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海啊故乡啊成长

我们渐渐长大,相信过的也许禁不住时间考验,从未相信的也许饱含了人生哲理。经历过跌宕青春,总有一些什么发生了改变,默默把我们推向更美好的地方。

本质上来说,我不是一个对大海特别着迷的人,也许是因为在海边长大司空见惯的缘故。从来没有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去海边漫步,更别提黑灯瞎火的时候,到沙滩上看星星之类。上大学后,远离了海边,睡久了蓬松干燥的宿舍被窝,再回家反而对咸湿海风和永远潮湿的床品很困扰,惊讶过去的十几年里是怎么在这种潮兮兮的床上睡安稳的。每回我忍不住抱怨,我爸就很不满意地说我忘本。于是我更是不服气起来,睡不惯就是睡不惯,充其量算是个习久成性,怎么就升格到如此严重又薄情的罪名。

小时候我始终学不会游泳,我爸一直循循善诱,出奇有耐心。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呛得很厉害,过后又得了很严重的中耳炎。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我无法侧卧入眠。耳朵里面不住地流脓水出来,说话老觉得有回音,好像耳朵在嗤嗤冒气。轻轻触碰到耳朵,就疼得想骂脏话。当时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说现在旅游季海水本来就不干净,喝了太多水,估计是从鼻腔进入了中耳。那一次,这莫名其妙的病症让我精神几乎崩溃,在家里大哭大闹,我爸也就放弃了教我游泳的念头,只是偶然唠叨,在海边生活居然不会游泳,多荒唐。以至于到后来,我告诉我爸我开始喜欢大海并且学会游泳了,我爸表现出的难以置信很有几分喜剧色彩。

自那次中耳炎事件以后,在挺长一段日子里,我想到大海首先想到的永远不是美好梦幻自在遨游,而是我的耳流脓话重音无法入眠的可怕经历,望而生畏。

2009年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我收到过一张明信片,是从意大利寄来的,直接寄到我父母家里,照片是一片泛着波光的汪洋,显然经过了一番关卡蹂躏,整张卡片早已不复平整,有一些细小的折痕和污渍。上面寥寥几个字:驾驶海船,漂洋过海,好不容易落了下脚,就写了这张明信片给你,愿一切都好,情谊长存。署名是阿财。心里颤抖一下,思绪电光火石间乱飞,悠悠地就想起阿财这个人,以及与阿财有关的所有青春岁月。阿财是我的高中同学,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反正上学那会儿,他戴着黑框塑料眼镜,表情总是不温不火。到了冬天,校服外面披一件黑色羽绒服,常常蹬着自行车很快地从门口溜过去。平日里话很少,每个班里都有一个沉默的男同学,他就是那一个。我们高一在一个班里,后来分了文理科,他学文我学理,于是就分在不同的楼层。那时候,两人回家同路,就经常搭伙一起走。我挺喜欢听阿财说话,觉得他总要比同龄的男孩子成熟稳重些。学了文科之后,他说话愈发文艺起来,他说他以后想做海员,总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跟我说海员都是干什么的,包括他自己畅想的海上生活。托他的福,我当时对一水,二水,二副,三副都是干什么的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说,做了海员,他就可以一年四季待在船上,听着浪涛声睡觉,看着海平面上的日出起床,这是他的梦想。

“一年到头在海上,那怎么生活,怎么结婚,你爸妈会放你去?”

“那就不结婚呗,一个人多自由,再说人本来就是独立单位,家庭不过是一个形式。”

“说得容易啊,少年!”我对他的说法果断不能认同。

“你等着看!”

