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流星

如果流星都能入碟,我们抬头时还能仰望什么?

柳条画地

有缕缕寒光自崖底冒出。那是夏夜的某一面圆月,失足坠下,你看它撞上崖角,又从两崖之隙掉落,传来翻转的回音及入水的一响,终于完整地平静。除了上升的光烟及洒散在崖面上的碎光不断反射诡异的海洋蓝之外,你知道,静就是静而已。

信任有一条可栖身的世间路,则你的悲哀与喜讯都真实,滚烫的红尘允诺你幸福的种种可能,你愿意背负所爱的人往下走,找一处宽阔平坦的路段,把风景一片片地钉在屋顶上。你嚼着你的日子,信任明天的太阳及炉上的晚餐。

如果不信任世间的市街,爱与悲找不到可以容纳它们的篓子。你一个人往下走,发现人群、屋宇逐渐在晚风中消逝,繁花乱柳的世间变成无止尽的岩脊。你甚至没有告别的泪,拈出黏在衣袖上的一截柳条,轻轻画地,你听到岩脊痛哭、崩裂,悬崖形成。被你丢弃的柳条发出巨斧落海的声音,接着,你看到一面圆月飞坠而来。

一九九一年八月.联合副刊

鹰箭

远方传来,孤鹰呼啸的声音,那是战将射出的最后一箭,在狂飙的风雪中寻找天神温热的胸膛。

天空,残留昨日风雪的啼痕,一季白雪的重量压驼了高岩,如压在你孤独的内心,慢慢渗入血、蚀穿肉,终于冰冻英雄骨。

那枝最后的箭不断在你耳畔盘旋、呼喊,渴望结束流浪;你感到体内的冰岩猛烈倾轧,将击倒你昂然站立的傲姿。雪,又开始下了,一场鹅毛落在身上,如一场叛变的顽石;你怒视空中,黑袍的天神攲卧在跳动的火焰旁,啜饮醇酒、戏拨火星,斜睨着你说:“好一场暖雪啊!”你不会发出任何一声软弱的求饶,在这幽冥的雪域里。

你呼唤流箭,那枝最后的箭,朝它敞开冰铸的胸膛。离弓之箭、出鞘之刀,若不喂血,即是讪笑。你迎接它,如迎接宿命。箭自高空笔直坠下,铁镞擦出火星,射中你的心窝。

一滴红血缓缓自冰壁滑下,积雪开始柔软,众水苏醒,汇成月桃色的春涧。你温驯地躺下,谛听水唱,声声将你的雄壮体魄唱成奔泉。你下最后一道将军令:“拿走吧!成全今春戏水之鸳鸯,或浮萍。”

一九九一年八月.联合副刊

阳光手印

早月蜕了壳,恐怕是夜游未归;那枚月壳子在清风中晃荡,早起的蝉是饿的,三两口也就吃了。

几条晨光,像蚕丝捻的绳,自东方抛来,捆收纱帐般的雾,雾太活,收不拢;千棵松的短针勾了雾角,万只蝉的小嘴咬了雾幔,雄壮的山峦忽然翻身,又压去半匹。你看到阳光一个大巴掌推倾山壁,把雾收清楚了。金黄色的手印子留在山的脸上,半边醒半边睡。

你虚阔心胸,向群峰走去。无人的清晨,天因你而开朗,翠峦为你妩媚。石径旁的垂草打扫露珠,仿佛昨夜这峰峦难得做了一梦,而且还哭。

必定梦见你要来吧!你伸出手,将山脸上的半边阳光手印轻轻地匀到另一边,山醒了,你说:“看清楚我,我把今天的第一条影子送你!”

