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处都在吃饭唱歌

云南是个不缺歌声的地方,人们累了唱歌,困了唱歌,伤心了唱歌,开心了也唱歌。陌生人唱着唱着就成了朋友,不熟悉的地方唱着唱着就成了故乡。

古老的希腊神话传说里,遥远的深海中有一个小岛,古崖边居住着唱魔歌的海妖塞壬。她坐在花丛里唱着蛊惑人心的歌,歌声婉转清澈,划破长空弥散在惊涛之间。那歌声让水手们倾听失神,航海者们受到诱惑,过往的船只都被引向小岛,触礁沉没,船员则成为塞壬的腹中餐。

我从丽江束河的青石桥上过,下过雨的青石板简直就不是平常人能驾驭的路况,我穿着号称防滑的靴子还是狠狠摔了跟头。一抬头,正好看到青石板桥边上唱歌的外国人。他用特浮夸的表情盯住我,耸耸肩说小心点儿。这天散场互道BYEBYE的时候我说,他的歌声可以媲美塞壬,我都翻船了。他很夸张地笑起来,我知道她,她的歌声能杀人的,我可不行,我就娱乐一下你们。

前面摆的大琴盒里也没几块钱,虽说没有入冬,但丽江温差大,到了晚上夜风削面。穿着白天的衣服出来溜达的人儿都冻得哆哆嗦嗦,唇白眼红的,也不愿意散。白天里的古城完全就是旅游景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五步一个银饰店,十步一个鲜花饼。四方街边的酒吧也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小歌手,穿得五颜六色,一年到头都只弹一组合弦。被白日里让人失望的古城一衬托,入夜后平静沉默,有人抱着吉他闭眼唱歌的青石板桥显得格外可爱。路过的人都眼睛发亮,觉得终于咂摸到了一点儿书里歌里丽江的滋味儿,谁也舍不得走。青石板桥上的石头本来就光滑,加上雨水冲刷,都微微倒着人影灯影,像幅抽象画。唱歌的外国人,声音低低的很松弛,容颜和姿态都随和。看起来是女朋友的中国姑娘铺了块塑料布坐在旁边的地上,腿里架着手鼓,很轻地帮他和着音。再旁边堆着超大的登山包,大有唱完这一首,就继续踏上流浪之路的架势。这样完整的布景一映衬,不动声色地就唱出了几分浪迹天涯的小情调。

这气氛真是迷人,我倒从未想过像他们一样流浪,大概我的意识里仍然喜欢半月忙来半月闲的节奏。但我喜欢那些游走在乡野里的人,我在大研古城晚上像赶集一样拥挤的水车边认识过一个姐姐,我举着一大把一直滴油的螺肉串,左脚踩到了右脚的鞋带。整个人带着一把串儿两步三步地趔趄到她身上,她身上披着的丽江随处可见的印花披肩马上就出了一个油印子。我连忙说,对不起,这条披肩多少钱,我赔你。她眉毛一挑,声音高八度,说,你赔,你怎么赔?我心里一沉,看这架势,该不会要狮子大开口讹我吧。我心里打起了鼓,暗暗地想,要是真碰到不讲理的,我也不是吃素的。却见她把披肩利落地脱下来,三角叠面换了个面,把没弄脏的那一面罩在外面,重新披回去,接着说,逗你玩呢,你把手里吃的分我一半,我就当你赔了。这我倒笑了,挺逗,于是把手里的吃的一分为二,塞给她一把。她原本也只是打算开个玩笑,见我如此顺杆爬,况且在丽江从来都没有赶时间的人。不打不相识,两个人就地坐下吃着东西聊天,她天南海北和我讲她行走东南亚的经历。

她说七年前她离婚后,就开始一个人漫步天涯。看了很多风景,原本是为着疗伤,后来却意外地爱上走着的日子。但生活还要继续,爱情已经没了面包更不能扔,做不到没日没夜在外面流浪,所以现在每一年除了工作都会留出一段时间给自己用来旅行。我也正在经历难事,好不容易遇上个谈得来的陌生人,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拢。分开的时候,彼此都有点儿依依不舍,我很郑重地和她握手告别,她笑着说:“无论生活怎样待你,都别弄丢自己。”那一瞬间我被震了一下。她的手看起来有了年岁痕迹的沧桑,可是却很软,手心湿湿热热地传来很温和的温度,比广场上正在燃烧的火把还要暖。在繁忙的都会交际中,很少能握到这样的手,这种真正能马上柔和内心的温度一下子打动了我。后来我经常性地回想起那次握手,不知道是否因为不会再相见的遗憾,让那个平凡的记忆在反复地回味里被神话了,总之它意外而又必然地在北京的生活里,治愈了我很多次。旅行里,无数次地遇见陌生人,听到陌生的故事的这个过程,促使着我即使过着那些没日没夜策划拍照、跟现实战斗的日子,也依然不曾丢失过真正的自己。