那个时候我对经年累月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的生活完全不感兴趣,更是无法想象。现在看来,果然是我等着看到了他驰骋大海的一天。没有什么回信地址,就只有把明信片妥妥收好,总也算是见证了一个人的梦想。

我和阿财的联系方式基本就是单方面的,半年左右我就会收到一张明信片,来自世界各地,话都写得不多,最后一句总是情谊长存。初创业时的艰难和辛苦,让我收到这些充满自由宣言的明信片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恶意揣测阿财的用意,他一定是在炫耀他的梦想成真。我甚至还幻想了,他下了船,坐在海边的某个餐厅,用钢笔写这一张卡片的时候,胸膛里一定都是澎湃的海浪声和傲慢的自言自语:“愚蠢的人们啊,你们就守着那一方小小的土地,永远都困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日复一日吧。”我作为他的朋友,恰好变成了他向传统宣战,从遥遥的大洋往现实世界里叫嚣的抒发口,多么不幸。有时候,阿财的明信片会用极细的钢笔多写一些内容,描绘那些他在世界各地的所见所闻,偶尔也讲几个自己的糗事。话题仅限于此,从不涉及亲情和爱情,大约在他心里,这些都是世俗的牵绊,没有最好。

记得从前上学时,阿财就很迷恋大海,桌上摆个小海螺,上课走神的时候,就把小海螺用手挡着,扣在耳朵上,单是听听贝壳里海风的声音就能捱过一堂课。和他作同学的三年里,我收到的生日礼物不是贝壳风铃就是椰壳雕刻,要么就是海星标本,没有一次不与大海有关。每次听到我说大海无趣的言论时他都会难得地露出夸张而生动的表情,他说大海是生命之源,是最值得人类探索的地方。我执着己见,一直没有投降,说得多了他也觉得是对牛弹琴,就不再和我讨论关于海洋的话题。而如今,我竟然被那些言辞简单,字迹潦草的明信片煽动,对大海起了一些兴趣。是什么力量让一个人抵挡漫漫岁月里的孤独和寂寞,把最好最闪光的年华都投放在潮涨汐落中。

2010年我因为工作去过一趟海南,椰风树影的热带风情让人顿时有了度假的感觉。甲方提供的酒店很好,有私人海滩,走过小马路,几分钟就到。一群人工作完,就相约一起去海边玩。外面日头很烈,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格外怕被晒黑,觉得自己本身就不美,再晒成黑炭子,更拿不出手了。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穿着丝棉的裤子和长袖衫,还戴了最大沿的草帽。海边风大,来一阵风草帽就往上掀着要被吹走,于是又找了丝巾,从头顶到下巴直接绑了个套。这才觉得安全下来,用朋友的话说,就是整个人猥琐地坐在太阳伞下的躺椅上。

终于引得酒店的两名海滩救生员过来拍我的肩膀,盘问我是不是酒店客人。那两个人证实了我的身份后,都笑得弯腰,嘟嘟囔囔地说还以为我是溜进来卖冰木瓜的小贩。后来一起的朋友们知道了这件事,一直笑到第二天才算完,见到我就拿“冰木瓜多少钱一个啊”来揶揄我。

但偏偏也是那次去海南我学会了潜水,本来我是绝对不敢下去的。一帮人兴冲冲地说既然有机会,为何不试试看,多酷啊。尽管教练一再强调不会游泳完全不妨碍潜水,可是看着深蓝色的海水我还是提不起扎下去的勇气。突然就想起阿财曾跟我描述过潜水的乐趣,说徜徉在海里,那些鱼儿以为你是庞大的同类,从你身边缓慢游过。还说海底的世界是五颜六色的,人类根本无法想象。自从阿财做了海员,尤其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人类,好像那艘船载着他去了世界制高点,我们通通都是醉心于初级成就的人类,而他仿佛化身成精神世界的代表。

哼,愚蠢的人类既然无法想象,那就让愚蠢的人类去亲眼看一看吧。半赌气半好奇的我就坐上了前往潜水地的小船。穿上潜水服的那一瞬间我就有点儿泄气,一想到我连狗刨都不会,却要下到水下十几米的地方,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凄酸地问,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话还没讲完,下半句就被小船发动的轰鸣声给吞了去。