一九九一年八月.联合副刊

食泪的蝴蝶

众神,曾在此激战。怒掌拔山,巉岩碎为掌中沙;缠斗中,一条虎风自袍袖窜出,扑向飞沙,沙粒化成黑蝙蝠,朝高空逃逸,啃噬那轮红日。

你微微睁眼,红日已被啃为残月。天地寂静,夜风吹奏树叶,对素馨的花朵求欢,仿佛不曾有战。你逐渐忆起最后一幕:你自酣战中抬头,望见一群黑翼蝙蝠,从旷野扑向红日;当中,挟飞着一只青蝴蝶。你惊喊,那是出战前夕,伊人折下簪上蝴蝶:“让蝴蝶飞在前头,引着胜利的你回到我的花园!”你视为护符藏入袍袖,却被虎风卷出。你欲凌空追回蝴蝶,甫扬臂,敌者的宝剑刺穿心胸。

孤寂之夜。你试图站起,惊觉身体已化为躺卧的岩峰,那把剜心剑吮吸你的鲜血,竟长成参天红桧,你才知道,战争已是千年旧事了。

蓊郁的树林、莽草及花丛,在岁月中,一一爬上你的肤体,招来夜枭及风的情歌,仿佛乐园。

你仰望繁星,那熠熠的星子,莫非是伊人亲手点的寻人灯?啊!败神不死,乃最残酷的魔咒;生既不能生,死不得死,神非神,人非人。泪,自你的眼眶溢出,如一缕银丝,在残月照耀下,发出悲凄的光。

忽然,从黑暗的岩隙飞出一只青蝴蝶,停在你的泪泉上拍翅,一小口又一小口,吮食银泪。

破晓时分,最后一滴泪也饮了。“让蝴蝶飞在前头,引着胜利的你回到我的花园!”你看见蝴蝶褪翼,如花瓣飘向死亡的空谷,你想起伊人的叮咛,渐渐敛目而逝,仿佛不曾有战。

一九九一年九月.联合副刊

河童

你牵着一匹瘦马,自风尘中慢慢走来;身后的落日像刚从马背卸下的一团妖火,空中飘来捆日草绳烧焦的气味。我问你远方的伤心故事,你努力抬头,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望着天,龟裂的嘴唇吐了句:给我水喝!

我是带罪看河的无心童子,一瓢水换一则故事,要伤心的才行。远方有姑娘对你笑吗?去岁一名旅人说,脑海里姑娘的倩影令他忧郁;前年那位白髯哲人有着可怕的高额头,发霉的道理令他一日三呕;听说远方的故乡有肥绿草原与流蜜的桃花江,酸枣子沾一沾,甜的呛喉。驮日人,甜是什么?我每天看守河流数算石头,偶尔打捞坠落的流星。告诉我伤心故事吧,还差两粒石头我就自由。

你紧闭双唇,踉踉跄跄往水边走;夕日倒影于水中,马嘶声声。你趴在岩上捧水,忽然掩唇惊叫,第一口总有火焰幻像;你又掬水,大口咽下掌中日影,随即扼颈滚入河中,那团妖火如鲠在喉,你逐渐平静,化成冷寂石头。

这是忘川,我是带罪看河的童子。谁给我伤心故事,我给他遗忘。还差一粒石头我就自由,骑着瘦马,我要去远方。

一九九一年九月.联合副刊

浮舟

树林传来揉叶子的声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阳光把墙壁刷暖和了,夜将它吹凉。宁谧的小城仿佛不受世事干扰,顶多冬日飘一场银雪,在打盹的小舟上。然而,岁月是个撕书人,把故事章节塞入每一扇窗户,开几朵微笑的,流几滴泪的,浮世如倒影。

所以,飘着风信子与熏衣草的春日,总有素衣老妇撩开窗帘,看石桥上少男少女互道日安;总有婚礼的钟声,在绿草如茵的墓园上空响亮;总有迷路的鸽子,停在异乡人的肩膀上。

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故事吗?静静的河水睁着星子眼睛,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温暖的空旷

暂时褪下肉身这件旧大衣,甚至把名字像纽扣一样咬下来,赏给陌生的小路去嚼。

你的灵魂松软起来,且带着清新的香气,优游于深秋的树林里。那忽隐忽现的午后阳光做你的眼睛,虬展的黑骨树干做你的手脚,你还有掉不完的叶子,替你说话;在枝桠间跳荡的小松鼠,正在你的胸口谈轰轰烈烈的恋爱。

闭目中,你感悟自己是秋林的一部分,如同无语的它们是你最尊贵的一部分。连那座布满青苔与红叶的大磐石,也似你的心跳动着,散出温热。一切无言,却感受彼此正在亲密地安慰着。

