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叫作命运的民歌

澳门葡京酒店的“葡京”指的是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这是不是有点像深圳的威尼斯酒店,或者拉斯维加斯的纽约酒店,一种为豪华建筑取名的滥调?总是把另一个名胜的称谓袭取过来,冠在自己身上,以显格调和那么一点的异国风情。

但是有朋友提醒我,澳门真让初来的葡萄牙人忆起了故乡。那缓缓上升的几座小山丘,在氹仔和澳门之间的窄窄水道,远航而来的商人与探险者一看,不禁呆了。想不到经过了三年的航行,在半个地球之外,似乎永不变迁的南中国天空底下,竟能重新见到里斯本的地势和风景……

香港作曲家金培达凭着《伊莎贝拉》得到了戛纳影展最佳电影音乐大奖之后,使得“法多”(Fado)红了起来,起码在一个小圈子之内。即使听不懂歌词,“法多”也是动人的,因为它的名字早已注定。在葡萄牙文里,“法多”就是命运的意思。

什么样的歌曲,才配得上命运呢?有人说它是葡萄牙人的“蓝调”,源于草根,满是忧郁。其实不,法多的根不在乡间,而在城市;不在泥土,却在大海。它唱的总是不能结果的爱情,回不了家的水手与无法挽回的失落,虽有欢快的例外,但大家记住的总是伤感的这一面。

据说一度称霸的葡萄牙帝国,拥有庞大的船队巡弋七海,法多是他们航海的悲歌。因为在那个时代,木船御风而行,但天有不测风云,海有未知暗涛,离岸远征的流氓、士兵、商人与传教士,能安返故土的又有几人?可事实上,法多是19世纪初才成形固定的民歌,那时的帝国早已分崩离析,片片坠落,又何来远洋征服的宏图?莫非,法多不只哀叹个人命运的难料,也是一阙王朝的挽歌?

更奇妙的是,这种歌曲在葡萄牙的殖民地上是听不到的,只有本土城市的酒馆里才有。所以常见的乡愁主题,并非游子的真实心声,反倒是家乡对他们的思念和想象。他们不直接唱出自己对丈夫与儿子的挂念,却幻想他们漂泊在外,对着一望无尽的大海时,可曾念起里斯本的山,里斯本的河口。

所以,许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认识这种音乐,就想就近到澳门寻找,却发现澳门的葡萄牙人圈子没有吟唱法多的习惯,更没有专门聆赏法多的酒吧与餐馆。再看一看街上的相貌不太“本土”的行人,其实多半是数代混血的“土生”,就知道离乡日久,乃再无所谓乡与不乡。

典型的葡萄牙法多,应该是这样子演出的:一家小酒馆,桌椅在演出前被推到一边,好腾出空间给一名歌者与两位吉他手。两把吉他,一把是普通的吉他,另一把是在英格兰早已不见踪影的“英格兰吉他”(所以现在叫做葡萄牙吉他,身形娇小,柄身弯曲)。中间那名歌者通常是女人,身着黑色衣裙,再围上一圈黑色披肩。唱歌的时候,歌手平稳站定,但着重声音里的质感,与脸部的表情和手上的动作。她唱得好不好,能不能把远方黑色水域上的叹息,与在乡野间孤独游荡的情人,一一带到这狭小昏暗的酒馆,熟悉得一听就知,正如我们的京剧观众。差别在于我们比较喧闹,法多却是宁静的民间艺术,大家沉默,不待曲毕不会鼓掌。

法多曾因女神阿玛利亚(Amália Rodrigues)的走红而风靡全球,以她为代表的“里斯本式法多”至今仍然是外国人提起法多时的第一印象。今天去唱片行或者上网,最容易找到的也是这一流派的作品。可是除了里斯本,还有“科英布拉法多”(Fado de Coimbra)的存在。

科英布拉是葡萄牙有名的中古大学城,他们自有自己的法多传统,与别的不同,另辟蹊径。主要是绘声绘色比较复杂,曲调的模式更加固定;而且演唱的多半是男人,那些大学里的学生与教授。因为它在此变成了校园流传的民歌,所以它虽然承袭了法多那股“saudade”(一个不知如何翻译的葡萄牙文,兼具思念、怀旧与哀鸣的意思),歌词却围绕着青年的失恋与告别校园波希米亚生活时的不舍,十分青春。每逢重要的日子,例如毕业典礼,师生们就唱法多告别,浪漫得很。直到今天,科英布拉大学的学生还会靠唱法多来赚外快,好帮补学费。以擅唱校园民歌闻名,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这样的大学了。

我们之前说过,法多是种命运之歌,与没落的航海王国葡萄牙有着相互映照的关系,是葡萄牙标志性的音乐艺术。但是正如一切被打上民族印记的文化,它不只丰富多变,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表现风格,而且自有一套超越国界的复杂血脉,不可垄断,难以磨灭。有人说法多源于巴西的黑奴,是海员把它带回来的。也有人说它是北非摩尔人的产物,早在伊斯兰王国统治伊比利亚半岛时就流入了南欧。两种传说或许都是真的,而且都印证了文明流布的轨迹。我又想起了澳门的“非洲鸡”,完全不见于葡萄牙本土,因为它是水手和商人从马达加斯加引进远东这个小城的,却意外地成为澳门葡萄牙菜馆的名菜。

在一个更悠远宽广的历史视野以内,法多的乡愁其实是无数文化因子散布的记忆。所以就算不是葡萄牙人,也能被法多感动,因为它唱的不是一个民族的独有性格,而是我们共有的经历:漂泊。

《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