这样不断地从别人的片段人生里偷到些我想感受的力量,支撑着让我相信,有一些黑色的狂风永远不会刮过我的头顶,我会无畏无惧地抓着自己的梦想。

思绪跑了一大圈,那外国人还在闭着眼睛唱歌,那姑娘也还在打鼓。朋友是附近酒吧里驻唱的歌手,听了会儿就忍不住嗓子痒痒,上去扶了话筒,说你歇会儿,我帮你走个活儿。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说来也怪了,在云南这地界听老歌老调,甭管是欢脱的还是悲伤的,都能催出个把路人的眼泪来。歌还没唱完,就有一对哥俩搂肩搂背地碰着风花雪月啤酒哭起来。大家似乎都见多了各色逃来丽江憋着一把眼泪没处洒的姑娘小伙儿,谁也不管他们,就任由他们扯着嗓子跟着一起唱,边唱边哭。谁心里还没有点儿郁闷的事?丽江就这点好,你可劲儿地、拼命地往死里作,走在这里的巷子里,你仍然可以是个正常人。然后你重振旗鼓,返回都市,抬头挺胸地把一小段暗色的过去翻篇,又勇猛起来。

丽江被概念化得厉害,艳遇,流浪,自由,暧昧。似乎丽江在传来传去的笑谈里变成了褒贬兼具的词汇,我在百度上搜索丽江,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去了丽江可以到哪里去找艳遇?真是哭笑不得。有时候我在四方街坐着发呆,看人来人往,或者从一条小街走过琳琅满目的小店去到另外一条小街,周围都是摩肩接踵的人潮,我会突然疑惑起来,这些人都要去哪儿,这些人为什么来这儿,这些人是否都真的能体会到丽江的治愈。

在云南我当然也见过很多缩头缩尾、甘愿躲避起来不想从头再来的人。我曾经住过一个小旅馆,隔壁是一个男青年,整天也不出门,有几次经过他的房间,门是打开的,能看见他斜躺在床上。晚上有时候店主召集大家一起AA制吃火锅,他也来凑分子吃大桌,吃完却也不掏钱,在大家还没有吃饭算账的时候,就瞅准一个时机抹抹嘴上楼了。老板说,他来了快一个月了,上来交了半个月的租金,说是失恋了来疗伤。后半个月的房钱也还没付,也不见他说要退房。有一次他下来说要留在这里不走了,出去找个工作。转了半天回来,也没再提这茬,又半死不活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了。

-(左图)丽江古城的夜晚-(右图)白天比丽江古城更宁静些的束河古城

老板是个眼睛小小、皮肤白皙的姐姐。人在丽江开着旅舍,文稿一周一周要按时交到杂志社的邮箱里,是个才女。我问老板打算怎么办,老板也很无奈说,在这儿像这样的人数不胜数。保不齐哪天夜里,他就趁着月黑风高收拾包袱走人了。我问那为什么不请他现在走人。她说,这样的人最是可怜,总是找不到与这个社会相处的方式。