你想起年少时,固执地夺取单一的绚烂与欢乐,抗拒枯萎与悲苦,不禁感到羞赧——真像浅塘在暴风雨面前痛哭啊!人生应如秋林所呈现的,不管各自在岁月中承受何等大荣大枯,一切都在平静中互相呼应,成全,共同完成深邃的优美。树的枯荣装点了磐石,苔痕衬托浮光,因容纳而成就丽景。当心胸无限空旷,悲与欢、荣或枯的情事,都像顽皮的松鼠偶然抛来的小果粒,你咽下后,微笑一如老僧。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更遥远

向往一种停泊,每当胸膛被海上风暴击痛,或宿醉次晨在异国的小旅馆醒来时,总有一种细微的声音在耳内盘旋,如一只饮泣的蜜蜂:回航吧,海夜上只剩你与月光。

你在异国的街道上游荡,也会忽然看到家乡的街树,灰仆仆的老叶正对你闪着神秘的绿光。

在家乡的小酒馆里,你们曾经痛饮醇酒,擒着酒杯在欢腾的乐鼓声中与陌生女郎狂舞,敬不回家的水手!这句浪漫豪语像凶猛的食人鲸在你们的胸中搜巡。如今,回家的人愈来愈多,黄昏六点,准时叉食餐盘上的蘑菇煎鱼,啜饮葡萄酒,并赞美厨艺。

“我曾经说过那话吗?”已改行的昔日同伴维修你的船,质疑着,并开始叙述陆地上的热门消息。你看到夏日蔚蓝天空浸泡在水中,起了一层虚幻的锈色,港口楼宇、街灯及匆促的行人,倒影在锈色里如混浊的浮油,让你喘不过气,你开始明白,人有两种,一种适合豢养,另一种适合放牧。

你终于还是眷恋海夜的青色月光。黑暗驯服地蹲在甲板上,如受你宠爱的大黑猫。你甚至以浪漫的心情回忆海上风暴撞击胸膛时的踏实感,如一头孤独的猛兽纵横于更孤独的战场。

敬孤独的水手,敬无边无际做为你的回音的海浪。你高高地举起酒杯:敬,更遥远的地方!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瞬间诱惑

吮吸季节与沃土之丰乳,成就一树娇艳的果子。不修边幅的枯草堆,在十月的某一日喘着野息,仿佛一种慵懒的诱惑,所有懂事的果子,心甘情愿坠落。

在人的心中,冷,寻找更清寂的冷;热,被更烫舌的热吸引。有时,难免出现火焰与冰崖的对抗。

野地的果树似乎比人更善于融合冰冷与火热。不同属性的四季访客,或带来炎夏飙风,或降下冬季酷雪,而做为一棵果树,当它欢愉接纳时,冷雪或热风同等丰盈了它,深情地吻了它。

欣赏散落在草丛上的红果,不免赞叹每一粒果子将大自然的魄力散发得那么酣畅,冷与热被糅入每一寸肌肤,完整地呈现诱人的妩媚。

十月里的某一天,果与草遇合。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青色的光

总是向往一处可以憩息的地方,好让你卸下肩头的重担,有人叫着你的名字,像百年榕树永远认得飘零的叶子。

啊,家的感觉或许很简单,不管飘荡多少年,衣衫如何褴褛,老宅旁边榕荫下,有一块石墩让你小坐,下弈的老人数算将士兵马,还不忘告诉你,这儿有冰镇的麦茶。

没有人攻讦你的过往,古井流水依然清澈,你可以洗愈炎凉江湖烙在身上的伤疤,你无需在恶意的诋毁中像奔逃的小鹿,亦不必沉溺于浮名如迷途的羔羊,你只是一个愿意关爱他人也被呵护着的人,你是春雀的同伴,流云的知己。

月光照耀青窗,窗里窗外皆有青色的光。不管远方如何声讨你是背信的人,月光下总有一扇青窗,坚持说你是唯一被等待的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联合副刊

双钱

诺言就像嵌在红砖墙上的石雕小窗,大白天人来人往与它无关,入了夜,偶有野猫渴饮月光,也无法在它身上跳梁。

从外面看,看不清窗内的风景,像是无用的装饰,却又比砖砌的墙花了更多工夫;说是两朵双钱结,看着看着,心坎上又冒出一枚,连着外圆框一起算,少说六枚了。唉,诺言就是这样,自顾自地开花结果,也不管春天的行情到了冬天可能下跌。