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反反复复和教练确认如果我挥手,或者看我不对劲,一定立马就拖我上来。我在脑海里默想着各种意外时该打出的手势,战战兢兢下定决心,眼一闭心一横,头往下一扎,就扎进海里去,练习了百十来遍的嘴巴呼吸马上跟上,呼,原来这样简单。耳朵经历了短暂的酸胀,用学来的方法赶紧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定下神来仔仔细细打量一下周围,我是有些近视的,从购票处换来的有度数的潜水镜显然也不是很合适,所以太远的地方都看不分明。但仍能明确感受到一个庞大的流动的斑斓世界。

大块大块的珊瑚,色泽艳丽,飘来舞去的海草,还有成群结队的鱼儿。整个人的身体都放松下来,就像飘在宇宙中,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还有一条红色的鱼,悬浮在我的头罩外面,正对着我,嘴巴一动一动,活像在同我说话。一直以来,我对大海的印象笼统单调也不愿扩展,就觉得是深不见底一摊水,内有风浪和暗涌。却不曾想过,原来海平面之下,是完全不逊色于陆上世界的童话王国,其实哪里谈得上逊色,应该是远远美过陆地世界的奇妙画面。这才觉察出大海的神秘,后知后觉地想起阿财说过的那句话,大海是生命之源。

我一口气下到水下二十米的深度,竟不愿离开。无奈海底的深寒让人熬不住,全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教练也感觉到我的抖动,慢慢地把我拉上水面。头一露出水面,就看见远处的满天橘红色的晚霞。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大海如此美妙。

那次从海南回来后,我马不停蹄学了游泳,而且竟然风驰电掣地学会了。小时候,我觉得自己永远都没有可能学会游泳,一下水就像铅块一样直线下坠的身体怎么可能像鱼儿一样在水中自由来去。我认为原理上不可行,也说不通,从来在岸上看别人游来逛去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即视感。不知道是潜水时看到的神秘世界诱惑了我,还是终于明白原来人当真可以悬浮在水中的。克服心理障碍的体会真的不错,好像一点儿小小的改变可以催化着人生往更积极的方向奔去。学会游泳后,我骑着自行车从游泳馆一路下坡回家去,真正的意气风发,觉得从这一小步开始,拿下全世界都不在话下。

过去几年里,我看过很多很多不同的海,天津冬季飘着漫天雪花的海,鼓浪屿沙滩像石头戈壁无人游泳的海,新加坡圣淘沙有人鱼线帅哥冲浪的海,日本镰仓似乎一个转角就看到樱木花道侧跨着书包走出来的海,法国南部高山悬崖下神秘莫测的海,还有巴厘岛的海,希腊的海,泰国的海……

几个月前,我和一个朋友在外面吃饭,都喝得有点儿醉醺醺的。她快要结束单身,预备和一个男人走进婚姻,对她来说当前最要紧的是买一件合身的婚纱礼服和准备一个完美的蜜月胜地。我忙不迭地掏出手机给她翻看我去过的海边,兴致勃勃地给她建议。

“真是太奇怪了,你不是不喜欢海吗?”她看了我一眼说。

“啊?是的,不过,我现在有点儿喜欢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啊?”

对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大海充满魔幻的宽厚气质,让人觉得温暖和安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也许我的不喜欢就是因为对它没有把握,就像站在沙漠的边缘看一眼黄沙的感受差不多,不想了解也不愿涉足。又或许是因为看了这么多的海,发现一个奇妙的事情,无论我们多么不情愿,总要慢慢跟着世界一起随着年岁褪色,失去光泽,现实生活里处处都是咬紧牙关艰难攀爬的人,但是在海边的那一拨,却好像永远是鲜亮快活的,犹如一生都不知道痛苦是何物似的。