总有准备旅游计划的朋友问我丽江好吗,值得去吗。这应该怎么说,又从何说起呢。我听过好多说丽江已不是当年的丽江,连大理也快要守不住清净的理论。有一句话,土得掉渣,你有什么样的心境,就看到什么样的风景。我去过一个比利时的小镇叫布鲁日,去之前在网上查了好多图片,这座保存完好的充满了巧克力香味的古老城市弄得我心潮澎湃。我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到巴黎,再辗转坐了很久的大巴才抵达。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无处不在的麦当劳,整个布鲁日市场广场停满了供游人坐的马车。说不失望都是假的,我们到的时间是中午,我就和导演找了广场边上的餐馆吃饭。因为环境有点儿出人意料,人的情绪就是这样,牵一发动全身。我嘴上也刁钻起来,觉得欧洲人吃来吃去都是牛肉汉堡汉堡牛肉。我们坐在小饭馆延伸出来的小院里,桌子椅子都很娇小玲珑,位子间的距离也窄。背后桌坐着一对台湾老夫妻,两个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老奶奶听到我们的丧气话一个劲儿点头说是啊是啊,又翻着相机给我们看,大意是拍了张合影,结果同一个画面拍进了好多路人。老奶奶一直碎碎念说怎么人这么多,拍个教堂也躲不开人流。抱怨完了微观又开始宏观批评,说好好一座古城,被开发成这样,太可惜。老爷爷倒是一直乐呵呵的,说我觉得挺好的,这儿从前是商业中心特别繁荣,后来萧条了淡出了历史舞台,现在机缘巧合因为旅游又重新繁荣起来,这不也是历史的重演吗,多好。点餐的时候我们问侍应生有没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卷毛小伙子告诉我们往里面走有一家百年的巧克力店,世界闻名了也不扩大,店主就守着一间小店做手工巧克力匠人。总有人耐不住寂寞,也总有人守得住真心,不苛求完美。我简直太庆幸听到这些,这让我的整个布鲁日之行从刚开始就幸免于失落和怅然。带着这样的安慰,往深处走,竟也真的找到了极致安静、鲜有人至的地段儿。也就了解了一个道理,任何地方,你来到这儿,就总有让你来到这儿的诱饵,你平心静气地找到它,也就找到了它的意义。

说回丽江,其实它从来都藏了好多不轻易拿出来的美景,只等有心人。有一回我们自束河往白沙古镇的路上因为走岔了道,找到了一处极致安静的小湖。湖水都蓝莹莹的,风吹松涛,地上落满松针,四处都散着巨大的松果儿,一踩上去嘎吱作响,后来问了才知道这儿叫姊妹湖。不是什么景点,没有什么游客,我心里激动得不行,大有一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中奖感。往里走,有当地的中学生来此露营,浓浓的肉香穿林过叶地弥散过来。我在他们附近找了一处松针堆得老厚的地方,躺下来晒太阳。他们一群人吃完了野餐,开始唱歌,唱的是什么歌我远远地听不出来,但参差不齐的歌声里夹了各种嬉乐笑闹的声音。云南是个不缺歌声的地方,人们累了唱歌,困了唱歌,伤心了唱歌,开心了也唱歌。陌生人唱着唱着就成了朋友,不熟悉的地方唱着唱着就变成了故乡。

-姊妹湖里蓝到仿佛凝固的湖水

-捡到的巨大松果,两只手才拿得过来

-地上铺满柔软的松针

-火塘里灯火暧昧,每一个桌上都有一只小小的红色蜡烛

我参加过一次别人火塘的开业大吉。什么叫火塘,说白了就是烧火取暖的小酒吧。原本火塘是纳西族人们烧火煮饭的地方。白天烧菜,晚上烤火取暖,烧的都是柴火。在丽江的酒吧主人们把火塘搭进了酒吧里,不大的地方,座位都围着炭火成一圈儿。歌手在台上唱,你就可以端着啤酒坐下面烤着火听,很是温暖带劲。其实我也并不认识这将开业的火塘主人,在丽江就是这样,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不管绕几个弯,也统统都是朋友。有热闹不凑怎么可能是我的作风,又加上听说有酒有肉,我乐颠颠地就跟着一并去了。人来的可真多啊,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天井。大烧烤炉子上都是肉,一大块一大块地抹了孜然辣椒在火上被烤得吱吱冒油星。不用我说,你们肯定也想得到。这吃饱喝足的后续节目又是唱歌。大家把火盆往中间一推凑个大堆,手鼓吉他一抱,有个领头的就开始唱。每次形容充满人情味的片段,我就觉得语言实在匮乏。每个人的脸在火光闪闪里都变得温柔可爱,大家都扯着嗓子奋力地唱,仿佛都想借着歌把心里话倾诉出来。我坐在其中,看看左右,带我来的朋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都是陌生人,又都毫不陌生。对面坐着一对几年前来丽江旅行然后就留下来的小安夫妇,他们在丽江开着咖啡馆和卖粗布衣裳的小店,我后来还看过他们收养的流浪狗,丑得出奇,腿也残疾,身上的毛灰灰白白,趴在店门口的门槛后面睡得四仰八叉……旁边还有鼓手狼哥,长相和名字很般配,头发乱蓬蓬地像把草,执着地流浪于云南的各个地方,一拍起鼓来总带着紧张的表情,问他到底叫什么,他就嘚瑟地说,江湖上没有哥的名字但留下了哥的传说。不过之后我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彪悍的老狼竟然有个特别文艺的真名,申小东……还有新疆来的吉他手老周,人文静得可以,弹起吉他来绝对空前绝后,听说他也算得上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吉他手了,但他也就坐在火塘子边上,给所有唱歌在调或不在调上的人们伴奏,一首接着一首……导演向来是个唱歌走调的人,竟也在对面,隔着火堆跟着大家一起唱起来。后来又有人哭了,每次聚众唱歌就有人红了眼睛,这个角色是不固定戏码里的固定安排,只是演员总是换着来。后来又有人笑了,后来的后来我都忘记那个夜晚是怎么结束的了……我每每想起那个夜晚就觉得很舒坦,这样完全不含暧昧,没有什么狗屁艳遇,只有江湖情义的充满真诚的唱歌的夜晚,也许这才是丽江最迷人的地方。