窗内的人躺在榻上,听远处夜风趴在原野上骚动的声音,还逼出一声蛙;看十五的明月穿窗而来,筛下一床的碎银,不眠的人抬头望着双钱结,重重叠叠,好多钱。

如果诺言像石雕的双钱窗,横竖都要成双,只是许诺的人才留下四钱,如今利息多过本金。

一九九二年八月.联合副刊

爱,定居的小城——代某人向长发阿娃求婚春日小雨,把天空的宝蓝色染在你的布衬衫。长发阿娃,去咖啡馆赴约的路上我买了一朵绯色玫瑰,当一个女人赠你爱情信物,表示她已准备做爱神的说客。所以,你要小城,我替你幻想。别捂着耳朵对我说不,我不惜粗暴地掰开你的手指替那人对你吼叫“爱”字!

在你们的小城,时间是个懒散的马车夫,随恋人要求将春夜拉长,酷日腰斩。城里的居民喜欢把爱情当作宠物,每日三餐,还允许它像黄莺鸟一样睡在床上。唯一的陋习是,街角那名金匠的生意非常好,恋爱中的女人喜欢打一个小金盒,收集情人的钮扣。而打算分手的,以香槟代替哭泣,邀请昵友狂欢,度过最后一夜。在你们的小城,哭泣被法律禁止,违法者处以极刑。长发阿娃,你别担心争吵与殴架,小城的居民都知道,嘴唇是用来亲吻不是泼骂。你将会发现犯错者自动处罚,站在红瓦屋顶上,敞开胸膛,对着星空高喊:“鞭笞我吧,月光!”你更会发现,子夜之后,有人怜惜以舌头舔着伤痕累累的胸膛,还低声问着“痛不”?

所以,我要为你采集野玫瑰,趁露深之夜溜进窗口,扯下花瓣铺满你们的新婚床。长发阿娃,你从此不需要搽第五号香奈儿或Opium,你们一生都香,爱情是戒不掉的鸦片。

阿娃,别对我流下眼泪,有个人跟一座小城等着你,那儿的人都知道,最动人的眼泪应该留到新婚夜。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联合副刊

晚祷

安静些吧,夜间的精灵!我把宝珠带来了,请你们像蝙蝠一样张起翅膀替我遮挡芒光,我深怕林子里不眠的枭啄走宝石,这仅有的两颗。

该是时候了。轮到我打开手绢儿说故事给你们听——我的故事既不快乐也不算悲哀,藏在柜底久了,有点樟脑味儿,可我仍要说一说。你们当中忍俊不住的尽管窃笑吧!我仍记得过去在夜野闲坐,当你们争着取笑托付宝石的男女何等痴傻时,我悠哉地嗑食星粒,摘新月剔牙:“若有一天,我捧着宝石找你们,仅管抽我的羽毛编扇子去吧!”而今夜,我愿意以这对翅膀起誓:原来世间有比羽翼更贵重的呢!

第一颗红宝,为了贿赂。请专爱促狭的精灵替我研成红粉撒遍一千座山一万条溪流,我要看到千万朵红玫瑰在春天绽放,让世间相爱的恋人因玫瑰布告而结盟。你们得仔细办好,我的故事才敢开始。

就是这颗翡翠,替我捎给那人吧!我要你们将它埋在他经过的路上,以翅膀扇动一万次,翡翠融成绿血液滋润草树,他会在日光下月色中被翠绿蛊动而心旌摇荡,我要他害起遥远而模糊的病,我要他沿着绿雪线为我长征。且慢些,这样的馈赠过于残酷;好心的精灵,嵌在他的午茶蛋糕上吧,他悄悄食下,将遗忘所有对我的承诺,不在被蚕丝缠缚。

用不着捎回什么消息。冬夜长,夏夜短。

一九八九年九月.联合副刊

无为

你说你好比禅房内一名晚诵的老僧,柴扉不掩,房门虚设,空荡荡一屋月光,参“无”字公案。

那群山盗野贼闯了几回空门,硬是不信老僧你一无所有。今夜,又攀墙而来——暗想,敞门必有机关埋伏,还是飞檐走壁像个妙贼模样。你正参着“无”字底下何以一把火?火烧三毒六根,或世间诸苦?忽然,听到野贼入房,撬板撞壁,非得搜出宝藏。再不济,总有过日子的碎银吧!那屋外的也没闲着,践踏你的蔬菜圃,还在明晨欲敬佛的清水盆里洗脚。你感觉一把无名火仿佛自深谷即将冒出,世间人啊!世间人啊!为何如此?