环境造人,战争里,友爱里,温情里,混乱里,人们一样活下来。

却活出完全不同的人生。所以在海边,应该也有活在海边的人们。

巴厘岛到处都是鸡蛋花

一家人带着狗狗们来海边踏水

在巴厘岛的时候,我去库塔海滩上学会了冲浪,又多了一项本领。与巨大的冲浪板合影的照片发回北京的朋友们手中,每一个曾经目睹过我在学游泳时鬼哭狼嚎的人都惊讶得不得了。你,你,你,什么时候连冲浪都敢尝试了。手撑在板子的中间,快速地轮番迈步,我在冲浪板上一鼓作气站起来的时候,觉得风就在我身后像手掌一样轻推我的背,远处沙滩上的人都好像我的观众,看我威风凛凛跨海而行。教我冲浪的当地人,在后面比我还激动地大喊:“你做到了,谢谢你,你做到了!”快到岸边的时候我还是从冲浪板上直接翻倒进海里,喝了几大口海水,站起来。冲浪板被海浪带着往回拽,因为绳子绑着我的脚腕,我被巨大的力量又拖回水中。我连滚带爬拖着冲浪板走回岸上,又狼狈又过瘾,自己先笑起来,坐在岸边的当地人也都对我哈哈笑着喊 “wonderful” 。接连受到称赞,不禁飘飘欲仙,在海边就是这般最好,永远不愁寂寞,永远都有热情的看海人捧场。一个中国阿姨走过来说,真厉害,这个是不是很难。我摇摇头说,不难,我也是第一次玩。阿姨过来摸了摸板子说,小姑娘不怕水真好,我怕水,不敢玩这个。我也怕水这样的话刚准备冲口而出,自己就先愣住。是啊,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怕水了呢?

海边的日落格外动人

一群巴厘岛原住民的孩子在踢球,笑声很大,我看了很久

巴厘岛是个格外简单的地方,人也热情,花也热情,太阳也热情,连蚊子都热情。我们住的区叫水明漾,我是标准的形式美学主义者,在BOOKING网上订酒店的时候,之所以选在这一区,就是因着这个美丽的名字。建筑风格上规规矩矩灰灰蒙蒙的北京待得久了,对巴厘岛人的大胆用色爱不释手,我喜欢那些彩色房子里走出来的人们的脸庞,都是喜乐愉悦的,好似在过节,又好似是寻常生活即乐日。

街道都窄小而饱满,所有店面的门头装潢都像是圣诞贺卡般热闹。不算很时髦,却充满惊喜。低矮的墙头都是盛放的鸡蛋花,满街都响着敲击乐的节奏。

巴厘岛人几乎都信奉印度教,他们相信万物都有神明。白日里有太阳神,入夜了有月神,进山有山神,行路有路神,湖水有湖神,森林里有猴神。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神明,从随处可见的祭祀物品上就可见一斑。在海边的小餐厅吃饭的时候,老板是个残障人,坐在轮椅上,老板的小女儿长得眉清目秀,可爱得很,围着爸爸四处打转。我跟老板夸奖说他的女儿太可爱了,他马上从后厨喊来他的妻子,说,因为我的妻子也很可爱。一家三口笑作一团的气氛实在太融洽,我举起相机给他们拍了张照片,他说感谢神赐给他这么多美好的生活。

我从来都是无神论者,但这一家三口真诚感谢的表情却让我感动。在巴厘岛待的时间一长,就更加明白真正的信仰并非索取,一味希冀得到,而是实实在在感受着希望和爱的力量,也愿意为更美好的整个世界付出自己细小的力量。从前我劲儿劲儿地觉得自己无信仰代表了自己不稀罕不劳而获和幻想。但其实那些可爱的执着让人觉得,即使从无神论的角度去看,拥有那样一颗心,路也不会多难走,一定禁得住风浪。

就在同一天的下午,我邂逅了最美好的海边,那是一片无意中转到的不起眼的偏海。不是什么景区,道路蜿蜿蜒蜒地伸入到当地人的生活里去,迎着夕阳上几个台阶,映入眼帘就是一整片干净的海。说这海干净,不是指环境。而是没有任何游客,只有阖家出游的当地人。远处的海滩上有二十几个当地男孩子在踢球,旁边围观的人不断地飞着口哨凑热闹。就连四五岁的小孩子都被大咧咧放在海水涌上来退下去的水边坐着,大人们就在远一点儿的沙滩上晒太阳。涨潮没过屁股和腿的时候,孩子们就轰一声发出大笑,那声音,简直比这世上最美妙的音乐动听一百倍。我心里窃喜,仿佛误入世外桃源,这样的天伦美景唯我独享。灵魂蠢蠢欲动,快要飞脱自己的身体融入到那些快乐的当地人里去。我只恨不得手边有张明信片,一支浅蓝墨水的钢笔,或者随便什么笔都好。也把这一刻的当下写下来,寄给热爱大海的阿财。告诉他,最美的不是海,而是海边的人。