-束河古城中有一只大家都认识的老古牧

江湖,对,就是江湖。

回回我想起云南,永远都缠绕在两件事上出不来,一个是唱歌,一个就是吃饭。这两件愉快的事似乎永远不分家,脚踏实地的下里巴人只论甜酸不论风月地吃饱喝足后就开始阳春白雪舞琴弄瑟地玩起音乐,这流程简直让你不得不着迷。我们在束河住的旅舍的老板杨哥从前是个音乐人,旅舍的大堂里隔了一小块地方摆着乐器和音响设备,随时准备着让路过不错过的歌手们一展歌喉。整个旅舍只有几间房间,不贪多,每一间都特别舒服。他有一双儿女,女儿大一些正在上初中,叫妹妹,知道了我是摄影师,一直黏着我打听各路拍摄过的艺人的脾气习惯。儿子很小,也就六七岁的模样,成天戴着半截机车皮手套,熟了就总是燕子大妈、燕子婶婶、燕子阿姨、燕子奶奶地故意惹我揍他。晚上我有时候跟着杨哥蹭饭,他们一家都爱吃火锅,拿老铜锅烧了炭来煮,羊肉涮出来都带着特别正的香气,正对我的口味。喝的是自家酿的梅子酒,入口微甜后劲很高,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就半醉。吃完饭,女儿弹吉他,儿子拍手鼓,杨哥和老婆就坐在沙发上喝茶消食,特别和谐。

后来我走的时候,那小子破天荒地很规矩地跟我说,燕子姐姐,再见,你还会来吗。我一感动,想这小子没事煽什么情,想着想着眼泪差点儿流下来。杨哥一家是从昆明搬来丽江,定居在束河小镇。大人们追求宁静生活,自然觉得觅到完美宜居地,所有的梦都和基本生活混在了一起,特别完美。但青春期里的妹妹却因为年纪小体味不到世事沧桑后的淡泊,特别向往城市生活。我告诉她,你想想看,你在这样的古镇长大,以后你就是平静古镇里成长起来的美好姑娘。你的脾性里永远都带着别人不会有的浪漫和安宁,这很酷。其实我也想象不出来,如果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是何种经历。但不计其数的人经历尘世,看过繁华,都带着受伤的心缩到这样的古镇,抚慰心灵。怎么比得上,带着最干净的心一路成长,在平淡和干净中洗炼出来再去选择人生。

如果是丽江是酒,大理就是茶,没那么浓烈,却很醇香。大理,大理,风花雪月的大理,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你听听,你们听听,光是听了这一番说辞就没法让人不爱它。

我到大理的第一天就体验了一把白族人的热情好客。我住在双廊的大建旁村,村口很窄,有一家盖了新房上梁大吉,正在摆酒设宴。我们租了小摩托车来往于大建旁村和双廊村之间,每次出村入村都要经过这家。外面一竹筐一竹筐地装着各种新鲜的菜,肉就用绳绑着挂在木桩子上,用砖垒就的炉灶,大铁锅架在上面,炊烟高起。两个白族妇女一起抬着大锅铲翻炒,香味让你想不闻到都难地冲着你的鼻孔就往心里钻。我没吃饭,本来就肚饿,伸头看了一眼。我想,肯定是我想蹭吃蹭喝的嘴脸都昭昭然挂在表面上了,要不然怎么能骑在摩托车上就被房主拦下来了。我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一下,拉着导演连蹦带跳地就进了屋。房子刚刚开建,门窗都还没上,空空的屋子里摆满了方块饭桌,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有当地人,也有游客模样的人,料想也是像我们一样被盛情邀请进来同庆的路人。说是饭桌,其实也是砖头堆一堆,方木板往上一搭。菜都是一大碗一大碗地摆满了整张桌子,一碗吃空,马上就被补上。我们被屋主人带进去,往其中一张桌子上一塞,大白米饭也递过来。一桌子坐的都是当地白族人,说的话也听不明白,就只能看着他们笑,他们就回我一个更灿烂的笑,然后打着手势让我吃。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蹭吃过这样的饭,气氛喜气洋洋地很是热闹,有一种来大理第一天就完全融入了大理的主人感。偶尔有大白鹅灰鸭子从屋外蹦到屋里来,也不怕人,就在我们脚边串来串去。喝的是白色大桶装的白酒,闻着味就浓,我一向是酒胆一百分,酒量五十分,酒品零分的人,这样的气氛里既推脱不掉也不想推脱。我就拿着平口的瓷碗喝,喝完从嘴里一直辣到嗓子眼里,还要学着白族汉子们发出“啧”的一声。入乡随俗是最自在的旅行体验,我心里不禁窃喜着,终于也体验了一回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