慢着。无实有名曰世间,无实有名曰人,无实有名曰山盗野贼,亦无实有名曰老僧你啊!

既无,有何可为?月光。月光。

一九九一年十月.联合文学

秋声

暴风雨甫自海面诞生,一些破了的风,勾在树枝间,声音似流浪的倦猫。

寻你的路上,槭荫开始变脸,枯瘦的三爪叶铺在红砖上,像鸡爪子,风一撩,仿佛一群惊走的鸡。故意踩死几只,手中提着今春的翠玉茶,心里愉悦起来,以一种游戏的兴味观赏破风、猫嚎及路旁等车妇人被鸡爪扒乱的发。早来的秋天,真像奸细。

翠玉茶,你自个儿喝,秋夜里独斟,说不定听得到茶碗内翡翠相激的声音。让整座天空呼啸秋的尖嗓,我以春茶为你润喉。

行动的山

橘霞布满天空,像烧红的炭;三五归鸟,好似放火使者,瞬间火焰狂舞,在群山之间。

你闭目静坐山石上,谛听树蛙吞食黑夜、小蛇折断枝桠的声音。那凌乱的飘袂声,可能是一名怕黑的鬼,他踅到你身后,要求借一盏灯,你告诉他,灯光照过的地方,仍是黑暗。

月光透过树叶洒在身上,你才知道月光是烫的。有一股焦烟自体内冒出,百千万张脸孔与故事,正在记忆的洞窟内闪烧。你静静闻着烟尘自浓而淡,终于无味无臭。

待睁眼,不知何时你所盘坐的山已沉入瀚海,你此刻正坐在沧桑上。

海誓

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究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

偏爱盟誓的恋人,有了第一回,又要第二回。所有的誓言都在口述传说中的永恒乐园,世间本是忽然聚合之一瞬,聚是一个字,遇合了当下便是“聚”义;散亦一字,分别了当下便是“散”义。我不吃誓言鸦片,故不问聚后何时散,散后何日聚,该聚自然会聚,该散放心一散。

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野趣

砌一间石屋,挖一口洗脸井,搁在高高的山坡上。

三面环山,种桃杏树,当作唯一红尘。屋门常开,留一条门路,让花潮从屋后冲入自前门涌出,沿着一千级石阶慢慢流逝。雇东西南北四阵风,凡事眷恋红尘的枝头花,一夜间,收拾。

商量一条河,让野雁歇脚。水甜,就多喝几口;要是夹砂,洗净羽翼也是够,免得北返时一路掉灰,弄脏我的天空。

月夜乃上等墨,掌灯时分,开始濡笔写书,写净一盘墨,天也该亮了。字书捆成一札,堆在柴房,留待严冬,焚书取暖,或炒一碟刚剪下的水蕹菜。

锯一截红桧,就是床了。睡着睡着,睡入桧肉。要是挣出新芽,表示我不再醒来。油灯自会分派火焰,天明后,山坡恢复空旷,只有前来野餐的儿童,为我吹灰。

乐府

只因为贪恋一条不知名的小巷,走着走着,便来到汉朝,化成“相和歌词”里的一条书蠹。第一个遇到的人是罗敷,婀娜多姿地挽着桑篓,问她桑葚妖若否?却答我:“江南可采莲。”观罢莲叶何田田,游毕鱼戏莲叶间,一名憔悴少妇来到眼前,直劝我深山不可行,问她何以故?只说:“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变文