还有圣托里尼的海,当时去圣托里尼的时候,坐的是游轮。船将到岸,整一艘船充满兴奋气息。准备下船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巨型的铁门从上往下慢慢放下去,从一片昏黑中慢慢透进光亮来,然后就是水声。门彻底放下去,视野所见是无数白色的建筑。我们拖着行李箱从铁门走到岸上去,船与岸之间的空隙里是嫩蓝色的海水,一波一波地荡上来,来回拍打。走在圣托里尼,总会有一种莫名的不真实感。觉得那些纯粹的蓝白房子不像是拿来住人的,倒像是个巨型玩具。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审美观如此统一,近乎偏执地把整个岛变成了蓝白调色盘。要是不见了眉飞色舞骑着驴子走街串巷的游客们,没有了琳琅满目摆出十几米的纪念品摊子,圣托里尼看上去一定更神奇。

圣托里尼的白天,日照太盛,眼睛都不易睁开,我们就躲在可以看见海的下坡台阶的阴凉地乘凉。有一对外国母子坐在我们旁边,小男孩最多只有四五岁。小男孩每隔几分钟就大喊大叫着让妈妈看,手指着海的方向,原来是有轮船经过。大概是喊的次数多了,小男孩的母亲内疚起来,跟我解释说,她们是从瑞士来的。儿子从小没有见过大海,所以有点儿兴奋。我们赶忙摆手说没关系,可后来大约她总是觉得打扰到我们了,抱起小男孩就走了。

天将黑时的圣托里尼开始慢慢恢复平静

我们的好情绪却被他们带得很高涨,贪心的我们似乎总在寻找能让我们动心的东西。却不知道那些我们不知珍惜的寻常物,也许正是别人眼里比金子还要珍贵许多的稀世奇宝。入夜以后的海岛,亮起黄色的灯火,跟蓝白的底色混在一起,每一个透亮的玻璃窗都让人觉得好。蓝色的圆顶子门上的小十字架都微微发着光,游客们渐渐散去,住在岛上的人们带着闲散的神情慢慢走着。我完完整整地记住这些风景,并刻在脑子里。

伊亚城的海边有一些延伸出去直接与海水相接的地方,开着露天咖啡馆,欧洲人不惧阳光,皮肤都被阳光熏成浅红色,胳膊上金色的汗毛一根一根地闪着金光。他们一堆堆地坐在外面,捧着咖啡杯聊天。欧洲人有一个习惯,就是他们往往都朝外坐着。与国内常常对坐不同,他们喝咖啡似乎只是一个幌子。哪里的欧洲人都一样,巴黎的、阿姆斯特丹的咖啡馆外,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好像全市的人们都到咖啡馆来了,只要从露天咖啡馆前走过,就有一种被那里的人们集体围观的感觉。人们面朝大海坐在那里,被风吹着,被太阳晒着,让自己看到风光旖旎的爱琴海。点一份熟樱桃番茄和黑西瓜拌羊乳酪,我们把白葡萄酒倒进冰咖啡,看一眼落日喝一口,不一会儿就有了醉意,趴在桌上歇会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直到夜灯初上。码头附近也有咖啡馆,坐在那儿,风光就大不同,可以看到渔夫们满载而归的景象。我曾看到过一位中年老帅哥手里抓着一条巨型章鱼在自己的船前合影。相较于游客,渔夫们更了解海洋,也更深爱海洋。