我早就习惯了吃完饭就该唱歌的好风俗,大概是喝了点儿酒,说起唱歌我噌一下就站起来了,说,我是外地人,来云南喜欢云南,我来唱个,唱个《彩云之南》。词也记不清楚,乱七八糟就开始唱。底下的人都听得特别认真,还拿小碗敲着木桌子打节奏。抛砖引玉,大家都亮出嗓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唱,少数民族同胞们的嗓子真透彻啊。一个高音就蹿到屋顶上,震得耳朵都嗡嗡响。我坐在下面,左右手一手一只碗,像鼓钗一样打拍子,竟然也有一股想哭的念头。不是因为悲伤,更不是矫情,就是单纯地为这样的气氛所感动,整个心里也不知道是因为喝了粮食酒还是怎么,热烘烘的,心里暖得紧。

你们心中有没有存留一些和陌生人狂欢的镜头,也许是我的性格使然。随便翻一翻回忆,就有数不清的经历可以拿出来念叨一下。2011年的圣诞节,我是和朋友在香格里拉度过的。我们住在松赞林寺旁边的松赞林卡。住的房间里有壁炉,炉子里火光熊熊,木头在里面燃得噼噼啪啪。我们都没有住过安着壁炉的屋子,觉得就这样睡过去不好好利用一下实在太可惜,半夜肚子饿的两个人厚着脸皮跑去前台要土豆。刚一出门,一道火光冲上天空,突如其来,我们都被怔住了。就在发愣的空当里,烟花绽放天际,开成金灿灿的一朵瀑布焰火。远远就听到一群人伴着音乐在欢呼,我们俩对视一眼,把外套一裹就寻着声音冲过去了。原来是一群外国人在庆祝圣诞节,他们把音响拉了电线摆到了外面,既没有肉也没有酒。就只有音乐和舞蹈,大家手舞足蹈地嘻哈在一起。我们傻站在外围看,被里面跳着舞的络腮胡子大叔瞄到,迈着舞步就把我们扯进去了。进了舞池,站着不动未免太扫兴,我们看所有的人也都踏不在点子上,只是乱跳图个快活,索性对一对眼,也跟着音乐疯跳起来。拉我们入伙的络腮胡子大叔隔着音乐大吼着和我们打招呼,我们也大吼着回应。突然就有一个棕发姑娘比划着跑到每个人的面前,指着手表示意零点到了。所有人突然就安静下来,开始祈祷,每个人脸上都有豁达的浅笑。音乐还在响着,环境却好像平静非凡。这个画面对我的触动很深,以至于后来每年的圣诞节我都会想起那些男男女女突然沉默的模样,连我都能看到他们好好守住的那个强大的信仰。

就这样,大建旁村口的建屋宴席大摆了三天,这三天我们俩互相取笑对方,说咱俩简直成了蹭吃蹭喝的代言人。热情推不过,打过一次照面,彼此都看着眼熟。你再从他家门前过,不盯着你吃到肚圆,是绝不可能放人过去的。在大理,我常常想,如果你喜欢一个人生活,不妨就留在大城市里。人来人往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你穿行在一幢又一幢建筑物之间,努力把握自己的方向。但若你向往原始的情感投放,那完全可以留在大理。住得久了,众人皆朋友,走在洱海边上,耳边全是水浪的歌声。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除了因为季节不合时宜,看不成上关花,其他三样我都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在下关区,我被风吹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过探究起人的心态也真有意思,其实那下关的大风把我吹得特别狼狈,但一想起有关于风花雪月的说法,竟然觉得情深意长起来。也坐了缆车上了苍山,上到最顶的时候,雪未融,人走得多的地方都结了冰,我举步维艰地挪到栏杆旁,整个洱海一览无余。“水光万顷开天镜,山色四时环翠屏。”满眼苍翠的中心点缀了珍珠一样的洱海,泛着碧蓝色的色泽,美得让你想就此住下来也罢。洱海的月没什么特别,但是洱海月下暗色的洱海格外美丽,水浪声此起彼伏,没有什么灯光,月光就显得更明亮,照得整个湖面泛着微弱的光。天上有月亮,脚下有水沫,会觉得宽阔的洱海充满了强大的能量,把每一个从四面八方走来的人,和庞大的自然联结在一起。