要不是敦煌千佛洞里管洒扫的道士将一室变文史料论斤论两地卖给了异族,古中国民间的僧唱妇讴都将失声。文学,有时得之于一霎的灵感便铸下惊人诗篇,有时大块文章飞散于百代时空,竟成为民家瓦瓮上的糊纸;千秋万世名,怎抵得上寂寞身后事的苍凉?所谓白衣卿相、诗人桂冠,也许正穿戴在田野间一个稻草人身上。

章回小说

百二十回三国演义至此写定,一抬头,已是康熙年间。且把兄弟肝胆、十万军机都换它一计空城沽酒去,与孔明对酌。他怡怡然抚琴,拂尘的童子已睡,只听得他频频颔首,道:天机至此甚明;那青埂峰下的石头合该炼得一身灵秀了!这世间躲不过一场情劫。待要请问这劫之一字如何了法?他一指竖在嘴前只说:嘘,你听听,林冲正夜奔。

白话文学

一部中国文学史,自周至清千年古册我掌着一盏油灯阅毕,不知不觉天都亮了。车夫的喝声穿透纸窗传来,竟有他的平仄压韵;孺子之歌、妇妪清唱,虽不合诗韵全璧,也难裁成五七绝律,却另有清音在耳,才说呢,俯拾一下,便是一部诗选。城门外,纷纷纭纭传说着一棵千年铁树即将开花,好事的人臆测、占卜、赌它一赌,说:非是唐诗、要不词律、要不曲谱……谁知那铁树“迸登”一声;竟开出一朵流云。

西施

我以为美的是东方未明之时,我粗服蓬首的寤寐心情,或是于以采蘩,于涧之中的那一种肃敬,而人们却说美的是我!造化天壤的风采,怎可让我一人占尽?我宁可躲开荧荧的流眸,去赴激扬之水的约,白石皓皓若然有情,我牵裳涉水,湿的不是素衣是我暗暗孤寂的心。远处村烟那儿,有人惊呼河岸有着沉鱼,我不管,趁着大化涛浪尚未流逝,我只想浣净心中的那一疋纱。

句践

禹之苗裔,少康之庶子,从会稽开始,纹身断发披辟草莱,那越王句践要争的可不是战国诸雄中的一席地。

以战止战虽是逆德之事,但谁不是踊跃用兵?自从余兵五千人惨败于会稽之役,大夫种不就料定了,夫差何福?越王何祸?那勾践兵折马损之下,苦身焦思,置胆于坐,坐卧即仰胆,国耻更甚胆苦。当句践第二次问:“范蠡,可以攻吴了吗?”蠡曰:“可矣。”遂败吴。

所有的英雄故事应当结束于句践葬夫差之时。然而,就在周王赐句践胙,命为伯,诸侯毕贺的当儿,大夫种收到一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范蠡已去,那时霸王宴尚未结束。

赵氏孤儿

合该有“下宫之难”,赵族尽灭,而天命自在清明,冥冥中已于赵氏妻之深腹处,遗下一子,犹如遗下一线天机。当强敌入宫搜夺,为娘的抱儿隐匿他处,只敢心头叮咛:“儿啊!你若哭,咱们赵氏宗族就要灭了,你若不哭,赵家的香火才续得成……”那赵氏孤儿虽在襁褓,已然洞悉天意,千秋万世的霸业原来奠基于一介孤婴的忍气吞声。

赵飞燕

想不到一名女子的传世英名就是一个“瘦”字!那汉成帝微服出巡之时,笙歌吹断水云间的莺语,袖舞不乱阶上尘的莲步,怎么青史都不载?兀自让它成云成尘,成为后人闲来寻趣的轶事!而许后既废,飞燕不就是众人艳羡的高栖凤凰,一笼袖,便是皇恩国宠十余年,世间的荣华这女子都占遍了。然而,当平帝一声令下废为庶人,飞燕临楼飞坠而死的一霎,她必然悔恨自己的一世都毁于一个好轻名。

貂蝉

一曲清商也就罢了,偏偏男人的世界总有那么多角、徵、羽的心情!在酣歌之际、于舞乱笄断之后,貂蝉要的只是醉赏的流眸、富厚的礼遇,或者一件布衣钗裙的嫁裳。却是多么难移的舞步,一个旋身已陷在吕布与董卓权欲的漩涡,虽然只是床笫,而史笔已饱蘸酣墨,要为这难分难解的战场写下小小兴亡。