轮船从蓝色的海面上划出直线

表哥家的嫂子是从威海嫁过来的渔民的女儿。每年一到最旺的渔季,她娘都会成箱成箱地往这边寄新鲜海货,有鱼有虾有贝类,很是丰富。虽说我们也靠海,可总比不上自家出海打捞来的海产,所以每到嫂子开着车各家亲戚间走动着分海货的时候,绝对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被挑了寄过来的海鲜个顶个的鲜活肥美,拿醋泡上三五分钟吐个沙,直接放在清水里煮熟。揭开锅盖,满锅的清香都溢出来,什么佐料都不必加。单单用蒜泥香油兑上点儿香醋,往里一蘸,真是拿满汉全席都不愿换了去。我对打鱼这件事实在好奇,风里来雨里去,一琢磨都是大电影里惊涛骇浪的架势。今年就缠着嫂子带我一并回她娘家去见识见识,于是长途跋涉地一番赶路,见到了嫂子那朴实厚道的一家子。人还没进院里,就先闻到海鲜的香气,进了屋,早就盆盆砵砵地摆了一大桌。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我就问起打鱼的事,我问他们是不是都很热爱海洋。老渔民一抹嘴说,对我们渔民来说,得敬海啊,你们年轻人说我们迷信,但我们敬海神娘娘啊,敬老龙王,敬这海里的各路神明。船一发动,出了港,往大了说海就关系着身家性命,往小了说,一家人生活富不富足,也全看大海慷慨不慷慨。

对老渔民来说,仰仗大海穿衣吃饭,赖以继日的人生,和阿财完全不同。大海不是云上的浪漫日子,大海是最脚踏实地的人间悲喜。越是明了了云上的日子没什么,无论身体上受着什么样的现世苦楚,心里竟越发自由起来。他们既没有把大海上升到人生理想、精神解脱的格调里,也不曾轻视成嬉笑玩乐的游乐场。他们虽说与之形成最亲密的挚友,可有时还要与大海搏斗,摸清海的规律,深谙海的脾性,什么时候起风,什么时候起浪,什么样的水里有什么样的鱼,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老渔民在海中捕钓了一辈子鱼,喝了点儿酒的晚上,和我们讲起他从十几岁跟着父亲开始出海这几十年来的风光往事。他用手比划着说,他曾经网起过一条巨型鱼,抱都抱不住,要两三个人才勉强按得住。中小个儿的鱼,放在他手里一掂量,斤两数就估得出来了。大鱼吃小鱼,小鱼食麻虾,怎么把活虾当成饵钓出一个好收成。我听得入了迷,觉得到了这一天,才听到大海的魂里去。“现在生活好了,孩子们都有了好前程,可我得守着这片海,这是祖祖辈辈的本,不能忘。”我嫌弃被子湿冷的时候,我爸就说我忘本,带一些玩笑的口吻,也不无道理。那湿润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

“海啊/用你浸透暴风雨的胸怀/接纳我——在我的心里藏匿着你的爱/这是我没有爱上任何人的缘故/让我翱翔在你的蔚蓝里/让我的血液/喧响你千古不灭的涛声。”

阿财的众多明信片中的一张,没有什么寒暄的话,连固定节目的情谊长存都没有,只有这一首康桥的诗。

大概差不多到了2012年年底,我的生活也慢慢稳定,在北京的生活圈子变得多彩起来,理想逐步显露希望。还因着工作去了很多地方,见多了不同的风土人情,也坐着各式各样的游轮走过很多大洋,不再气急败坏地惧怕海洋。小时候我极其讨厌《人鱼公主》这篇故事,觉得小公主付出所有,做的好事竟被别人顶了包,连爱情也一并被认领走了。善良的小公主化成泡沫消失在海洋里,这是什么狠心又冷血的作者,竟写出这样不近人情的童话。后来迪士尼改编了这个故事,王子记得人鱼公主的头发,在人鱼公主伤心落海的时候,记起了她,于是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心心念念怨恨了那么久的悲伤在有条有理中,终于大团圆结局。看的时候我的心里却不是滋味,一瞬间体味到了作者的用意,小公主忍受痛苦、成全他人,慢慢地舍掉鱼尾化为人形,经受了磨砺和煎熬,但她永不放弃。早已不是仅仅为了简单的爱情,这是追求真爱的自由和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化作泡沫升腾在海洋之中,生命化为永恒,再也不会消散。她与海洋化为一体,只要海水不枯竭,小公主的心就永远留存。所有的人都一样,离开或追求的勇气,总是伴随着痛苦。未来亦未知,人们走遍四海,无非就是找寻心灵的归宿。这归宿对一些人来说或者是海,对另外一群人又或者是其他。