那些既然如何如何总要如何如何的说法,对于我来说格外受用,天性好奇的性格让我无法错过听起来就不能错过的东西。都说来了洱海不环湖骑行一周,怎么看得全极致风光。有一些事情,听过了不去试试看就永远只是听说过,试过了才会被划进自己的人生。如果永远都不去尝试新的东西,死死地被定在一个原点,我就觉得自己马上要完蛋了。

说走就走,我在双廊找了一家租自行车的店,老板是个老爷爷,问我租几天。我问,环洱海一周要多久。他说,若是大理古城住一晚,第二天就回得来。我也没多想,说那就租两天。他边让我选车子边说,二十五元一天,给我五十。我掏了钱,他把车子往外一推说走吧。我就愣住,押金呢,身份证呢,什么都不用抵押就让我推走,我要是跑了怎么办。他也被我说愣住,什么押金?什么身份证?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瞪了几秒,都笑起来。恍然大悟过来,原来是我把大城市里的怀疑论带来了这里,竟忘了这是在纯朴的大理。

骑行这回事,一向是出发的时候雄心壮志,抵达的时候壮志雄心,路上累得像狗像马的行当。但一路上风景真正美到人心里去,整个柏油路沿着洱海,满眼都是泛着涟漪的水面。往大理古城走,一路上顶风加上坡气都喘不上来,都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路过了挖色村。路过挖色村不是重点,重点是路过村子的同时我还路过了一个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穿短裙的女朋友的骑行之神。小伙子的脸已经憋成酱色,小姑娘在后面抱着一袋子红牛优哉游哉地晃着腿。我减速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用尽全力向他投射了同情的目光。那男孩果断接收到,回报一个更难看的表情苦笑一下。我竖起大拇指,顿时觉得自己的境遇还不错,至少后座上没坐着个百十来斤的大姑娘。这么想着,劲就来了,加了点儿速英姿飒爽地用了四个小时就从双廊骑到了大理古城。

我已经累得半死,却还是直冲着一家饭馆就去了。这家飘香饭馆在网上闻名已久,原因说起来很好笑。菜好吃是其次,主要是店主态度冷漠,对女儿严肃苛刻让这家饭馆有形形色色的故事。什么“我去吃饭,听到店主骂女儿,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什么“这家的女儿太可怜了,不过饭是真好吃,就是老板太凶了”之类。在大理就是有这种让人觉得很好笑,却还是想去看看的各种有趣的人开的有趣的店。随便一打听,就被指路到了地方,果然是盛名在外。结果小门紧闭着,一个小黑板挂在门口“店主要去晒阳婆,今儿不开门”。心里想,果然是家好玩的店,忍不住撑住自行车和这块不客气的黑板合张影。这儿的人们似乎都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理想,就是安安心心地过一份生活,自己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一条不算太长的人民路上,满满都是做手工饰品的匠人,唱着歌的流浪歌手,甚至还有卖故事的讲述人和晒太阳的闲人。说是闲人,有的打听打听竟是各种牛人,只是来到大理的时间里,所幸就撒开了只做个闲人。

于是,当你身处其中,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你的思维被稀释了,浓度不高,但是每一克都有质量。在外旅行的时候,最棒的地方莫过于时间也被拉得很长,你不用按闹钟赶地铁,也不用列计划表排工作簿。你有大把的时间去想一些值得想的,或者你什么都不愿意想,那就让脑袋空着。接纳和不设防的态度,自然会把一些明亮的东西塞进你的心里。渐渐你会察觉所有美妙的事情都相互隐约关联,每听到的一个故事都会把你引去另外的故事。

