一口不敢吐息的怨气。和室的橡木地板上烟灰散漫,茶渍到处可见,她拧布,跪着擦拭。忽然伸出指头在板面上写数字,算了三次才把身边的款项加出来,不少呢,她欢喜起来,忘记迟困的疲倦,今天可以上邮局汇回家。她想像儿女们现在正睡在家里的床上,那也是木钉的,像这橡木一般硬吧!天亮了,他们会穿上制服,背书包上学。书包里有个便当,热呼呼的饭菜,她的婆婆一大早做的。她想,自己也是个好命的人,像发了慈悲,把四扇障子门的方格也拈指擦拭了。

茶几上杯壶已冷,闻香的、品茗的杯交错放置。女主人喜欢繁文缛节,一壁的各式壶组,摆饰的意义多过实用。她教她养壶,平日泡各色茶叶养各款的壶,乌龙茶养乌龙壶、龙井茶养龙井壶……她绞尽心力才弄清楚怎么喂壶,不比喂鸡喂鸭喂猪简单。她每次进这间和室,总会心惊胆战,深怕打破赔不起,怎赔得起?那些个壶加加减减值过她家三分田!

今天得记得拭壶,轻轻地擦亮,像擦婴儿的脸。她眼前浮现丈夫那张蜡黄的脸,上回寄的秘方不知道有没有效?如果那层蜡能换到壶身来,就太好命了。

她把泡软的茶叶拧干,用托盘盛起来,希望天亮后出太阳,让她把个把月存下来的废茶叶都晒干,将来做几个茶枕,婆婆喜欢睡茶枕。

她算了算,又欢喜起来,够做五个茶枕,包括自己的在内呢!

裱画用的小蓑帚,刷木雕,或壶身,或室内植物的叶子,或自己的脸,当灰尘很多时。

女侍

她说,年少爱穿白衣,怕掉黑发丝;现今偏爱黑色,怕掉白发丝。

哪,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的。第二泡不妨浸久些,才甘。你爱甘醇还是清香?她说。

流水潺潺。茶馆主人心思巧妙,室内竣池,池上搭座小木楼,檐边垂下长春藤,像不能卷的帘子。顶壁悬挂棉纸宫灯,一团明月在池面上飘忽。

作家是什么?她问。

作家是……嗯,作家是清道夫,专挖人生的耳垢!我说。

你写快乐的故事还是悲伤的故事?

啊!恕我心眼拙,只看到悲伤的故事。

更悲伤了?她说。

不,写透悲伤的,才快乐些,这是我的福气。

人,很少看到自己的福气吧!她说。

她素净的圆脸在凝思中焕发光华,黑色毛衣裹住丰腴的女身。是有些白发了,芒絮似地。她搂住双膝,轻轻地晃动,和着流水的韵律。生命的繁花应声而落,还给水流。她是个女侍。

我的福气是看腻了荣华富贵,所以,来这儿,学泡茶。泡得不够好。她说。

看得出,那双手经年累月闲置着,仍像水果鲜嫩。是个少奶奶的命,精粮细脍,原是她的禄分。后来呢?良田千亩上看见路有饿殍?还是家道萎落,发现朱门青苔?

都不是。她说。

那么,是厌弃在绫罗绸缎里当一只金蝉。多可惜啊!人会这么惋叹,一个不知好歹的少奶奶,甘心提壶煮水,对客人说:泡得不够好,请慢饮。

初识她,在医院,她正在喂朋友稀粥。见了我,对垂老的病人说:我赢了,今天有人来看你!以情人娇滴滴的口吻。她是个朴素的看护妇。

按着住址上她那儿取朋友的遗物。庭院深阔,枝头上众鸟争鸣,以为又当起豪门女仆。突然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搂着她,叫妈妈。她悄悄地说:下回到茶馆找我,去应征了。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她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

仿古小碗内,放几朵含笑花。

种种是非恩怨,笑而不答。

神水

晚稻已割,稻茎一丛一丛地留在田土上,像节庆的香炷,三两只野鸭延颈搜啄残余的稻谷,不曾注意她的到来。

她拎个小包袱回来,原以为沿路会遇到几个旧邻——她揣测这时分,应该会遇到谁的,所以预先将包袱里的一袋橘子取出来,打算一人一个。现在,那袋橘子仍旧完好地拎到手上,倒显得重了。

老厝隐在竹篁里,小路岸的扶桑篱笆,久不修剪,挡了她的路,这时节不开花。她想起刚做媳妇时跟娘家的邻人说:“你到我们村子,你看哪一家的篱笆赤焰焰开花,你就弯进来,我家好找哩!”她现在不敢这么想了,刚才沿路没遇到人,她几乎犹疑走错了村。“说不准是我没看见,年岁多了,没眼睛。”

大稻埕上积着枯黄的竹叶,吸了几季雨水,就长苔。几只麻雀见到她,倏地飞上竹梢。麻雀没事也是到处飞飞停停,麻雀总不老。这儿倒像是它们的家园,她是作客的。

掏出钥匙,却插不准锁孔,“没长眼睛了,这年岁!”她跟自己抱怨。就这样摸索许久,那锈够的锁才不情愿地崩开,推开两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上来,她才快意地舒口气:“唉!回来了。”像说给隐在竹枝里的那群野麻雀听。

一只麻雀踱到阶沿上贼头贼脑地探,她执帚轰它:“去!”屋里屋外扫一遍,客厅神案上的长明灯亮出红色的光,在晚秋的薄暮里,好像屋前屋后沉眠已久的神祗进来寒暄:“你回来了!”