我和朋友们用周末两天的休息日,从拥挤的北京逃到秦皇岛去度周末。结果,秦皇岛照样拥挤,天气阴沉,海也灰灰黄黄脏得厉害,沙滩也不细软,光着脚在上面跑一趟,能踩到无数个石头碴子,扎得脸一皱所有的五官都缩在一起。满沙滩都是出租游泳圈和卖泳衣的,泳衣都五颜六色,带着别扭的花纹和褶皱,土土地被挂在铁丝网上。一群人挤在一块混沌的海滩上“下饺子”,站在最浅的海水中也看不到脚踝,泥沙太多,浊不见底。连坐在沙滩上休息一会儿都要见缝插针,有空就占,在人群与人群中间,生挤出一小片地方,铺块浴巾勉强坐下去。悻悻地踩了一会儿脏水,扫兴地回到旅馆。路上竟还目睹了小偷事件,跟犯罪分子起了争执,一群人见义勇为,折腾到警察来了,失物翻出来,各归各主才算完。这样一闹,天色也暗下来,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想到两天的假期,这就浑浑噩噩溜走了一半,不免有些惆怅。

旅馆外面有木围栏的小阳台,下面是热闹的街市。卖东北大冰棍的大婶和打糕的汉子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你一句我一句对呛着涨气势。对面的小院儿里正在拍卖假冒名画,看热闹的多,真掏钱的少。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拍卖,价码越喊越低。主持的中年人青筋都快暴出来,从一百,一路降到十块,就差白送了也就卖出去三五幅。我们一群人趴在栏杆上取笑别人,自己也百无聊赖。突然,一声吉他声响起来,原来是同行的人带了吉他来,用插排接了电一路接到围栏边。一群人的情绪都乐活起来,竟然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小街上车水马龙,伴着各路叫卖声,唱起民谣来。原本是玩笑着打发无聊的时光,越唱越走心,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略略严肃起来,唱到后面竟然都带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们唱的是宋冬野的《斑马,斑马》。

“斑马斑马/你不要睡着啦/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

我不想去触碰你伤口的疤/我只想掀起你的头发/

斑马斑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

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为我打开啊/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斑马斑马/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只会歌唱的傻瓜/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会背上吉他离开北方/

斑马斑马/你会记得我吗/我是强说着愁的孩子啊/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把你的青草带回故乡/

斑马斑马/你会记得我吗/我只是个匆忙的旅人啊/

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要卖掉我的房子/浪迹天涯”

每一个民谣歌手似乎都做着与现实不相符的美梦,都幻想着自己永远地活在路上,却也都免不了渴望有一个家。

我们就生生唱到楼下的店铺关了门,行人渐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却都睡不着了。“要不去看海吧。”不知道是谁提议,一呼百应。于是我们背着吉他,举着手电,提着啤酒一路浩浩荡荡向海边进发。半途下起了雨,谁也不愿意半路折返,索性就淋着小雨继续走,气氛又浪漫了些。走到海边的时候,我恍惚了一秒,我不是顶反感在夜半的海边听海浪的造作行径吗。但也就一秒,后一秒已经被深黑色的大海俘虏。我们坐在寒冷的沙滩上,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潮水一会儿没过我们的脚,一会儿退下去,谁也不说话。我猜,每一个人都被莫名的气氛感动了,雨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整个传来波涛声的前方一片漆黑,被海水浸透的沙滩变得坚硬,雨水落在上面发出声响。原来这气氛如此迷人,难怪被诗人反复书写。雨滴打在啤酒瓶上,打在吉他上,打在头发上,打在手指尖,打在脚背上,打在睫毛上,打在嘴唇上,却愣是打不进心里去。心里都热烘烘的,仿佛最遥远的深黑海中有一座灯塔,指引着每一个不同的人去往未来不同的方向。