-布达拉宫白到耀眼

-喇嘛们准备去辩经

-转经筒被手掌摩擦得很光滑

2013年的冬季我去了拉萨,日光倾城,一整座金白色的圣城在超亮度的日光下显得特别纯洁。我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一路经过无数站点,出发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所有的人都收拾好铺位安顿好行李,坐下来变得很安静。我是在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抵达拉萨。一出火车站,莫名的兴奋就涌上心头。照相机里存了一路上拍下的构图单一的照片,都是从列车车窗拍出去的画面,一路走着,辽阔的平原巍峨的远山,西宁站的时候下起大雪,风景越来越凛冽雄伟,我就知道,我正一步一步地接近拉萨。越过重重旅行,漫长的道路,彻夜的火车行走,去看心中蓄存了很久的千山万水。

我对西藏是有特殊情怀的,妈妈是支援过西藏建设的大学生,从天津大学毕业后,戴着大红花和我爸一起到了那时候荒凉落后的西藏,一待就是好多年。我打小就在家里的老相册里翻透了他们俩正值青春的时候,在高原上拍下的照片。有风景,有留影,有动物。有一张是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同事一起扬起双手咧着嘴笑着的照片,是黑白照片,背后是一湾湖水,天上有流云。我妈翻着那些照片跟我说过不止一次,说她们这辈人的青春比我们这辈人带劲,讲了很多西藏的故事。

我小时候,看爸妈的影集是一大爱好。最老的那一种,塑胶墨绿皮面的方形一厚本,一张一张的黑卡,中间有白色薄油纸。照片都被规规整整地贴着。那时候的人做事都特别可爱,照片带着花边,边角处都有圆滑的花饰。照片里的人也都一样可爱,目视远方,奋发向上的样子,仿佛随时就要起身携手奔向远方。我常常在翻相册的时候,笑话老妈太亢奋,倒是她每次看起相册时,都会在向阳的客厅里,坐上一两个小时。钱夹里还夹了一张她年轻时我最喜欢的照片,看起来像在宿舍拍的,握着笔,辫了两个羊角小辫,身着方格衬衣。带着那个年代大学生特有的表情,不知道在写什么,没有看镜头。明明是在拍照,却能看到微锁的眉头和有点儿紧张的表情。刚看到这张的时候,我笑话她也太入戏了。于是她拿着照片回忆了一大段。说当时校园报纸要采访自愿援藏的优秀学生,校报的记者来拍的照片。当时她就想,要有点儿思索问题的样子才会显得刻苦和积极,就摆了个锁眉的表情,噢,原来还是精心设计的。她又说其实这件衬衫是红色的,那个时候大家也都不太习惯穿太鲜艳的衣服,为了拍照才特意穿上的,谁知道报纸的照片是黑白的根本拍不出颜色。她还说,她握的钢笔是系主任送的,当时摆在百货大楼的柜台里卖的,平时都不太舍得用。本来是挺八卦的事情,不知道恁地,常常听着听着就听出了鼻酸眼酸的劲头。

在她各种各样或真实或杜撰的高原青春故事里,我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个湖的名字,叫羊卓雍措。深深的母女情结让我不止一次地觉得西藏和我也仿佛是有缘分的,我应该去看看那儿,去看看承载过妈妈韶华的地方。

所以我到拉萨的第一站就是奔赴羊卓雍措,没有人会说它不美。哪怕是被城市打磨得倦怠沉郁的心,再不容易被打动的也会在这里找到沸点。车子曲曲折折转得我快要吐了,终于到了。我推开车门,第一个冲出去,深吸一口车外的空气,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呆。如果说圣托里尼用掉了这世界上所有的蓝,说这话的人一定没有看过羊卓雍措。就算上帝真的把大多数的蓝都投放到了爱琴海上那个小岛,也一定把最好看的一桶全都倒给了羊卓雍措。

写到这儿我停了一会儿,因为想了太久也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词可以形容它的这种蓝色。蓝汪汪,蓝莹莹,蓝晶晶,蓝晃晃,蓝黝黝,蓝茵茵,蓝丝丝,蓝湾湾,蓝幽幽,天蓝,蔚蓝,亮蓝,锃蓝,悠蓝,幻蓝……我在纸上写了无数个词,写到看在眼里蓝字都不像个字了,也没找到满意到能描绘我眼睛所见的精确词儿。它让你觉得它应该是有生命的,它只是安稳而长久地待在了这里。它让神圣的气息层层堆积,几乎触手可及。