二乔

若要叫夫婿觅封侯,就不要趁着春日凝妆上高楼;年年柳轻如燕,美的是斜阳,老的是红颜。所谓江山如画,骗得多少毫杰灰飞烟灭?孙策无谋,公瑾裂了羽扇纶巾,剩只剩二乔,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罢!千里斜阳已暮,铜雀台的春又深了几尺,倒不如姊妹俩携手共度。您瞧,那柳梢儿燕子也似地!燕子,是捉不住的锁。

达摩

那年正好第九年,嵩山少林寺的云竹翳成向晚天色,暮影摇曳在青苔石径上。慧可禅师立在柴门外,请道:“师父!是您出关的日子了。”只闻得柴房内一声唤令,慧可推门而入。当柴门咿呀再开之时,已是清晨,慧可捧着法衣袈裟而出,消失在竹深之处。九年的壁观终能合十为一,却在那个晨曦,一拳粉碎虚空。

嵇康

那孙登不是早说了吗:“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向来是高才宜敛不宜露,偏偏这嵇康幽愤独多,落得一身系狱。东市的日影将斜,每一个临刑的人不都是这样踏过同一条归路,那么死期就不要去理它。“拿我的琴来!”对着这一无所知的暮色,我把“广陵散”弹散。

刘伶

酒,吾来也!

清酒宜曲水流觞,浊酒宜行吟独酌;滔滔世序,清浊各有饮法。

且进!壶中日月长,此时乾坤甫睡,混沌未开,醉至深处反是念天地悠悠的醒者。

酒,德劭者不轻言戒。若有胸中块垒,不必借他人酒杯,且进!任诞乱俗云云,乃妇人之言不可听。

杨贵妃

三千粉黛是一园子痴痴的花,比不上一瓢华清池她浴过的水香。其实,云裳花容,只是造物者自怨自艾的捏陶之作,竟改变了长安城重女轻男的生育术法。

那时节,长安的仕女正流行丰肉腴骨的美学,偏偏马嵬坡那儿飞来群鸦,到处修正,说那玉环骨瘦如柴,肥的倒是拾钗捡袜卖得了银子的老妇人家。

红娘

普救寺西厢房的门咿呀而开,闪出一条轻盈的女影,莲步声声慢,沿着回廊而去,竟忘了飞鸽传书的律令。水塘旁,鱼静花闭,只映得一轮明月,古今来,旷男怨女的心情,可不就像十四的月。那女子俯身临水,正要问一问自己的儿女心事,冷不防,袖口滑出一封彩笺,只见她急急拾起而去,东轩窗下,那张生还等着她的媒妁之言。

陈圆圆

天下分合、朝代更迭,或是缘于芰荷十里香的想像,或是梦着星垂平野的壮阔,或仅是恋着爱妾那嫣然润红的唇角……遂干戈大动、精骑尽出,在千里之外厮杀着,裹尸!折兵!断粮!而那吴三桂怎敢向天地、生民申告他心中小小的相思之苦、夺妾之恨,遂传令关外蛮悍的异族,说中土亟需大大的澄清。雄踞天下第一的山海关,迓然一声而开。

董小宛

金陵的街道向晚,烟尘缭绕于酒旗之际,最适合相遇。

那时候,秦淮河畔的华灯初上,桨声捣碎灯影,买醉的人来了,青楼上有人低低劝:“小宛,别让冒爷等太久。”

一款流曲,弹指已到明末清初;世间最艳的,莫过于月,月无情,照着梅影稀落的艳月楼。美人已流乱而逝,犹如碎不尽的灯影,独留冒辟疆,一卷又一卷地写着《影梅庵忆语》,譬诸无岸的桨声。

林黛玉

忽然,黛玉就这样信步走到沁芳桥那边的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得一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许是苍天无颜开口,才叫那名唤作傻大姐的婢女向黛玉哭诉这桩金玉良缘。天地都不来当媒妁了,岩石咽泉、黛草朱花更作不了主。“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哪里去?”紫鹃轻轻问。那黛玉也只模糊听见,晃晃荡荡着身子,随口一提:“我问问宝玉去。”

这一问,问落了大观园的半壕繁花。

《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