第二天再起来,也许是领了深夜里瑰丽海洋的情,觉得白日里拥挤的海岸线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太阳也升起来,嘈杂的一片海在阳光的映衬下也还是能发出亮晶晶的光芒。大人们都不下海,兴许和昨天的我们一样是觉得那海的卫生程度很可疑。小男孩小女孩们却什么都不顾,奔跑在浪里,模样特别可爱。那黄汤一样的海水看起来也没那么污浊了,大家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奔进水里。突然,一个和我一同去过海南工作的同事,盯着我,说,咦,你怎么不怕晒了。我一愣,记忆翻回到被误认成卖冰木瓜的小贩,质问是否酒店住客的那个夏天。对啊,我究竟是怎么就会游泳了,到底是怎么就喜欢上海了,我为什么就不怕晒起来了呢?肩上已经有些微微的脱皮,脸也滚烫滚烫,估计回到北京肯定黑个许多倍。但又如何呢,人真正的成长也许就包括了这一点,内心愈发强大,慢慢变得有所在乎有所不在乎,不需要任何外在支撑自信,这才称得上是长大啊。

再回青岛的时候,睡在潮湿的被窝里仍旧无法习惯,偷摸从行李箱里把带回来的毯子铺上。过年的时候到地下室去取平时不用的大盘子看到微微发霉的墙皮还是觉得再干爽一点儿多好。我平时就喜欢喝几杯,在家和我爸这样的老酒鬼更是不醉不罢休,回回都招得我妈骂我们上梁不正下梁歪。喝过酒的清早起来,和爸开车到海边去赶海,南风刮起来,礁石上都是海蛎子,用小锤子敲开了外壳,下面拿塑料小桶接着,拿小刀一抠就是一个,回了家拿盐水泡泡,蘸了酱汁生着就吃下去,美味极了。我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被允许陪我爸喝酒,我端着酒杯说,爸,干了这杯酒,以后咱俩就是酒友了。我爸拍着我的肩膀说,果然是我的女儿,跟我一样爱喝酒。这次赶完海,他也像那时候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才对嘛,像海边长大的小儿女!我妈看我们生吃海蛎子,就凑过来回忆往事,说小时候我看到新闻上播出一则新闻,画面上出海的渔民们拿小钢刀直接挑开牡蛎的壳生吃,馋得心痒痒,耍赖打滚地要我妈给我买来生吃。我妈拗不过我,去海鲜市场上买了回来,我兴高采烈往嘴里一嚼,呸呸呸呸地跟吃到毒药一样往外吐,难吃死了,这辈子再也不吃了。其实真正有意思的是,我们渐渐长大,一些坚持过的被岁月温柔逆转,一些忽略过的也慢慢明确,相信过的也许禁不住时间考验,从未相信的也许饱含了人生哲理。这个世界注定随着年岁渐渐褪色,经历过跌宕青春,总有一些什么发生了改变,默默把我们推往更美好的地方。

阿财现在怎么样了?他已经离开了颠簸的海洋,在最安静的地方开了间更安静的茶室,也已经娶了温柔的姑娘,收回了不结婚不娶妻把一生奉献给大海的狂言。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寻常生活里常常想念大海,但可以确定的是,经历过风雨飘摇和漫长的寂寞,他在当下暖意慷慨的人生中必然找到了那茫茫汪洋中得不到的东西。

写这篇的时候,我坐在鼓楼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学着欧洲人的做派对着窗子。咖啡馆里正在放钢琴伴奏的《那些花儿》,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何必等来生》