晚上回到拉萨,我一个人去了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一路上往大昭寺走,虽说已经入夜,但还能沿路见到磕长头往大昭寺去的信徒们。双手合十,口念六字真言,一步一叩头,如此虔诚的朝拜千百年来都不曾改变。大多数人都是从遥远的地方,用了几年的时间步步趋向圣城拉萨。在藏族人的心中,山川河流皆有神力,它们蕴含了巨大的力量。大昭寺门前的石板地,被身体摩擦得光洁如镜。还有人带着褥垫子,拜在寺前也睡在寺前。我在广场上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看着眼前的人重复再重复,毫不倦怠,忍不住心生敬佩。这到底是怎样一种意志,如此矢志不渝。我被感动得没法表达,唯有跪在大昭寺门前,拜了三拜。

其实我是很少去酒吧的人,但是回去的路上经过这家叫青唐的小酒吧,还是脑袋一热就推门进去了。也就是这么顺手一推,在拉萨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这家小酒吧在北京东路的后巷里,很窄的一条小路,拉萨的路灯都黄得很饱和,冷冷的夜里亮满点点灯光。我原本是冲着更远地方的米线店走过去的,但大约是那里面传出来的歌声太温情,有种老派的温情,那里面的人正在唱《再回首》。“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温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

门推开,里面很小,方方正正的一间小屋,小到摆了几张桌子,再加上一个拥挤的小舞台就完全满了。说是舞台,其实就是正中靠墙的地方打了光,摆了乐器,一个戴眼镜的胖男孩坐在高凳上弹着吉他,脚踩在前面摆的手鼓边上,闭着眼睛在唱歌。我点了瓶拉萨啤酒,坐下来准备好好听几首歌。结果这首歌结束,吧台里的姑娘就上去和唱歌的男孩一起开始拔电线,收乐器,一副要收摊的样子。我问,这么早就关门啊,我酒还没开啊。那男孩边收边说,不关门,但唱不了歌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这边十一点之后不能再放音响了,音乐也只能放点儿轻音乐。我进来就是冲着这歌声,结果坐下了,歌声就不供应了,心里不免有些别扭,心里一别扭,脸上就没忍住挂出来。

也许因为我是那个晚上,整个小酒吧里唯一的顾客,顾客就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那男孩直接抱了吉他,坐在我对面,说要不这样吧,不插电,随便唱点儿,怎么样。怎么样?简直是太好了。他问我,喜欢谁的歌?我说,××。他说,不唱。我说为什么。他说,他的歌太美好,不现实,我不喜欢没有灰暗面的歌,有点儿装。嚯,还挺有原则,罢了罢了,反正我是听众,别人唱什么就听什么得了。他话也不多说,直接唱起来,吧台里卖酒的女孩也坐过来,唱了没几首,又来了几个老板的朋友。于是几个人窝在一家小店里,围坐一团不聊天不说话,就平平淡淡听其中一个人唱歌。那个气氛和我在丽江在大理围着篝火嬉笑喧哗的夜晚不同,也许拉萨真的是接近天空的圣城。一想到我正在拉萨,就觉得很多声音都能穿透皮肤的表层,直接融进血液里。

-风中的经幡

-经筒,我也学藏族人一路用手转过去

这个老板兼歌手的人名叫嵇翔,是个1989年出生的大男孩,不是西藏本地人。就是因为喜欢拉萨,就来这儿开了酒吧。说起他的酒吧,他说,其实当年跟我一起在家计划着想来西藏,想来拉萨的兄弟有好几个,大家计划来计划去,所有的蓝图都一拖再拖。后来,他不等了直接来了,刚来的时候就天天坐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会和北京来的玩音乐的朋友一起在街边唱歌卖艺。现在那些要和他一起兴致勃勃来拉萨的人都没了消息,只有他真正留在了拉萨开起了青唐酒吧。那些和他一样把音乐看得比命还重的人们都放下了吉他,过起了循规蹈矩的老实日子,只有他还一直唱着唱着,唱给自己和每一个来拉萨的人听。每次在外面遇上这样的人,我就想,怎么这样恣意选择自己的人生,还活得潇洒漂亮的人这么多啊。看来,现实的羁绊也没那么可怕,根本困不住真正想高飞的灵魂。

回到北京后,在朋友圈里经常看到嵇翔不是又拖着朋友去拉萨街头上唱歌了,就是上到更高的村子里去做志愿者,和一群小朋友在一起笑得很野。

前几天,他说他的青唐酒吧要扩大了,问我什么时候再去拉萨。照片上看起来,酒吧新搬的地方很大,舞台也成了真正的舞台,灯光缤纷耀眼,活像正在发光的梦想。

他还开起了旅舍,旅舍的网站上写着一句话:“这世上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是你的时光,无论任何风景人物对话都只是陪衬,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以什么情绪参与。”

《何必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