她净了手脸后,小心地从小包袱里取出几色糖果、米糕及水果,恭敬地端上神案,香束也备了,乌沉的香味缭绕于室内,她执香,叹气之后,说:“今天是好时好日……”香插在冷炉里,不断重复她的言语:“今天是好时好日……”

她忽然想起来,忘了泡茶!拾起小包袱,终于摸出用小塑胶袋装的一撮茶叶。冷锅冷灶的没法烧水,就用井水冲了,神会体谅的。

茶叶在冷水里蜷缩着,像一只只安眠的春蚕浮在人世的河川上。

现在,她坐在阶沿上,两只瘦脚板,有意无意地晃着,眼睛远远地望着收割后的干田,一丛丛稻茎像一丛丛香炷,替她向安眠于遥远天庭的丈夫说:“今天是你的忌日。”

碗大而无用,护符虽多毕竟只有一身。

大碗装众符,愿众生平安。

奉茶

乡间田边的小路上,常常看到木架上搁了大水壶,壶嘴扣了个杯,啥话也没说,大家心里都知道这就是“奉茶”,给田里干活的人解渴。不知道哪个善心人这么体贴,大家也没工夫打探,仰了茶,咂个响唇,扇两下斗笠,拉车的、晒草的各自走了。壶里有时是白水,有时是煮过的麦茶,不拘什么味道,总是温温的,大太阳晒的缘故。

渴极的人见到奉茶,那种喝法,是全心全意的,甚至带了点宗教里才有的庄重,没听过有人抱怨茶太淡之类的诨话,就像忍饿的人见到隔夜饭也是香的,有就是好,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如果有人不真的渴,喝没几口泼掉茶,见到的人简直可以说他几句,太不知疼惜。那些在田里晒草的人,自己带的小水壶干了,也小心翼翼对个嘴,不敢斟尽,给后来的人留一些。

我从小看到乡间的人在这里喝茶,茶的滋味就记住了。

现在可好,有什么新口味的茶大多知道,茶的名字、价钱,什么茶该配什么杯,用多少温度的水,听过的、喝过的总不算少,可是真要问我哪一杯最润喉,答不出来。我没让自己渴过五分钟以上的。有时喝茶也不是为了解渴,也许只是解馋,或是有人端来一杯茶,反正应该喝掉,人家再斟,再仰,灌了一肚子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喝呆茶。

唐朝的卢仝,喝茶喝出“七碗歌”,第四碗就能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到第七碗,神了,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真是羡慕极了,可我知道学不来,道理不在茶,在人。

对大部分像我一样从早到晚撑一肚子水的人而言,不仅乡间奉茶的甘醇享受不到了,就算有人端来上好春茶,除了照灌不误,羞怯地打一个饱嗝之外,没别的话好说了!

茶泡饭

她穿过锣鼓喧天的市街,炮竹吊串迸裂后的硝烟在她前后涌成一道迷雾——她毫无警觉,于是整串鞭炮像她前世的仇人劈头叫骂而来。今天初九天公生,她却像失水的鱼。

独自蜗居在城市一角,数十年单身的生涯使她逐渐忘却门墙之外还有一大群泥鳅与她共同在大脸盆里蠕动,随时准备在年节庆典集体钻窜,摩擦触须。她永远是吸在盆壁上静止的那一尾,看盆底的热闹,也逐渐被盆里的泥鳅视为一种装饰——脸盆上绘了一条小泥鳅的那种。

但是,近日来有一些奇特的触觉在她铜墙铁壁似的心里攀升,像燎烧的山林被冷雨打熄后,仍有一缕白烟缓缓绕行于林野上、溪水上,没有恶意地探访树叶与花丛。当她手植的杜鹃意外地开出一朵花时,当她喂养的十姊妹生出一粒白蛋时,当她在路上捡到一张身分证,那人的名字十分滑稽……她不自觉地露出笑靥,想要滔滔不绝地挂出一串话,随即警觉只有她一人,顿时就像丢在水塘里的鞭炮,炸不出声音了。

今天,她带着非常晴朗的心情出门,期盼与办公室的小职员说话——她发现自己也是个小职员,年终奖金跟他们同一个数字,有理由一直抱怨到元宵节为止的,她在公车里竟然很期待看到那些人,当了那么久的会计,写过他们的名字百来遍,从来不曾像今天,觉得那些笔画是个活的人。

每个人都问她扣缴凭单的事,相互抱怨税则繁复及薪水阶级的苦楚,她基于职业性的敏感不能回答他们试探同事间薪资的话语,显得极度缺乏诚意,甚至成为他们眼中不可推心置腹的人:当他们热烈抱怨课税不合理时,在一旁填写扣缴凭单的她,又成为不可饶恕的帮凶了。

她很想告诉别人:捡到一张身分证,那个男人的名字太滑稽了……但是他们开始搭话,关于情人节也就是昨天农历初八,如何约会及餐厅的情人大餐简直敲竹杠、玫瑰花也不新鲜等等。她基于自己是个独守空闺的人,没有过情人节的权利,遂把嘴唇上了锁。

所以,她穿过喧哗的市街,从鞭炮的迷雾中走出来,顿然觉得整个城市在她眼前开始溶化,招摇的招牌像一块块的巧克力,散发甜腻的字体;奔驰的车辆像滚动的七彩情人糖,不断地挑拨她的感官。她感到不耐,对大脸盆似的城市里的一切肢体感到厌烦。在溶化成巧克力甜浆的城市尚未淹没她之前,回到蜗居的公寓。

她想,巧克力大概没有茶泡饭好吃,虽然别人不这么认为。

至于那张身分证,丢回捡到时的路上,那位有着滑稽名字的男人,她不认识。

如果我当乞丐,就用这个钵。

请给我茶泡饭,要热的。谢谢!

《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